言火化那天,我把家里的被子扯了,烧一半给他,连带还有他的衣袄,老花镜,以及他收了几十年的旧书旧报纸。然后把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清空,写了张二手房出售的广告,收拾了两个行李包。
  我没有跟方方他们去美国。人老骨疏,就会变懒,不想再去适应新的环境。
  这里没有从福州直达陆家村的大巴。方方给他的堂哥挂了一个电话,于是我在南诏镇下车,看到了方方表哥陆义来接我的卡车。
  陆义是陆言三弟的次子,很敦实的一个孩子,逢年过节总会给我们带一些土特产。我记得陆言爱老家的家酿酒,清清爽爽,很是可口。诏安县是青梅之乡,陆家村的青梅酒在省城很卖得起价钱。
  我们一路颠簸到了陆家村口。陆义的父亲和他几个兄妹早在那里候着。
  “嫂子。”陆文还是老做派,上来先和我握手,混沌的双目含着晶莹的泪。陆言这一走,这一辈的堪堪只剩下陆文和我这个外人。陆言陆文岁数相差不大,年轻的时候很爱互相走动。后来陆文得了腿疾,我们家又在省城,便只差遣几个儿子来往问候了。
  陆家以前是书香门第,名门望族,村子里都是和陆家沾亲带故的,我认识的只有陆文一家子,陆家村一条道下去,两边叫“婶子”“婶婆”的却是很多。
  陆文一家好赖要我搬去他们的新楼。一个老太婆,怎好去人家屋里白吃白喝,难免日久生嫌。我没有答应,仍是搬进当年分家时陆言分的四合院中那个小瓦房。四合院现在早没人住,陆义帮我提行李进来,被呛了一口灰。
  “咳咳……婶子这个行李装的啥哩,重得慌。”
  “放下吧,谢谢他二哥了。”
  “这是什么话,婶子还跟我客气。我去拿跟笤帚来拾掇拾掇。”
  我笑笑,由着他出去,回过头来看看这个蛛网坠结、尘灰萦绕的屋子。
  除此外,一切摆设还是当初那个模样。
  忽然一个渺远的男子声音响起:“阿沅,这里可就是我们的新房了,我很欢喜。”
  陆家村近些年富裕起来,家家在村东搭了小洋房,村西这边老屋空着,平日没什么人来往,屋旁的青梅树就无人打理,一棵棵,参差不齐,凝碧的枝叶疏密有致,晚间月光微薄,在村西上空笼上一层朦胧的雾霭。
  我初搬进来,以为旁边院子没有人住。不知谁早年在那栽了一株青梅,如今长得出奇挺拔。两院间的墙不高,枝叶伸过来一两枝,青葱翠绿,招人怜爱。偶然夜里有嘤嘤声传来,像是孩童啼哭,继而有母亲哄孩子的喁喁声,以及一两句男人咳嗽说话声,消散在风中。
  几日后的傍晚果然有人敲门造访。我抬眼先看见一支碧玉的珠钗,年轻的美妇人黛眉凤眼,鼻子尖尖,樱桃小口,脸有些病态的苍白,柔柔抬头,一身青色的布旗袍将袅袅婷婷的身姿包裹得很妥帖。
  “我是对面的住家,瞧着这里搬进了新邻居,特来拜访。”说着递上手里的篮子,“自家酿的青梅酒和青梅干,请笑纳。夜里小儿啼哭声音大,叨扰邻里了。”很旧式的客套话。
  我很久没见过这么知礼节的孩子,留她在这里吃饭,她说儿子一人在屋里,不放心,匆匆道别走了。
  这原来是一家三口,平时不怎么出门的。男的姓乔,头发梳得很齐整,总是一套样式老旧的布衣,洗得发白,白天不知在哪里工作,似乎很早就出门了;女的则整日留在屋里,不知姓什么,听丈夫唤她的名,似乎是“卿眉”;一岁大的儿子显得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得多,还不大能说话,随时被父母搂在怀中。
  他们总爱在月光清朗的夜里于院里那棵青梅树下纳凉。或者父亲给儿子念几首唐诗,或者母亲唱一两支小曲,儿子依依呀呀跟着应和,不成调的一两个音符偶然越过院墙。
  陆言很喜欢在这样的夜里念苏轼的文章:“庭下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纳凉消夏,那是老年人的爱好了。方方两口子是没那个闲情的:八点回家用罢晚饭,看电视的看电视,开电脑的开电脑。城市里的高楼挡住了月光,我们一家搬出陆家村过后,很久没有再清闲地聚在一起,也真的是再难在公寓的阳台上找到竹柏和藻荇。如今重回故地,我坐在天井底下,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大概是上了年纪,7月份的夜风,竟然丝丝的凉。
  半个月后的晚间,我敲开了乔家的院门。开门的是年轻的乔先生,还是那套老旧的布衣,干干净净的,一副斯文模样,手里一本《唐诗选》。
  “乔先生好,我是隔壁的陆婶,谢谢你家上回的青梅酒,味道真不错。我没事做了个老虎帽,给你家小孩戴着玩。”
  乔先生看着我,有些发愣,大概在想我是谁,我头回近看他的脸,有一点憔悴的灰败。
  乔太太很客气地迎出来,推推她丈夫:“怎么愣着不让客人进来?”又牵我的手,“来就来罢,都是邻里乡亲的,这么客气做什么?”
  从那以后我便常和这家人来往。乔太太是个很活泼的人,这和我初见她时给我的印象不同——虽然温婉动人,可也娇俏可爱。她不依村里叫我“陆婶”或者“婶婆”的习惯,总是直呼我“阿沅”,没大没小的。不过也好,我和她在一起总没有那种年迈的感觉。黄昏过后,她便老爱抱着儿子拉我到他们那里去坐,一起赏月聊天。已经坐在院里的乔先生看见我们进来,总是很客气地跟我点头致意,丝毫不排斥我这个外人。乔太太会很多种绣活,说到酿青梅酒制青梅果脯也很有一套。一晚上听她滔滔不绝,便可以忘记时间。
  乔先生这时总是在一边坐着读书弄儿。她偶尔回首,总能和他四目相对。
  我夸她簪子好看,她说是小时候家里定亲时夫家送的。我惊叹,原来陆家村这年头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我有时觉得她这个表情不好,老气横秋的。总让我认为自己才是年纪小的那个。
  “这样不行么?”她喃喃地问,“我和安国,很好很好。”安国是乔先生的名。
  我眼前一阵恍惚。
  过一会又被她扯开话题,兴兴头头摆谈养青梅树的事了。
  我私下爱拿自己儿子一家和乔家夫妇对比。陆方从谈恋爱开始就是轰轰烈烈的,十足的年轻人架势,结婚5年,两夫妻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不过昨天还是一对冤家,今日又你侬我侬起来。明明年纪相仿,乔家人总比方方两口子多了一份波澜不兴的淡然和沉静。岁月静好,似乎就被他们这般温温地厮磨过去。
  不过有时也有些小打小闹,拿卿眉的话说,又可气又可笑。
  我依着头天的约,推门进了乔家。难得的晚间没人在青梅树下早早坐着。老远听见乔太太的声音:“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没记性,东西也不会收拾……”走近他们屋子,抱着儿子的乔先生看见我,礼貌地点头,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沉默。
  “卿眉?”我唤她,有些好奇地打量他们的屋子,真是少见,现在还有人用煤油灯。
  “唉呀,阿沅,忘记你要来,快来坐会。”她从里间出来,客气招待我。
  “怎么两口在吵嘴?”
  “唉唉,你看他,”她指指门口的乔先生,“东西老是东藏西藏,最后搞得不记得放哪,真是。你坐会,我找到了便来陪你。”
  “好。”
  乔太太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唠叨:“不知道是在防着谁呢,家里只有两个人,一有点值钱玩意总爱藏着不告诉人,最后找不到了还不是只有我来找。”
  我笑:“原来乔先生有这个藏东西的癖好。”
  门口的乔先生依然面无表情。
  乔太太啐他一口:“捡哪了?自己放的东西自己还不知道?我说了不在床底下,你又乱指。”
  半晌,乔先生开腔:“衣柜抽屉。”
  又是一阵倒腾。
  最终也没找到什么,两人还是抱着儿子去青梅底下去了。
  乔太太拉我坐在一边,一起替陆义的女儿做一双小花鞋,说道:“动乱年代过来的,对重要东西总是很宝贝,爱收纳起来,怕被人抢夺走了。”乔家似乎确实过得不富裕,但还好,两人都乐天知足。
  我纳着鞋底听着,忽然想起,刚才似乎是我头一次听见乔先生说关于唐诗以外的话。
  转眼间八月就要过去,鬼节就要到了。陆义媳妇下午抱着女儿过来看我,我正好把之前做的鞋子给她。三岁的小姑娘使性子,不知怎的,始终不肯穿乔太太做的那只。陆义媳妇抱歉地向我笑笑。我邀她在院里的竹椅边坐下陪我这个老太婆聊聊。
  女人家的聊天闲扯,说的无非是丈夫孩子。陆义媳妇是个很贤淑的乡下妇人,这会讲完陆义的事情,开始说怀里的小姑娘。
  “小孩子生下来灵性着呢,据说没满四岁的时候,是能看见鬼神的。”村里的人终究还是迷信的。
  “是嘛,我也听说过呢。”
  “婶子,你怕鬼么?”
  我侧着头想了想:“大概是不怕的吧。”
  陆义媳妇有些神经地凑过来:“哎哟,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啊。明日就是七月半,村西这边都没有什么住户的,婶子还是住过来好了,免得鬼节的时候小鬼欺你屋里没人。”
  我笑着谢了她一番好意,留她吃了晚饭再走。可惜小姑娘挺能折腾,先是死盯着墙头的青梅枝,后在饭桌上哭闹,陆义媳妇有些尴尬,匆匆扒了些饭就带着闺女走了。
  我一边收拾桌上的残羹,一边想第二天要不要给陆言烧些纸钱。说到底,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见过的奇怪的事不算少了,鬼神之事,像陆义媳妇说的那样,还是宁信其有的。早年的时候害怕鬼神,自从陆言死后便看得很淡。
  暮色四合,月上梢头。
  我拿了针线就着月光缝缝补补打发时间。忽然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乔太太这几天回娘家烧纸钱,断是不会这么早回来的。我猜想是陆义媳妇转回来有什么事情。打开门居然站着的是乔安国。
  乔先生手里终于没有握着他的唐诗。他抱着瘦小的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怎么没和乔太太一起回去?
  “你让卿眉回去吧。”
  乔先生突然来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我抬眼看他和他的儿子。我向来是喜欢小孩的,但无论和乔家怎样相识,我都对乔家的儿子喜欢不起来,总觉得他死气沉沉,没有灵气。现下一看,果然是像他父亲。两父子都板着一张脸,双目空洞地望过来,黑黝黝的像没有底的深井,要把人吞噬进去。我打个寒颤。我一直以为乔家人脸色不好是因为家贫缺乏营养所致,但现下近距离观察,两人迟钝呆滞的动作,鲜少的言语,僵硬的脸部,露出的皮肤上都带有褐色的斑点,不仅乔先生和乔家儿子如此,貌似乔太太也有类似斑痕。不,与其说他们脸色灰败憔悴,不如说是不似活物。
  “砰!”
  我将门猛地撞上。
  墙头上的青梅枝散发幽幽的清香。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推开门。对面院子的门和往日一样紧闭着。
  陆义媳妇又抱着闺女来看我。
  我一边纳鞋底,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隔壁住的谁?晚间听见有声音。”
  “是么?我怎么记得那家人早死光了。二叔在的时候没提过?”
  许多天后乔太太终于回来了,依然兴冲冲地来拉我去她们家坐。
  我立在门口:“我不敢去的。”
  “为何?”她有些讶然。
  “我怕乔先生和你儿子。”我淡淡地看着她。果然,白玉的颈子上有尸斑一样的痕迹。
  她沉默地看着我,良久,平静地问:“你都知道了?”
  “你们和我不是同类。”
  她清嗓子:“那又怎样?我们没有害人。”
  她开始争辩,并逐渐声音抬高:“你们为什么老想我回去?我没有害人,我只是住回我的屋子,找回我的男人和儿子!安国是为我好,我知道,可是我放不下,我愿意耗损精气与他与儿子牵绊,你们管得着吗?”
  我始终用一种严厉地目光盯着她。
  终于,她低下头。
  “这样不行么?”她喃喃地问,“我和安国,很好很好。”
  这是句很久以前她说过的话。
  蓦然间我的喉咙有些干涩地疼痛。那刻我懂得了乔先生来找我时,空洞的眼神里的无限悲悯、仓惶和无奈。
  乔家一家人还是住在我旁边,只是不再来往。那天我向乔太太讨了颗青梅子,埋在院子的东南角。
  她只是在经营着她的幸福,用自己的能力徒劳地将那些逝去的留在身旁,哪怕只剩下一具具空洞的躯体。
  我整日里地去看那颗青梅子,在它旁边冥想,练绣活都搁置了。
  最近我变得嗜睡,迷迷糊糊总梦见丛丛簇簇的青梅结出的果子,和青梅酒的幽香。然后梦见陆言,微风和煦般的微笑。对于一个绝症患者最痛苦的事情便是知道,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死亡吞没。陆言是名医,很知道自己的病情。我看到他浑身插满管子,各种液体叫嚣着在他身体进进出出。他已经虚弱得不行,浑身皮肤像银白色的鱼鳞一样,簌簌地掉落下来。那天我为他剃掉最后一缕白发,他坐在我怀里,一滴浑浊的液体滴在我的脖子里,灼人得很。我转过脸来看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他看向我,依然笑得那么明快。
  我一直没听清他弥留的那几天晚间他搂着我说的是什么。直到在梦里,我看着他眼睛瞪得几近狰狞,滚滚的泪珠落下,他捧着我的脸,痛苦地咆哮,然后又怕弄伤我似的将我推开,忽又一把拉住我。
  “我舍不得你一个人活着想我!”他说,他呻吟。
  梦在继续。
  上了年纪的我和陆言总是有争执的话题:他说初五下过雪,我说是初四下的;我说前天买的猪肉涨到了20元,他说没有那么多;我说方方家里有一床粉色的棉被,是他们结婚的时候陆文送的,陆言说是大红色的……我们有一个记事本,方方没出国前每周来吃饭,我们就拿着记事本一个个与他核实。谁赢得多一些,那天晚上谁就给对方搓背。
  陆言的身体一直不好,但无论什么时候,他牵我过街的手都是温暖而有力的。
  零碎的梦纷至沓来。
  我和陆言初识是在清水池边。年轻的他扶起摔倒的小女孩,向她温和一笑。
  小女孩第二天随校长父亲去学校玩,看见县里新派来的教学骨干缓缓走过来。
  我向他望去,想还他一个笑容。
  老师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过来扶起我,喊我一声:“妈!”
  原来让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
  我知道我的梦该醒了。
  方方果然还是找了过来。他在院子东南角下挖到他爸爸的骨灰——陆言下葬时我偷偷将骨灰盒换了出来,一路带着到了陆家村。我希冀能像卿眉一样召唤回丈夫的躯壳,可是我忘了,他如今只是一堆粉末。

后记

  我最终跟着方方去了美国。离开四合院时,隔壁的大门如往日一样紧闭着,墙内伸过来的青梅枝青翠可爱。   新婚那天陆言在榻上搂着我,下巴抵着我的脑袋:“我有个教私塾的叔叔,住在我们家隔壁。娶了个漂亮的婶婶,生了我堂哥。堂哥早夭,叔叔不久也病死了。那天婶婶一口血喷在了叔叔种的青梅树上昏过去,终没被抢救过来。阿沅,我死了,你可千万不要那么想我。”   陆文一家在远处向我挥手。   方方媳妇问我:“妈,听说四合院隔壁是个凶宅。你不怕鬼么?”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车窗外一排排青梅树掠过,像某人穿着青色的布衣旗袍,踏着旧时的月光翩翩而去,终不见了芳影。   如果世界上没有鬼,则没有什么可恐惧;如果世界上有鬼,那么陆言就在我身边,又有何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