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府的谢大人受贵人提携,右迁至侍御史,于是携妻女离开桑梓,往赴京畿。
长安京智巧滋繁,人情万端;谢大人四顾茫然,投石无门。贵人点拨这位新官:“前朝的宫中匠作奉旨搭建一座七层宝塔,竣工在即,宝塔却摇摇晃晃,不甚安稳。皇帝多番诘问,匠作日益心忧。听闻当世工圣曾造过一座十一层木塔,却始终寻不到捧袂之机。幸而其妻辗转访到工圣之妇,托其于枕边问到秘法。匠作这才得以保命。”
“令嫒如今虽还年幼,再过五六年也该许人家,若你在长安的位置坐得稳当,她嫁得再不好也是京官妻妾,京城女眷关系交错,咱们可别小瞧了这些个女流之辈,若尊夫人能带着她去长安的脂粉堆里走一圈,岂不正是一颗好石?”
谢大人应了贵人的衷言,四处打听,思量再三。听说吏部侍郎李大人的夫人是已故翰林棋待诏的千金,得传其父衣钵,如今也在闺阁之中收一些弟子。宫中好手谈,在京师设了棋院,以棋干谒之人不在少数,官宦人家的女儿们也个个附庸风雅,要学他个一招半式,李侍郎家的门庭倒是因此热闹了不少。谢府自然是从俗如流的人家,那谢小姐谢弦外讷于言,内秀于中,刚发蒙便在家乡拜了名师,学得一手快棋,在洪州闺门中所向披靡。如今随父母迁居,稍微耽误了课业。谢大人托问到李夫人的名讳,便着夫人拿着帖子去拜会。
李侍郎夫人长袖善舞,交往甚蕃,专爱下那等平稳细棋,被官家夸作“千手千眼”。她难得遇到如此早慧又不多言的女童子,啧啧称赞,喝了谢弦的拜师茶。
第二年谢父在监察院青云直上,谢弦弈风骤变,一时间罡风凌厉,板眼之间不肯有一子退让,师徒对阵,难免有些冲撞。于是李夫人起意让她跟别的人磨一段时间的棋。
这日师徒两个在书房打谱,李夫人忽然道:“我曾收过一位不寄名的男徒,算是你的半个师兄,棋风很是机变,对阵时未必输给我,你若有机会,不妨与他手谈两局,说不定能有所裨益。”
话是如此,却未见她与往常一般与弟子引荐。
反是公主府一道懿旨先为他二人铺了栈桥。
南方连年匪乱,漕运不畅,税高盐贵,便有以长公主为首的一干贵妇,节衣淡食,诚心祷祝,归信释老。前日里大兴善寺院墙上的两个悬幡竿因为年久失修,倒了,于是长公主要在兴善寺里摆筵席,开一个无遮大会,请长安的妇人们无论品阶,慷慨解囊,重修悬幡竿,并着人立碑为记。
李夫人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在棋枰上做了个劫材,冷笑道:“她倒是打了个好主意。”
话是如此,李侍郎家捐的供养却仍是长安夫人中数一数二的。谢家不敢居大,又怕捐少了被漏下,战战兢兢,好歹最后得了个空位让谢弦随着李夫人入席。
悬幡竿修得及时,那功德碑亦是刻得又快又好,碑上的铭文写得落落穆穆,中间一段“恍惚兮如落虹之曜日,缥缈兮若断绮之翻风。望之警心,斯亦知神之格思于是而必焉”,神锋颇俊,兼有古风,谢弦的诗文刚读到正始,对此很有印象。
落款的撰人前面跟了一长串的名头,都是父辈的荫功,最后四个字,是“东山谢弼”。
很久以后谢弦再想起谢弼总会觉得人生如棋。
但人一出生,下的便不是一盘干净的棋,而是早有前人给你布好了开局。什么金边银角草肚皮,都是父辈们没打扫干净的残阵。就像谢弦的父亲身无封荫,就得步履薄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往上爬,而谢弦是他女儿,开场就让了数目,还得继续把谢家的棋走下去。
但有人明明子都在手上,却偏偏要自断龙气。
谢弦在遇到谢弼之前自认为还没见过这样的昏招。
公主的排场自然是荣耀显赫。说的是无遮大会,到场无一不是朱门娇客;说的是单宴女宾,却独见她带着一队男子乱入花丛。为首的两个是她的侄儿——大小两个皇子,来替他们父皇宣读褒旨,后面一溜羽服星冠的,则是她的面首。
唯中间一人玉面华服,倜傥不群。那男子见到席下的李侍郎夫人,特地过来行礼,转头便见到旁边侍坐的女孩。
“这便是师妹了?”
李夫人这才介绍,这是东山侯谢弼,你那半个师兄。
谢弼问谢弦姓名堂号,原来是出了服的远亲,他莞尔道:“巧了,在下亦姓谢,东山谢弼,妹妹与我同姓同宗,闺名又与我俱是’弓’字辈,想来是前世修来的兄妹缘分。”
谢弦忙道不敢:“侯爷是东山谢,小女是豫章谢,怎可高攀?”太祖称帝之时,各方势力互相争论孰为天命正统,有高僧说要有文曲武曲,拱托帝星,东山谢氏与太原王氏一文一武适时奉上汉室传国玉玺,拥立有功,故而一直受皇家庇护,纵然如今东山只剩谢弼一人,依然是贵不可言。
谢弼见谢弦小小年纪,说话老气横秋,却一字一顿,想是家里大人教的,不觉好笑,又观她身佩佛珠,道:“你既是豫章人,六祖惠能过江西大庾岭的典故想必你听过。我问你,六祖曾在五祖座下时候,五祖问,南来猲獠亦有佛性乎?六祖如何作答?”
谢弦不知他意思,琅琅答言:“六祖言,佛性岂有南北之分?”
谢弼故而笑曰:“佛性尚无南北之分,俗人姓氏又何曾有东山西山之别?”因取下随身的玉佩赠给谢弦,“这是见面礼,东山谢氏如今只我一人,孤零零好不冷清,若是小妹妹接下此玉,便是有我这个哥哥。”
谢弦一时词拙,又见那玉佩翠莹莹水色太好,不敢接。座上公主懒懒打了个哈欠:“你若认他为兄,他便不会来祸害你,京城少位姑娘伤心,未尝不是一桩功德。”
李夫人不动声色,冲谢弦温柔颔首:“还不快接下,你义兄如今是公主面前的红人,总少不了你的好。”那公主与李夫人差不多的年纪,拿眼淡淡看她,哂笑一声,竟没有多言,扶着左边那青年往里间去了。
回家将席上见闻告知父亲,谢大人抚须忖道:“你师父这么说,自然是记恨殿下败坏了她徒弟的名声;殿下这么说,想必是嗔怪谢弼四处留情。东山侯此人,玩世不恭,滥情轻狂,纵是与你结了金兰之交,你也只以礼远敬着就好。”
没几日便听闻公主得了新宠,是个吹笛子的俊俏居士。太原王家的嫡女亲上公主府,与殿下谈生意:“您既然腻了谢弼,不若将他赐婚与我。我和他分属王谢两家,正是良配。”
公主还是懒懒地:“我腻不腻他,那是我的事;他娶不娶你,那是他的事。”
明明关着府门说的话儿,却被坊楼间传得有板有眼。无他。平头百姓爱讲英雄建功立业的故事,但也更爱听天家辛秘和高门倾颓的故事。王家靠刀马立下的功业,如今到了这一代,却只能将那柄长铗恭恭敬敬供在祖庙,一家子做了无实权的文臣外戚,唯有大女儿自幼习武,好男装,逞意气,刁钻蛮横,爱憎分明。先帝赞她“颇效其祖”,令人打了一柄短剑给她,剑上有刻字,许她“着红骑马,漫斩春风”。王谢两家都是开国的功臣,而今门庭凋敝也不分先后,要说相配,也不无道理。
谢夫人又打听得消息,说前几年王小姐在宴上遇着谢弼,一见倾心,摘了头上的金钗递与东山侯。小侯爷笑盈盈收下来,春风一度,之后却再没有回响。王小姐在家静候多时,却在西市当垆卖酒的胡姬头上见着了那株金钗,说是吃酒的大爷夸那胡姬姝颜殊胜,又怜她谋生不易,遂以钗相赠。王小姐妒火攻心,粉拳相加,将那酒垆砸得稀烂。此事传到谢弼那儿,只笑着告罪“是我忘了”,自掏腰包赔了那胡姬家当,又重金购回那株金钗好好收藏。自那以后,王家女声名渐恶,而东山侯却是风流名显。京中女儿,除了公主,只要与那东山侯稍有眉眼往来的,凡遇到太原王家,总要避让些风头。
如今王小姐打擂台打到了公主府上,虽说是被人恭恭敬敬请出去的,到底还是丢了两家的颜面。据说公主和王贵妃先后向陛下进言,不出十日,就有圣恩垂示——太原王氏嫡女淑质霜明,许配于大皇子,国子监杜司业之女雅操过人,许配于东山侯,着春末完婚。
李侍郎夫人娘家姓杜,与那杜小姐是堂姑侄。杜小姐女范弘于六姻,鲜少迈出自家门楣,自然没见过那混世魔王谢弼,有心向堂姑打听,便趁着机会随父亲到李侍郎府上做客。谁知来得不巧,丫鬟引她到后宅,只看到谢弦一个人悬着腿在座上自己跟自己对弈。
见到陌生人,谢弦有点怯:“姐姐下棋么?”
杜小姐说话斯斯文文:“我不会。”
谢弦知道不能怠慢客人,便放下手里的棋篓,因爹爹妈妈没教过怎样应对这等场合,只好呆呆地陪杜小姐枯坐。杜小姐也是窘迫,见旁边放着一床仲尼琴,漆色极漂亮,便牵出话头:“我会一点点琴,不若请妹妹指教指教?”
谢弦连宫商角徵羽都不认得,听得此言却是如蒙大赦,连忙点头。等那杜小姐皓腕一挥,才知道她口里那个“一点点”不过是虚言。杜小姐余光瞥见小姑娘听得入神,不免得意,将自己前日新学的曲子抚弄一番,一阙终了,忽听一位男子言:“好一首《点绛唇》,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怀情思春了?”
谢弦抬眼一看:“哥哥!”
杜小姐不知眼前这位女孩的兄长姓甚名谁,只觉此人貌若冠玉,心中不免赞叹一句,却因那句“怀情思春”大为窘迫,矢口否认:“明明是叹春惜春,何来的思春怀情……我、我还是未出阁的女子,公子莫要胡说。”
那男子偏要与她较真,请杜小姐让了琴席,他人长得俊,话又得体,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杜小姐坐到谢弦边,心里暗怪那人失礼,又忍不住偷偷拿话问谢小姐:“令兄是哪家府上的?”
谢公子从容闲雅,手挥五弦,将杜小姐方才未出的曲词轻唱出来:
谢弦道:“哥哥是是东山谢府的侯爷。”
歌声刚歇,谢公子捉狭看向杜小姐:“能有此曲,到底是想要逢谁恼谁,这难道还不是思春怀情?无论如何,总归是小姐的好事将近,不知许的是什么人家,这里先恭贺了。”
杜小姐面红耳赤跳起来,出口颤声骂道:“登徒子,谁与谁’相逢生恼’,怎好拿这种污言秽语来辱人清名?”脚一跺,又臊又恼地跑掉了。剩下谢公子和谢弦两个面面相觑。
谢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在新认的妹妹对席,见桌上一盘未下完的棋,便拿起棋篓:“我一番真心,听她曲中含羞藏情,便依声和韵,全是怜惜女儿家的意思,倒被这女道学嫌弃了。”
谢弦虽在棋艺上聪慧,却未识男女之情,只一双眼睛巴巴地追着谢弼两指间游移未落的棋子,忙道:“黑先,黑先。”
谢弼实在觉得这女孩儿有趣,故意不动,反去谈别的话:“你师父今日怎的不在?”
谢弦憨憨直言:“原是在的,师公说今日收到义兄拜帖,她便出去买胭脂了。”
谢弼一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啪”地一声子落棋定。
坊间又传来新事,说那王家小姐提着剑闯了杜司业的家门,见了杜小姐。彼时杜小姐已从李府回来,知道了当日所见何人,不知说了什么话,让那王家小姐铩羽而归。第二日,王家将小姐关在了闺房,不许她再出门。
“看着伶伶俐俐,没想到是个痴痴傻傻之人。”李侍郎夫人听到此讯,也就这么一句点评,东山侯婚礼发了请帖,她是不去的。
谢弦因着那快玉佩蓦地一脚迈入权贵的门槛,由父母领着赶赴了这场婚典。东山谢乃宰相世家,百十年间,出来的天才人杰,不知凡几,谁料先皇时忽然人丁凋敝,夭的夭,折的折,唯独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病病歪歪长成了,却被先皇和谢家宠得没了边,纵是腹有锦绣,胸却无大志,索性安安稳稳做个平安侯,只成日里招蜂引蝶,累得一竿子人替他收拾摊子。
谢弼婚礼当日,王家小姐着红骑马,佩着短剑来贺。入得礼堂,一双泪眼红红。谢弼叹口气,双手奉还金钗。温言嘱托许多。王小姐道:“谢家哥哥,愿你白头偕老,终能遇到那个让你一心一意之人。”转身决然而去。
公主府也差人送来贺仪。
送礼传话的是那位正得宠的吹笛居士:“都说东山侯的侯位不过是靠投胎所得,你也常怨道自己满腹经纶,却不受天家赏用,如今本宫替你讨了个封号,也算是你自己挣得的。”
启开礼盒,里边放着一枚珍藏得极好的镂花青铜镜。
诗言:“莫道仙家无好爵,方诸还拜碧琳侯。”
碧琳侯,青铜镜也,遍阅了女儿家好颜色,却留不下一个照影。
公主自然是玩笑话,越了明年,她便又要改嫁,嫁的不是那位吹笛居士,而是名望正盛的水路转运使,品级不算高,但专管南方漕运,权势不容小觑。她常戏言“好女十八嫁”,但也不过嫁了三五次,故而没有人将她的戏言当真。
谢弦在新房外面等着闹洞房,等到众宾客都到了,却不见新郎官人影。杜小姐遣人去问,下人偷偷禀告,说小侯爷喝得酩酊大醉,本是瘫睡在桌角,人多眼杂,家丁没留神,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或许是趁着醉意出门去了。
杜小姐摘了喜帕,看谢弦蹲在门边打瞌睡,恳求她偷偷出府替自己寻人。
行到江畔,那浑人正人事不省歪在亭中,丫头领着谢弦上前,实在扶不起一个七尺高的醉人。一艘画舫缓缓泊在岸边,提灯的嬷嬷引下来个绝色女郎,见两个丫头围着个男子着急打转,便令人取了醒酒汤来喂。
谢弼悠悠半醒,遥看见画舫上绣着“温”字的招子,道了句:“久仰久仰。”
绝色女郎看着谢弦两人提着的侯府灯笼,抿嘴一笑,回了句:“彼此彼此。”
温思思在南地本也是名门闺秀,乱匪打来,父母双亡,颠沛流离,最后沦落到曲江的画舫,卖艺为生。清流雅士爱其才貌双全,故而温思思盛名在外,入幕宾客济济,艳冠京师,据说连当今圣上也常偷出宫门,潜到她处行宿。
谢弼浪荡风流,温思思解语多情,世人皆知,二人初次晤面,却是神交已久。
温思思见谢弼一身酒气,穿着喜服,却也不多问,只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捂嘴笑:“早知道你要来这儿,我便不来了。“
谢弼料到是因为自己在这儿误了温思思的约,也不明言,拱手赔罪,想找个信物赔给她作礼,摸遍了浑身,只掏出那枚镂花的青铜镜。月色里镜面莹莹,将光色映在温思思的鬓角。
温思思抚了抚那镜面,爱不释手,占了句:”照得朱颜在,秋水佩芙蓉。“
谢弼却将那镜子收了:“此物不吉,我送你个别的。”请嬷嬷去画舫上取了笔墨,将温思思的素面团扇接过来,替她题字。
他记得温思思是南方来的,落笔便写一首“红豆生南国”,不料酒意上头,疏忽间错将那“撷”字写成了“携”,正是尴尬之时,温思思纤纤素手接了过来:“好词。”
谢弼待要谢罪,温思思已将王摩诘好端端一首五绝改了句读,随口清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携此物,最相思。”
书上说,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温思思温柔解意,才思敏捷,低吟浅唱之际,莫不唇齿生香,可谓二者得兼。
当夜谢弼宿在画舫,谢弦愣愣回到侯府,杜小姐留她同宿,只听到那句“温家画舫”,“哼”一声,便不再相问。
第二日谢弼酒醒归府,见了新妇,知道自己两次得罪了夫人,恭恭敬敬去告罪,却吃了闭门羹。
起先东山侯还有些惴惴,数月过去,新夫人仍不予他好颜色,他终于认输,明明自己一身招蜂引蝶的本事,偏偏被公主配了个最不解风情的女人。自此索性长宿在温思思画舫上,成日眠花宿柳,不再回府,一时间二人倒也相安无事,坊间引为奇谈。
谢弦记得刚发蒙的时候,师父教过一个基本步法,叫做“征吃”,被征的一方长驱直行,征的一方紧追不放,若是征子有利,一路畅行,则大获全胜,若是征子不利,路有阻截,则满盘皆输。无论输赢,总归有个壮烈的死法。
几天后王府忽然发出寻人告示,说王小姐不知所踪,原来东山侯成婚那日后,王小姐出了府门,便再没有回来。
谢父在朝堂上直言奏对,参公主无故休夫,屡次改嫁,又不修妇德,居然垂帘殿上,妄言干政。
皇帝在殿上不敢多言,只斜着眼偷看他妹子的脸色。
谢父行事乃是得了贵人暗示,满心以为己方征子有利,哪知道自己早在他人的彀中。夜里几十个暗影杀入府中,谢弦被母亲塞在衣柜里。等惨叫呼救声俱都静了,她仍蜷在柜中的衣被之间,想此时此地哪个人能救她。
李侍郎在朝堂上是左右不帮的和事佬,师父千手千眼,行棋谨慎,最能分得清真眼假眼,绝不会为了一目无关紧要的棋身入险境。
提携谢父的贵人是大皇子的党羽,今夜此等雷霆手段出来,无论大皇子是真的羽翼未丰,还是蓄势蛰伏,都绝没有在对方提了一子之后立即回应的道理。
唯独那个人,谢弦忽然摸到怀里的玉佩。
他与公主有交情,却又将公主大大得罪;原本配得好姻缘,又拥了她人入怀抱。
明明子都在手上,却偏偏要乱自己章法,下这样的昏招。
谢弦把柜门推开的时候,一股甜腥臭味涌了上来,她四肢无处使力,只能趴在地上,凭着脑中紧绷的最后一根,闭着眼睛从横尸的至亲身边经过,往府门外一点点爬去。窗外夜色沉沉,外边静谧一片,连往夜巷陌间常闻的狗吠鸡鸣也没有,不知有多少双未睡的耳朵此时在这血腥的寂夜里隔墙竖着。
从谢府到侯府仅有三条街的距离,天边已泛起一点鱼肚白,侯府家丁出来开门,在脚边看到趴在地上浑身是血的谢小姐。东山侯被簇拥着出来看人,他取下外氅,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在披这“妹妹”的身上。侯爷夫人将手里的灯转手给了丫鬟,从地上搂起昏睡过去的谢小姐。
谢御史的死拱起了两股势力的火。那位先前提携谢大人的贵人在朝堂上替谢府鸣冤,又前来私访唯一幸存的谢小姐,怂恿她上堂作证,谁知谢小姐那晚被惊了魂,失了声,无论如何逼迫,再不能言语。大皇子一方无凭无据,最后不了了之。
谢弦夜不能寐,只知在被窝里抱头无声抽泣,谢弼见她害怕,索性在其床头上悬了只铃铛,亲自在闺房外抱剑守了数夜。谢弦一摇绳子,那铃铛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东山侯便在外头听见,便应一声:“哥哥在。”
谢弦过一会儿醒了再摇。
外边还是有人应答:“哥哥在。”
李侍郎夫人总算来侯府看望成了哑巴的徒弟,此番她来是向谢弦辞行——李侍郎自请外放,要到东边去当刺史。
“时局不定,不如脱先。”这是她教谢弦的最后一招。
侯爷夫人陪坐在一旁,忽然问道:“小堂姑,当年您明明蕙名在外,年到二十五六却不肯嫁人,虽说您自称是要替叔祖侍疾,错过了花信,可为什么后来叔祖孝期未过,您却忽然仓促应了堂姑父的求亲?”
今日谢弼仍歇在画舫,不在府中。
李夫人缄默良久,最后苦笑道:“我勿信了一个骗子,我以为会等到他长大来娶我。”
侯爷夫人这才想起堂姑嫁人那年,正是公主迷上下棋的时候,不觉恨声道:“好个登徒子!”
李夫人摇摇头,打量谢弦床头那盏悬铃,终是叹气:“只怨天爷多生了他这一副水晶心肠,哪个女人能不为他动情?”
果然“千手观音”一离开长安,朝堂的局势便忽然变了风头。大皇子挟了那吹笛居士,让他写供状,将公主偷挪公帑秽乱朝堂之事统统抖落了出来。朝野哗然,皇帝兜不住,称病躲进了后宫,将一堆烂账留给堂上的人。大皇子快刀斩乱麻,斩了新驸马,抄了公主的家,将其远远打发到骊山修道,由当地驻军看守着,不许其无故回京。
大皇子监国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把太原王家的家主叫到跟前,说天家赐婚乃是莫大的恩典,抗旨不遵是为不臣,把王贵妃打发去侍奉失势的老皇帝,又褫夺了王家爵位,将那一家子幽禁在府中——开国之勋,落得如今这个下场,莫不令人唏嘘。
冬日渐寒,谢弦的轿子路过西市,想起她兄长喜欢当中一家酒肆,便停在路边想沽二两带回府。丫头打完酒,外边忽然下起漫天大雪,只好在店中稍等雪霁再行。这时从外头跌进来个雪人,找了个位置,慌忙正对着谢弦坐下,老板娘怕那人叨扰自己的贵客,上前去问,与那雪人对上眼:“是你!”
话音未落,金吾卫进来,拿着画像问店中的几人:“是否有可疑人等进到店中?”
老板娘侧身挡住雪人:“都是熟客。”
谢弦不能说话,示意丫头奉上侯府的信物,打发走了金吾卫。
转头看那雪人,蓬头乱发,衣着单薄,早没了当年意气风发刁蛮任性的样子。等金吾卫走远了,那人摸了摸身上,掏出一枝金钗,钗头的珍珠早已被拆下来,想是换了救急的银钱。她将金钗默默留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被老板娘叫住。
“既然是客人,喝碗热酒再走吧。”
雪人喉头哽了哽,接过碗,一饮而尽。
“那酒垆本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家当,我既搞砸了,再自己重搭起来便是。”老板娘虽不是汉人,却自幼在西市长大,官话说得流畅,口音又自带一份胡人的豪爽。
她朝谢弦眨眨眼:“男人的钱靠不住,我可不要的,得自己一文一文挣回来。”
雪人点点头,从背后卸下一柄精致的短剑,递与老板娘:“容姐姐再赊我十两银钱,待补了我自己砸的那个烂摊子,回来一并偿你的酒钱。”
外边风雪正盛,那人一掀帘子,出得店门,消失在茫茫之中。
这日东山侯依然回府吃饭,忽然跟夫人说起画舫上的事:“我遇到个熟人,他这会儿本应该躺在病床上。我远远看着他,便没有进去。过了很久,那熟人走了,又来了一人,是他的儿子。我回到画舫,她满身是伤,她过得不好……我……”
侯爷夫人食不言寝不语,等丫头收拾了碗碟,这才道:“纳了她,可以,但照规矩,你得先有嫡子。”
东山侯笑起来总是带了些孩童般的天真。
谁知温思思根本不领情,委婉谢绝:“妾浮草飘萍之人,蒙侯爷错爱,只如今天下板荡,系在谁家能够久安?”
不知是不是温思思一语成谶,南边作乱了多年的盐匪翻年之后居然声势陡涨,趁着宫闱内父子不睦姑侄反目,长驱直入,打进京城,活捉了病恹恹的老皇帝。大皇子带着亲信狼狈西逃,被赶来趁火打劫的契丹军捉个正着。二皇子往东,颠沛中失了音讯。
偌大个长安宫城,被一个盐匪头子占了去。
盐匪在街道上明火执仗,困在京城内的百官平民人心惶惶。匪头把老皇帝押到正殿上逼他退位,王贵妃替皇帝挡了一剑,这让盐匪们很不尽兴,想起民间的传言,于是抓来了花魁温思思,当着老皇帝羞辱。羞辱的是老皇帝的颜面,羞辱的也是整个长安的颜面。
但老皇帝伏低不言,整个长安便也唯唯诺诺。
匪头子想要自立,封了妓女温思思做贵妃,还缺一个“名正言顺”。有读过书的手下告诉他,本朝初建之时,王谢两家文德武功,如礼奉上了汉室的传国玉玺,应了瑞相,太祖这才得了正统,如今玉玺在,两家后人也在。
王贵妃替老皇帝挡剑而亡,太原王氏亦是抵死不从,由着盐匪门屠戮了满门。但盐匪杀这边的鸡,为的是儆那边的“侯”。谢弼接到伪诏的那个早晨,右眼皮直跳。
侯爷夫人替谢弦剃了头,换上缁衣。她在桌上摆了两杯毒酒,她一杯,东山侯一杯。侯爷还未起身时,她将谢弦送到后门:“你从这里出去,径往兴善寺,南匪敬佛,不会为难你。”
谢弦没明白,拿出随身的黑白子,在地上摆了一个死形,一个活形,问她。
侯爷夫人摇头:“我不会。”
这会儿她倒是想起两人初会的样子,笑起来:“我嫁人之前,官媒说的都是他的好话,我本是暗喜,后来见了一面,被他唱出琴中声,虽怪他为人轻浮,但当时其实更多是羞恼。”她又摇摇头,”我就是个女道学,不怨他。“说罢将谢弦关在了门外。
谢弦呆呆在门外立了一会儿,听出府里的琴声是杜小姐第一次弹给谢弦听的那首曲子
“来是花红,去是花将老。空生恼,当初只道,莫要相逢好!”
若是故事在这里结束,对这对怨侣来讲,未尝不是一个团圆的结局。
只是杜小姐不会下棋,她懂不了谢弼。谢弦与谢弼对过千百来局,李夫人说他”机变“,是夸他越名教任自然,谢弦觉得他总下“昏招”,是说他下棋不讲章法,说得更直白些——谢弼棋品不好。
那杯毒酒递到谢弼嘴边,夫人催促再三,直到宫里来了人,她叹气将两个杯子收起——最后谁也没死成。
宫殿内,盐匪头子诸事求速从简,太监从委顿的老皇帝手里拿来传国玺递给谢弼,让他当着百官跪着奉给伪帝,他又忽然想要悔棋,恨自己没有早上与夫人同饮了那两杯毒酒,百念交心,竟坐在堂上嚎啕起来。
坐在盐匪头子旁边的是新得宠的伪妃温思思,她走下来接过东山侯手里的玉玺,赞道:”好玉。“亲自捧给了伪帝。
多亏她解语,所有人都松一口气。
东山侯惶惶然留在了最后,伪后经过他时候,忽然低声悠悠道:”早知道你今天在这儿,我就不来了。“
这些都是谢弦道听途说而来,明明是朝堂上说的话儿,却被坊楼间传得有板有眼。无他。平头百姓爱讲英雄建功立业的故事,但也更爱听天家辛秘和高门倾颓的故事。
兴善寺有人打点,她过得还算自在,只成日与自己对弈,一连几天都做出个“连环劫”,若是李夫人在,一定会说些不祥的话。
还未等盐匪头子把皇位坐热,大皇子便带着契丹军冲破了城防,斩了匪首,重新抢回了皇宫。不知他如何与契丹人周旋,只是他回到宫殿,便直接自戴了冠冕,将奄奄一息的老皇帝撇在一旁,遥拜了契丹王为父,自己在长安城做起了外邦人的儿皇帝。
他想要自立,将盐匪头子的宠妃温思思赠给了契丹监军,得了契丹人的鼎力支持,如今还缺一个“名正言顺”。此刻他已经看不上被盐匪脏了的玉玺和谢弼。有读过书的手下告诉他,本朝初建之时,奉上汉室传国玉玺的不止谢家,还有王家,如今玉玺和东山侯用不得,太原王氏满门忠烈还留有一个后人在。
王家小姐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宫城外的,她着红骑马,腰上不见御赐的短剑,反是佩着王家祖庙里那柄供着的长铗,她说我嫁。新皇帝将她恭恭敬敬迎进来,说我与你青梅竹马,心里一直有你,只是你眼中一直无我。
王小姐自幼习武,好男装,逞意气,曾在殿前舞过一曲“剑器浑脱“,身姿健美,一柄长剑高高抛向空中,又垂垂直落而下,剑刃恰入鞘中,在座无不喝彩,先帝赞她“颇效其祖”。
“这’剑器浑脱’虽是一个名,却有两个路子,一个是公孙大娘领着娇娘们练的剑舞,一个是裴将军在阵中的杀招,寻常人都只道女儿家何必去学真刀真枪,但我不,我偏要逞强。“太原王府仅剩的嫡女抛到空中的长铗没有归鞘,而是破入了新皇帝的胸口,她抽出剑,打开了宫阙门。外面的暗影不知何时已经控住了城楼上的契丹人,得了信号,大开西城门,二皇子带着骊山来救驾的军队迤逦而入。
老皇帝经过再三折腾,终于耗不住,将帝位传给小儿子。无论是老皇帝,还是当时被俘虏的百官,不约而同地向新皇提了同一个要求——杀掉目睹了整个祸乱的局外人温思思。当然亦有人腹诽,温思思是被匪徒强抢,东山侯却是真降,为何谢弼不死?
便有人辩驳:谢弼在殿上哭得动情,这是逼不得已,温思思当时亲自接过玉玺,那才是真降。
侯爷夫人讽刺了一句:“不过是这帮假道学的真面目被这样一个女人看透了,便容不得她再留在世上罢了。”
她问病榻上昏昏沉沉的谢弼:“判的本是凌迟,后来公主从骊山递来懿旨,说她亦是可怜,便赐了白绫,恩准她在自己画舫上走——你去送他么?”
谢弼自从那日与温思思晤面回来之后,便一直浑浑噩噩,此刻也只是充耳不闻。
谢弦这日从兴善寺回来看他,当着他的面,做了个口型:“哥哥。”放下了头巾,露出剃得干干净净的脑袋。
谢弼见了,落下泪来,从怀里掏出那枚青铜镜递给她:“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话说完,背过身去卧着,再不搭理人。
侯爷夫人请谢弦带路,领她去温家的画舫。
温思思见了那枚青铜镜,笑出眼泪来:“天下板荡,系在谁家能够久安?妾浮草飘萍之人,早已看破,实在是蒙侯爷错爱。”
侯爷夫人道:“不为他,我为你也是女人,来送你一程。”
温思思款款向她施礼道谢:“侯爷不过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罢了,承你的情,我替他圆了这一场鸳鸯蝴蝶梦吧。”说罢收了那青铜镜,放在怀里,捧着白绫跟着监刑的宫娥进到里间去了。
契丹军和盐匪叛军的残余还未消,王家小姐奉着祖先传下来的长剑向皇帝请命,自领了一军西行追击穷寇。
军队出城时穿过西市,特地途径一家胡姬酒肆,胡姬笑盈盈捧着一碗热酒在路边候着女将军,她头上插着一枝缺了珠花的金钗。女将军接过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出了西门,消失在茫茫之中。
后来传言东山侯失了心智,每日在江畔,若见着往来画舫中的妓子,便要捉着人手哭哭啼啼,似在悼念什么人,嘴里说些“冤孽”“相思”之类的话,好在他身上银钱足够,姑娘们便都依着他。侯爷夫人已怀胎三月,便不再管他,任他在外头疯癫,成日眠花宿柳,不再回府,一时间二人倒也相安无事,坊间引为奇谈。
只有谢弦去寻他好几次,见他似乎并不缺吃穿用度,也不差人照顾,觉得这样未尝不是件好事,便不再牵挂记怀,也不回侯府,成日在兴善寺里与自己对弈。
因她口不能言,性格内敛,故而用起功来更能专注,很快便传出名声来,许多才子名士,甚至翰林待诏前来邀她手谈,都被她轻松击败。圣上肖其父,亦是好弈之辈,听得此言,特地微服来兴善寺看这位东山侯的“妹妹”。
“我想起你来,当年也是在这兴善寺,皇姑开无遮大会,你坐在李侍郎夫人身边。”
谢弦如今已经蓄起了长发,举止落落大方,袅袅婷婷上前向圣上行礼。
“当年皇兄置你谢家安危不顾,任你家满门被公主屠戮,我看在眼中,亦是不忿,只可惜我出身低微,从来都无力与他二人相抗。”
谢弦不说话,大胆抬头与圣上对视。
皇帝觉得这女孩儿不仅长得漂亮,人也有意思:“我虽是借了骊山的驻军才抢回长安,但公主权势滔天,朝堂上阴阳颠倒,总不是什么好事。你既然有家仇在身,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助我一臂之力?”
谢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皇帝,笑着摆摆手,意思是“你是皇帝,我不过是个民女,怎可相提并论”。
皇帝道:“当年谢弼说,佛性无南北之分,谢姓也无东山西山之别,无遮大会上我不过是躲在兄长后边的次等皇子,你是个没人注意的陪坐丫头,现在我为人皇,你为侯门高女,又有什么’不敢’?”
他踌躇满志:“你缄口隐忍这么多年,难道不是等我这样的人来相问?”
谢弦终于弯了弯嘴角,躬身开口答了一声:“诺。”
多年的不语之症忽然不药而愈。
公主从骊山回来,伴驾的是她招的新驸马。她人美心狠,又足够风骚,向来是最会嫁的,边防乱的时候,她嫁的是敌国质子,漕运乱的时候,她嫁的便是转运使,京畿乱的时候,她嫁的是骊山驻军的大将军。如今宫殿被贼寇毁了大半,又该公主来开无遮大会。女眷们重聚在一块,中间还有李侍郎夫人。只不过夫人还是那个夫人,李侍郎已经换了个李侍郎——原先外放的李刺史因为恐惧长安党争牵扯到自己头上,忧心而死,李夫人改嫁了当地一名李姓新官,借着自己在脂粉圈的关系,又带着夫君回到了长安京。
会下棋的称李夫人“千手千眼”,说她布局费巧思,专爱下那等平稳细棋。其实李夫人的心意一点不在棋局胜负上,她算计的征吃都在棋盘外头。
而谢弦的棋力早已在李夫人之上。
圣上要与民同乐,便让新任的侍棋女官谢弦带着自己的褒旨去与公主虚与委蛇。这位豫章谢家的小姐,受陛下恩典,已正式入籍到东山侯的族谱,前几日牵着蹒跚学步的侯府小世子,在祭天大典上向新皇奉上了代表正统的汉室传国玺。
大皇子当年为着那个瑞应之言,要娶王家的女儿。东山侯如今洗清了污名,虽然疯癫,他的名头还是大有用处。二皇子现下为着同样的由头,虽不必也娶个谢家的妹妹,但为了表达诚意,仍是给了她极大的优遇,甚至遣了随身的影卫护送谢小姐。这影卫便是当时开城门迎骊山驻军的影卫,身手着实了得,能悄无声息潜在宫城内,也能悄无声息潜入枉死鬼的府邸,来个满门残杀、嫁祸他人。当然皇帝只当她是个只在意手谈的呆子,殊不知是她棋品好,从来观棋不语。
善弈如谢弦,自然知道自己的敌人从来不是女人。
劫后余生,各历沧桑,谢弦与公主、李夫人三人忽又在天日下重逢。
新官李侍郎远远地在外席探头探脑。
公主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夫人与她恩仇既泯,戏言道:“好女十八嫁。”
谢弦眼珠转了转,不知道她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