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青梅》的时候是11年前,前几天故事里的女主角去世了,她是我奶奶的姐姐,今年八十多岁,具体八十几,我不记得了。因为家族里的女性长辈一般都比男性长辈长寿,所以故事里先去世的是男主角,但其实我姨公现在身体还挺好。

  十多年前暑假,我去姨婆家找我表姐玩。姨婆姨公原先住在外地,后来儿女在城里工作稳定,所以老两口退休后也就搬到同城的一个小区,有空可以帮忙带一下孙儿孙女。两人都是教师,说话斯斯文文的,每天的消遣,除了看书看报,就是结伴在小区周围溜达一会儿,然后在家里对坐着下跳棋。姨公姨婆生性节俭,表姐抱怨住在外婆家连电视都不能看,洗澡还得被催促时间。那年我和我表姐在一块追报纸上每天连载的悬疑小说,剧情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作者名字叫大袖遮天,因为那几天正好要登小说的结局,我家报纸没订全,姨婆家有,所以表姐让我去那里陪她住两天。那会儿觉得很新奇的是,姨婆姨公有个小本本,上面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结婚时候的被子是谁送的,某年某个冬天是不是下雪了之类的。姐姐说他们俩每次聊天,如果出现彼此矛盾的记忆,就会记下来,然后等表叔来看他们的时候,就让表叔替他们仲裁,赌资是输的一方为另一方做一件约定的事。当时觉得很有意思,觉得如果到老年还能找到这样一位玩伴,大概就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吧。但我向来是一想到一件事好,便会想到它的失去,但又不愿意过于残忍,于是有一年社团征稿,就草草写了那篇《青梅》。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只在意一对理想的伴侣的相处模式,没有留意到很多事情已经在那个时候就开始露出端倪了。没过多少年,姨婆就诊断出阿兹海默。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家族里常常聚会,姨婆姨公的出场模式总是大同小异——姨公牵着怯怯的、除了“老王”什么人也认不出来的姨婆跟大家打招呼。如果姨婆状态好,聚会完之后他们可以搭乘小辈开的车回家,如果姨婆状态不好,饭吃到一大半,她就会哭闹,然后小辈们就只好开着车提前送他们回去。偶尔我会听说姨公住院生病,姨婆就会在家里到处找她的“老王”。等“老王”好了,他们俩又会手拉着手出现在家族聚会上。那时候他们俩是家里唯一还成双的长辈,大家都盼望着他们长长久久。但随着姨婆病情的恶化,消耗的不仅是金钱,更多的是身边人的耐心。那会儿我表姐刚刚结婚生了孩子,正处在职业生涯的紧要关头,姐夫在国外,没有退休的表姨一边要帮忙带孙子,另外一边还要每过几天骑车从城这头到那头去探望老人。我听到了很多版本的八卦,大意总是姨公骂表姨不尽心,表姨崩溃到大哭。

  前几年的时候姨公八十岁大寿,家族又聚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家这种比较大的聚会,总是会留出一个环节,让老人们发言。那天姨公特地准备了好长一篇的讲稿,讲了好久好久,小侄儿不耐烦跑出去玩了,回来的时候他还在讲。我当时想,如果表姨不去看她的父亲,他或许每天连跟人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吧。后来才慢慢理解,我听到的八卦里,并不是一对互相责怪的父女,而是一个阿兹海默患者周围疲惫的亲人。姨公做过心脏手术,后来他常常住院。再后来他学会了用微信,一开始转发一些奇奇怪怪的消息,后来开始节假日的时候写长段的祝福,再后来开始写打油诗,群里的人都会回他、问候他,气氛是那种我们这代人无法理解的形式主义的融洽。我觉得这种融洽既刻意又温柔:学会用微信的老人在大家眼里仿佛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大家包容地、慈爱地、耐心地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这个新新世纪的规律和规则,并且给出即时的回馈和鼓励。后来我奶奶也开始加入了微信群,我们又用同样的方式迎接了这位“宝宝”。

  可惜姨婆生病得太久,已经无法得到这样的福利了。奶奶说如果她姐姐之前能多跟人说说话,说不定后来不会得这个病。在无数个保姆都被怕生的姨婆赶走之后,大家最终还是商量着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表叔去看过她,说她瘦得厉害,见到儿子问:“老王呢?”

  没多久姨婆便去世了。护工给她喂饭,发现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葬礼前的晚上,表姐去陪了陪姨公,姨公说他原本打算第二天去领了他们俩光荣在党60年的徽章去养老院看她,没想到就晚了一天。

  表叔知道消息的时候正从外地赶回来,在机场的时候写了一长篇对妈妈的回忆、怀念、痛苦,然后被其他人回“认真读过了!”然后接力棒一样长篇回忆、怀念、痛苦。我一会儿只能把它们拆解成老套的修辞或者是过度的煽情,一会儿又觉得这种电子悼念的形式或者即将成为一种新的集体仪式。微信仿佛为中老年人们提供了一个时而日常时而神圣的文字空间。感觉非常陌生,我曾经对好几篇亲人去世的练笔指手画脚,劝告对方要分清楚真实的痛苦和文学表现的痛苦。但此刻我觉得这些规则对微信里的文字来说都是无用的,他们不是文学作品,而是仪式里的文本。

  一个人的出生、生日、纪念日、去世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是公共的事件,在这些事件当中,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情感是次要的,集体仪式才是首要的,它被用来纪念庆祝,用来帮助痛苦的直系亲属们机械地熬过哀伤的阶段,用来确认每个人在家族里都是重要的,你完成这个仪式代表这你承认这段共同的记忆和规则,然后你的家族会在时机到来的时候用同样的方式来铭记你。这是我用所学的知识得出的冷冰冰的回答,但是在实践的时候,这种自发的集体行为并不是完全没有温度的。

  深夜的时候我找表姐聊天,我说你相信鬼么?其实我们没有人相信,只不过我试图拙劣地用古老的方法来安慰一个现代人。我其实还知道更多使她当下难过痛苦的原因,但她不愿意讲给我听,也不愿意我知道,我只好装作我担心她仅仅是因为她亲爱的外婆去世了,就好像过去的每个暑假她假装只是单纯想陪我写作业追连载一样,我们只能非常仔细地聊了一整晚的鬼鬼神神。或许这种方式的谎言是我们家族里共有的特长吧。

  姨婆去世后的第三天是我奶奶的生日,在得到消息的时候姑父手忙脚乱把奶奶的手机藏了起来,然后让我哥把奶奶从家族微信群里移了出来。姑姑说她在乡下的老弟弟最近也快走了,而且丧事应该是由姑姑这边负责打理,到时候是没法瞒住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奶奶的。以她现在的身体,恐怕已经无法承担得住两位手足相继离开、现在同辈里只剩她一个人的事实了。在一长串的长篇回忆、怀念、痛苦的接龙之后,大家提议奶奶生日那天不要再提姨婆去世的事情。于是当奶奶拿回了手机,重新能看到家族群的信息的时候,收到的是所有人的祝福、喝彩和问候。距离上一段悼念的文本大概只有屏幕不到5厘米的距离。但奶奶没法看到之前的聊天的记录了,刚刚学会微信的她还纳闷了一会儿,姑父说是因为七一,最近微信管控比较严。

  七一那天姨公在群里发了一长段庆祝的贺文,提到了“睡不着改了很多遍稿子”,过了一天的消息里写到“因为家庭原因未能在七一去领取纪念章,今天女儿陪我去领了”,后来几天又陆陆续续发了一些小诗。我之前从不看老干体打油诗,最近深夜失眠的时候却总是会翻来看看,有时候我觉得能找到一些难过的蛛丝马迹,有时候又觉得他可能已经解脱了。但这都不是我可以过问的了。

  毕竟我的故事11年前就写完了,当时我觉得我理解了人和人的一生,但现在我发现我其实对他们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