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一下父子关系。


贼头目打过来的时候,皇帝父子仓皇出逃,各奔其道。如今京师收复,先回来的是儿子。
九天阊阖开宫殿,新皇帝黄袍在身,亲自在玄武大道上迎接上皇。旭日初照,高高的皇城门将京城切割成了阴阳两半:城门内的,是于新皇帝有从龙之功的赵将军,城门外的,是于老皇帝有护驾之劳的赵将军儿子赵靖之。
新帝羸病之躯,迎到上皇跟前,匍匐捧足,涕泗呜咽。
老皇帝说,你很好,于是径自搬去了别宫。  

这一年改年号天华为承德。正是惊蛰时节。
惊蛰,更替之始也,旧虫委于陈土,雏鸟鸣于新枝。

回到赵将军府,赏赐已经等候多时。
刚刚走马上任的太子爷站中间,左边是上皇的旧臣高公公,右边是新君的近宠李公公。下手两列宫人,捧着金银宝器绸缎赐食,泾渭分明各站一边。

两位公公话里有话。
一个说青出于蓝,一个说虎父犬子。一个说能者不论尊卑,一个说孝莫大于继德。
太子偷偷抹汗,在中间和稀泥:都是圣人们的恩泽。
赏赐流水般地来,样样都是双份,唯独一柄御赐的陌刀,却没说是指给谁。
赵家三代天生神力,个个出身行伍,有万夫莫敌之勇,凭着手上一柄四尺长的陌刀,回回在战场上力挽狂澜。
驱逐叛贼,收复京师;忠勇伴驾,穷途相随:哪一个功劳更高?
不好说,不能说。
但刀是好刀。

赵靖之倒是浑不在意,磕完头,回来继续搂着他的小妈在香闺里胡闹。小妈是京师动乱前老将军刚娶回来的续弦,还没好上几天就跟着逃去了南方。赵将军在中道上扔了新妇长子,往西北追随太子去了。赵靖之在南下的队伍里受到百般夹磨,忍无可忍终于递了投名状给老皇帝身边的高公公,做了随驾的亲兵。小妈舍掉了一身的首饰,如今只剩下一只耳坠。

现在这个耳坠躺在她的掌心。她朝赵靖之摊开手,好像雪地上的猎人张开了套索,套索里的诱饵一动不动,静待着天空的的捕食者。
好看吗?她问的是坠子。
好看。
想要得自己拿。她说的还是坠子。
赵靖之将她的手掌合上,掐着女人的腰往那雪白的大腿上摸。

“碰”地一声闺房大门被踢开。
赵将军面色如铁,你倒是在这些事情上挺放肆,玩到这儿来了。
赵靖之混不吝道,满头金翠都摘下,一点朱唇无人尝——父亲真不懂怜香惜玉。
赵将军问,你替我尝过了?
赵靖之舔了下嘴角答,又香又润。
被小妈扇了一巴掌。

新帝开始推行新法。改正朔为建子,这年年号是中兴。

据说太上皇对新帝变法这件事很是恼怒。他身边的人给赵靖之透露消息,想要在白露之夜发动宫变,废除新帝。
赵靖之决定夜间盗了府上的刀出门搏一把。
走到刀室便见到那柄御赐陌刀。
御刀通体金黄,贵重的颜色。柄有四尺,蜿蜒着鳞纹。窄窄的刀身两面开刃,一侧刻着“御赐尚方斩马剑”,字体在烛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红光,好像是没有拭干的血渍。
它平卧在刀室内的架上,像一位静待的处子。
周围的纵然是神兵利刃也在此时黯然无光。

赵靖之小心翼翼将御刀取下来,掂了掂,有些沉。
他一手持刀,一手虚指向远处,眯起眼睛,想象自己面前的是沙场万敌。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赵靖之轻轻比划了下,烛摇影动,心中得意,仿若指点江山。
背后一声嗤笑,有人半真半假夸他,倒还有几分样子。
回头一看,小妈穿着红裙子从灯影下走来,拿过赵靖之手里的刀。
此女亦是好臂力,五十斤重的陌刀,竟也稳稳拿得住。
只见她退后几步,朝赵靖之伸出双手,手上捧着金刀,掌心朝上,摊开手掌,好像雪地上的猎人张开了套索。那御刀一动不动卧在女人掌中,保持着平衡,如同套索里的诱饵,静待着天空的捕食者。
好看么?她问是刀。
好看。
想要得自己拿。她说的还是刀。

赵靖之伸手去取,却被女人咯咯笑着避开,傻子。
赵靖之恼羞成怒,抽出刀室里一柄长剑向她砍去。
女人轻呼一声躲开。
一排刀架应声倒下。
什么人!
进来的是换了常服的赵将军。灯光下的他身长七尺,虎背熊腰,眼角的肉却垮下来,头发比起往年更是全白了——英雄和美人总是最经不得岁月摧的。
赵靖之躲上房梁,小妈已经把窗户推开。
将军拾起地上的刀,看了眼窗户,骂,小兔崽子。
小妈不说话,偷偷抿嘴。
赵将军看她,下个月我便要去西北,你好自为之。
离开的时候意有所指,赵家的刀,早晚是留给赵家子弟的,只是有些人要凭真本事来拿才好,旁门左道,我是最看不上的。

可惜还未等到白露之夜到来,上皇身边的一干亲信就被反清算了。李公公早早准备好了诏书,将南方军的一干人拉下马来,高公公被流放到最远,老皇帝被长长久久锁在了别宫深处。从此大殿上只有新皇帝断断续续却不容人质疑的咳嗽声。

这年年号是正统。

赵靖之只好赋闲在家。
一年后等到的却是父亲战死边疆的消息。
他莫名其妙袭了个爵位,回到了朝堂——赵家人的刀终于如愿以偿落入他的手里。
但事实是,天子只是给了他一个名声,却没给他出鞘的资格。
京师之大,竟然没有他赵靖之的容身之地。
索性挂印出走,将小妈和御刀都留在京城。
一个人浪迹江湖。

南边经过新城,想起高公公左迁至此,于是来看看故人。
高公公活得还挺开心,成日只在自己园子里莳弄花草。赵靖之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着石榴树上的两只螳螂。小的那个正把自己的母亲吞掉。
高公公指着那螳螂与他闲聊,杀父食母,动物天性而已,人亦是百灵之一,不能出其右也。
赵靖之不懂。
高公公摘了颗石榴拿在自己手上,赵靖之伸手去接,却落了空。
高公公道,我给到你手上的,不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抢过来了,才不会跑。
赵靖之问,上皇不怪罪圣人忤逆吗?
高公公笑吟吟,天家子孙,不叛逆的都不是好儿子。
白露之夜是个幌子,南方军被拆散,不过是遂了老皇帝的愿而已。

赵靖之在此处住了几日。
没多久便传来老皇帝薨逝的消息,高公公得闻,一头撞了柱子。
赵靖之一路往回。
路上总梦见小妈,梦见她舍了一身的珠翠为自己换来功名,梦见她摊开右掌,就如同很多年前一样,掌心静静躺着那只耳坠,好像雪地上的猎人张开了套索,套索里的诱饵一动不动,静待着天空的的捕食者。
然后梦见她手里捧着的那柄通体金黄的御刀。

回到京城的时候,皇后与李公公趁着上皇薨逝的乱子,矫诏幽禁了久病缠身的皇帝。
赵靖之取了御刀单骑入宫,护驾勤王。因为剿乱有功,被刚登基的新皇封赏——新皇是故事开头唯唯诺诺来给将军府行赏的小太子。太子身先士卒,砍掉皇后和李公公的脑袋,带着众军闯入内殿的时候,皇帝还剩一口气,看到儿子进来,最后说了一句,你很好。

后来赵靖之谢辞了新皇的赏赐,自请举家往西北,收复边关,镇守河山,要凭自己之力建立功业。
离开京城的那天,小妈也在随行的车里,小妈说其实将军当年去西北,出征的前夜,来房里见过她。她把衣服脱光了赤裸裸坐在床上,将军只看她了一眼,说,以后好好过。然后转身走了。

这年年号是新庆。

注:灵感来自孙英刚教授《无年号与改正朔:安史之乱中肃宗重塑正统的努力――兼论历法与中古政治之关系》一文,主要想讲的是安史之乱之后,唐肃宗和玄宗之间的父子君权矛盾。不过因为真实的年号正朔系统解释起来过于繁琐,于是索性虚化写成架空故事,又杜撰了许多细节,凑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