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谢,不过这等荣遇,在下实在当不起。”说话的人手脚戴着镣铐,正襟危坐在张掖城某处的客房。屋内饰宝焚香,桌上摆着珍馐美酒,一水儿丰臀肥乳的波斯美人搔首弄姿,都无法使这人动容。
  陪坐的中年人骨瘦嶙峋,一身道士打扮,却是锦衣玉簪,对面前的金樽美女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冷不热回道:“无妨,道爷也不过奉了大人的命令,陪你小坐一会儿,至于这些个款待,你领不领情,跟道爷我并无太大关系。”
  “前辈不必卖关子,你武功高强,世间罕见,大费周章将我引出丐帮,又千里迢迢押我到此地,想必是有极大的谋划。我耶律齐忝为丐帮之首,文成武德皆不如前任帮主,但为人坦荡、说话干脆倒还是做得到的。我从风陵渡一路问到张掖,道长都不肯给我个准话,如今停在这张掖城已有数日,想必是在等那位可以与我说话的人。既然如此,我也不想为难前辈,只是你我一路同行总归有些缘分,望前辈念在我亦出身在道家门下的份上,在我见到那位’可以说话的人’之前,回答我几个’是’与’不是’的问题。”原来消失了数月之久的丐帮帮主耶律齐竟然是被这神秘的道士绑到了张掖,只是他如今虽然衣着还整洁,脖颈、脸上俱是伤痕,想来一路上为了逃跑也吃了不少苦头。
  那道士说话极为桀骜,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那’降龙十八掌’使得如同小猫挠爪,若还要攀全真教的亲戚,怕不是要把王重阳从棺材里气醒。看来中原武林也不过如此,竟要你这样的人来撑场面,也难怪宋人打仗功夫不济。”
  耶律齐面露羞赧,拱手道:“是我武艺不精,辜负了恩师和岳丈的厚望。前辈武功卓绝,恐怕当今天下只有’五绝’可以与阁下一较高下。在下虽是受缚至此,却与前辈素无恩怨,我知前辈是受人之托,故而一路上并未对在下痛下毒手,在下已是感念在心,只望前辈垂恩,替在下解几个无关痛痒的疑惑。”
  耶律齐与那道士年龄其实不相上下,只因技不如人,说话时一口一个“前辈”,这亦是他审时度势、为人精到之处。那道士受他奉承,到底是心中舒坦,便道:“罢了,左右道爷也就剩这两天的功夫守着你,你这一路上也算乖觉,没有触我太多的霉头,有什么话只管问便是,至于答不答,那要看道爷我的心情。”
  耶律齐连忙道谢,开始发问:“既然都到了这张掖地面上,前辈背后的是哪方的人,想必咱们也不必再多说。只是蒙古人要坏丐帮的事,既然已有能力请阁下将我诱捕,又何必多此一举,留我一命,把我千里迢迢押到这儿来——想必,这个要见我的人,留着我有更多的用处,道长,是与不是?”
  道士道:“道爷不过是听命行事,大人们的心思,我是一无所知。”
  耶律齐笑道:“无妨,容在下一猜——若我死了,黄帮主重新寻回丐帮的打狗棒,这天下第一帮又是铁板一块,于蒙古却没有太多好处。但若是留我一条小命,再落下些许话柄,让我那发妻夹在诸派之间,反倒大有文章可做。只是若是这样,将我抛尸荒野,再留几封通敌伪信亦可成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一路随前辈北上,多次费劲潜逃,甚至藏起了丐帮信物绿玉杖,前辈捉住在下,却未真正对在下动过杀招,连折手断脚也未曾有过。”
  那道士不屑道:“以你的修为,如何逃得出道爷的掌心,若是使那私刑,倒显得道爷落了下乘。”
  耶律齐看了眼旁边摆着的香炉,一脚踢开,翻出滚烫的香灰,惊得那群波斯女郎连连后退,他笑到:“不是吧?我听闻蒙古人最近行军喜用两种毒药,一种为毒药’七虫七花膏’,一种为使人内力暂失的’十香软筋散’。我见过前辈在途中对路人使过那’七虫七花膏’,想来是用毒高手。若是前辈在途中为我下了’十香软筋散’,想必我们应该半个月前就能抵达张掖了。”他稍微低头捻起地上的香灰,里边只是寻常香料而已。
  道士回答:“你说得是不错,不过这十香软筋散无色无味,毒药解药表面上相差无几,你这等机敏,途中若是盗得解药自解了倒还好说,若是盗错了毒药,确实要死人的,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耶律齐拊掌一笑:“前辈,您其实不是不肯伤我性命,而是不敢伤我性命,是也不是?”
  道士垂眼不答。
  耶律齐继续猜:“事实上只有我的名节是关乎国事的,我的性命却没那么值价,既然不关乎国事,那便只能是家事了。家父耶律楚才在蒙古两朝为官,后受奸人排挤,抑郁而终,我与胞妹也不得不远走他乡,成了归明人。你用我父亲湛然居士的文集来诱我,想必是蒙古军中有人熟知我的底细,此人与大宋敌对,却又顾念我的性命,想必是位与我有交情的故人。可是我左思右想,我幼时在蒙古并无深交之人,除了……”
  “除了什么?”
  “家父深慕中原文化,好以古喻今,最爱读春秋战国史,故而膝下子女俱以国号为名,在下名齐,胞妹闺名为’燕’,上头还有一位长兄,单名一个’晋’字,父亲死后与我和燕妹失散……我听闻蒙哥伐襄阳时身边带着一位姓耶律的长官,后来神雕侠杀蒙哥于阵前,这位长官扶灵至和林,恰逢诸王子争夺汗位,于是投了忽必烈,正是如今的蒙古大汗。这位耶律长官单名一个铸字,去年刚升了中书左丞相……我记得幼时父亲讲春秋史,说过一段晋铸刑鼎的典故,为此大哥与父亲有过一次颇为激烈的争执,如今他以字为名,我倒是并不惊奇。前辈,我说的这个捉我却不杀我,囚我却不见我的人,便是我大哥、如今蒙古人的宰相耶律铸,是也不是?”
  道士嘿然不语。
  正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二弟不要为难道长,大哥不过迟些到,何曾说过不来见你?”
  门一打开,外边站着两个熟人。
  耶律燕泪眼盈盈,冲屋内人动容喊道:“二哥!”

(二)

  “二位有礼!”郭破虏与那两位丐帮弟子拱手,请他们在前引路。张掖城防极严,壕堑外还有巡防的蒙古兵,沿路查问出入行人。郭、何二人没有蒙古人的身份文书,便由着那两人引着往西南方向绕道而去。这两位自称姓吴,贱名不足挂齿,虽说身上没有挂袋,但对此间城防颇为熟悉,谈吐亦是不俗,可见不是寻常人物。他们说西南城外守备稍疏,可以从墙根下的裂缝拐进去。
  “并不是咱们有意要慢待二位,永昌王新出的守城条令,如今城中新来了贵人,恐惊扰了尊驾,故而泼寒胡戏前后十日,这张掖城,俱都加强守备,凡汉人、色目人等,不在册的,均不许入门。”年长那位丐帮弟子吴大一面解释,一面指了指离他们已经有些远的东城门,门外张贴着蒙汉回文告示。守城门的蒙古兵对着往来行人大发官威,果然盘查极严。
  郭何二人这才晓得他俩在前道上久候的缘由,不禁各自暗赞此间丐帮弟子心细,张口只有道谢的份。
  还未走出两步,忽听得后面一声马嘶,沙尘飞起,成队的马蹄声接踵而来。
  “答刺拉合回来了!”城楼上放哨的兵先喊了一声。便有守城兵跑去将主城门外大道上的人疏开。
  话音刚落,便见着一群山一样的蒙古军人跑着马向着城门来。
  年轻的郭破虏眼力颇好,远远望着为首的那人,只觉他身形高大,一身腱子肉,脸上一刀深深的疤痕,形容可怖。他马后边牵着绳子,后边绑着个俘虏,一路拖行,那俘虏头朝下,所行之处都沾了血。
  何足道听身边黑小子忽然”咦“了一声:”何大哥,那马队最后跟着的,可是你的那匹黄马?“
  昆仑三圣的马是冯长老后来给买的, 故而不是很熟悉,但听郭破虏这么一问,便也眯着眼睛向那处打量,果真瞧出了几分相似,可是瞧那俘虏,身形又比骗马那人粗矮了不少,因而有些拿不准。
  “若真是二位的坐骑,如今落在那答刺拉合的手下,多半也是抢不回来的。”吴大见他二人还在逗留,便忍不住出声催促,“钱财乃身外之物,咱们还是先与冯长老相会再做长远商量吧。”
  “答刺拉合是谁?”郭破虏连忙道好,边走边问。
  “’答刺拉合’在蒙古语里意思是’磨刀石’,人如其名,是个连刀都能驯得住的人物。此人乃永昌王座下猛将,性情暴虐,杀人如麻,这张掖城固若金汤,多半靠的是他的威慑之力。若是咱们与他撞上了,怕是吃不了什么好果子。今日他们领着巡防军队在方圆几里连捉了好几拨人,严阵以待,可见如今城里来的那位’贵人’身份果真要紧,只是我们都是在街头巷尾混迹,打探不出更多的机要信息来。”
  郭、何两人自然看得出那答刺拉合外家功夫底子深厚,晓得他说的是真话,便只好放下对黄马的牵挂,随着二人继续绕道。郭破虏想起方天劳三人临别之前的话,因问道,“除去冯长老,我还有一位哥哥,姓武,是大理“渔樵耕读”的后人,拜在家父门下,亦是往此间来了,不知两位兄弟可曾见着了?”
  两位丐帮弟子互看了一眼,年轻的吴二忍不住回觑郭破虏,被年长的吴大咳嗽了两声打断。吴大笑道:“南边来的人,不识得我们的路,走失了亦是常有的事情,怕是你那位大武哥哥,并未打张掖这边来呢。”
  郭破虏知他说得有理,便也不再多问。倒是昆仑三圣忽然又问:“初涉宝地,多有打扰,还未请教,如今丐帮在这张掖城中管事的是哪一位?”
  两位丐帮弟子又互相看了一眼,齐声道:“我们掌事的自然是吴嗣业吴长老!”
  郭破虏愣住了,自忖道:“我自幼便生在丐帮,对里头的人事可说是再熟悉不过。丐帮能自称’长老’的俱是对帮中有大贡献的九袋弟子,一共不过四位,如今为首席的是梁长老,鲁叔叔被霍都杀死后,接替的人是他的徒弟冯茂才,彭长老早年叛变,简长老年迈病逝,于是另选了两位的八代弟子继任,莫说别的,便就是八代弟子,也不过八九人,俱是与我相熟的,何处又来一个什么姓吴的长老?”
  何足道从后边悄悄拉了一把郭破虏,耳语道:“傻小子,你可听出端倪来了?你只说你的哥哥姓武,可未曾说他是大是小啊?”
  郭破虏惊出一身冷汗,刚要发问,被昆仑三圣死死攥住手腕。
  果然方才只想着是自己人的时候,心中未有设防,这会儿起了疑心,果然处处都是破绽。先前冯长老说过,张掖虽有少量丐帮弟子,但都是散兵游勇,并没有中原丐帮的形制,所以他这才先行一步进行打点,打探消息。听这二人口风,怕是早已见过冯茂才和武敦儒,如今装作丐帮弟子的样子来诱敌深入,多半是敌非友,而那冯武二人的处境,想必自然已经是岌岌可危。
  果然前面两人越往前引路,人烟便越发稀少,莫说蒙古兵,连行人也不见一个,只两旁红柳长得丰茂,一株株的竟能有半人高。
  郭破虏心中警声大作,又记挂着三圣身上的内伤,强作镇定。何足道从后边揽着他,拍了拍后背以作安抚,示意他停下脚步,喊道:“朋友,留步罢,你们这请君入瓮该演完了,下一步又是要唱的哪一出?”
  正在此时,旁边便传出一声大笑:“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只是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可以来滥竽充数的。今日总归是要给你们俩一个教训!”
  郭、何二人背对而立,这时四处的红柳堆里果然窜出十来个大汉,将他俩团团围住。除去吴大吴二,这些人俱都烂衣持棍,腰间缠着白麻布。为首那个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的在郭何二人身上转了两转,郭破虏见这人身材甚是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备注:最后一段人物描写见《天龙八部》。
试了下新的叙事手法,后边更新快点应该就没这么磨人了。可以先放一放。
  

(三)

  万里重逢两鬓霜,十年功业各难量。
  跳丸岁月无留计,更对黄沙共一觞。
  遥想当年,耶律文正公在世时候,膝下诸郎,无不俊慧,当中晋、齐二子,更是拔俗:兄耶律晋好读书,经纶诗赋,无不贯通;弟耶律齐别有机缘,拜得名师,武艺超群——正是文武双璧,匡世之才。而耶律晋尤擅术数卜筮,奇兵诡阵,无不贯通。昔者东邪黄药师曾赞孙婿机变,乃不知还有人外人也。如今两兄弟阔别近二十年,当中各自经历曲折,不在话下,只如今猝然相逢,耶律齐喜是没有,疑怒交加倒是有的——疑的是兄长如今改名耶律铸,乃忽必烈座下炙手可热的中书左丞相,与自己立场相反,忽然现身,不知所图为何;怒的是这一路受的欺瞒委屈,竟然是同胞兄弟的一番算计,又见妹妹在那人身边立着,旁边两位白衣冷面的侍女——说是侍女,看架势倒像是挟持。
  耶律齐不由得皱眉,转而看向耶律铸:“兄长这是何意?”
  耶律铸只一挥手,那两个侍女便将耶律燕押走,连带将门合上,只留耶律兄弟与那道人三人。
  “你怕什么?难道燕儿就不是我的妹妹?”耶律铸踱进屋中,兀自将那香炉扶起,摆正桌案,掸了掸衣摆,施施然落座,又示意耶律齐,“坐。”
  “我们如今都是你案板上的肉,可休再拿什么弟弟妹妹的来做话头,”耶律齐斜眼打量着旁边坐着的百损道人,见那人闭目打坐,从头至尾一直一动不动,忽然也笑了,将身上的镣铐晃了晃,发出叮当响声,道:“是了,我怕什么?”索性也一屁股坐下。
  谁知他刚一坐定,那耶律铸猛地一拍桌案:“耶律齐耶律帮主,我的好弟弟!我倒要来问问你,你不认我这个当哥的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是如何看顾自己亲妹妹的?”
  耶律齐抿了抿嘴:“你休拿话来唬我,我怎么了?燕妹又怎么了?”
  耶律铸“哼”一声:“只恨当年父亲去世时,我不在跟前,否则怎么就能把她交给了你?若是燕儿好好跟着我留在蒙古,横竖能嫁个王公贵族,至少不会跟了那样一个莽汉,还被自己哥哥嫂嫂连累得在中原无立锥之地,千里奔波,落了一身的伤……我的人在关外捡到她,一身的伤,衣衫褴褛,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何时的事情?”耶律齐也是一愣,反问,“我只嘱咐她与敦儒好好守着芙妹,她怎会自己跑到关外来?敦儒呢?”
  “你那妹夫,听了人的胡话,迷了心智,一个人负气出走。燕妹本是跟他起了争执,见他如此,连忙去追,两人动了手。妹子吃亏受伤,道上又失了银两,好不狼狈,正巧被我的人看见,带了回来……你自己要当乞丐头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如今我只问你,当年还在府里的时候,纵使父亲秉公克俭,可曾短了妹妹的吃穿?”
  耶律齐又羞又愧,低头:“是我照顾不周,敦儒确实也性子鲁莽,他……”
  耶律铸挥挥手:“这样薄情寡义的郎君,如何是个好托付终身的?这就是那黄蓉的诡计,让你与燕妹糊涂做了他的女婿媳妇,好使得我们兄弟相残!二弟,你好糊涂!”
  “岳母对我恩重如山,她虽然有算计,但为人也是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的,并非你说的那样……”
  话音未落,被兄长打断:“我耶律晋论事,从来只看结果。如今我们兄弟各执一方,你如今对我如此堤防抵触,难道不是她谋算的铁证?你还不信?好好好,那我问你,自你入了丐帮,当了这劳什子帮主,若是没有黄蓉在旁边立着,单凭你一人,可曾使唤得动净衣污衣哪怕一个弟子?你在襄阳领兵,没了郭靖和吕家的号令,可有哪怕一兵一卒能随你行动?汉人讲辈分,‘中神通’的入室弟子,在外也当是与郭、黄平起平坐,中原人里,又有哪一个不是只拿你当小辈的?你又哪来的一点全真教第二代弟子的体面?”
  耶律齐张口结舌。
  耶律铸本还有话说,话到嘴边又停住,他细细端详耶律齐这张与自己颇为肖似的脸,过了良久,忽然咂舌叹道:“你竟然也老了——”其实此话并不实,耶律齐如今不过三十来岁,风华正茂,兼又习得全真吐息养怡之法,看上去甚至要更年轻一些,不过是一路颠簸,内力受制,吃了苦头,面上有些蹉跎罢了。只是当哥的这话一出,便引得弟弟皱眉,他不由自主反观对方:耶律铸如今为蒙古重臣,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倒是华发早生,眼角也略有细纹,看着比弟弟沧桑不知多少。耶律铸问他:“你累不累?”
  耶律齐不知道怎么答。
  倒是当哥的说:“我倒是累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蒙古,你们只记得父亲含怨而亡,于是你们带着愤慨去国离乡,只留我一个人在大漠。我难道就没有恨么?”
  此话放在蒙古人的地盘说,似有些大逆不道,而除了兄弟俩外,在场的第三个人只闭目不言,似乎睡着了一番。
  耶律铸拿来酒盏,替自己和在座的另两人各自满上。
  “你久在关内,此番我这当哥的要好教你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位百损道长乃旷世难得的武学宗师,就算是金轮法王在世,也未必能过得了道长十招。他本隐居在星宿海一带,是我万般求请,才请得他出山。你这输得啊,不丢人。”耶律铸替坐在一旁的道人满上酒,又给耶律齐倒上
  那道人口中说了句:“不敢当,我与耶律大人是过命的交情,何必拿我当外人?”不卑不亢接了酒饮下,又继续闭目打坐。耶律齐却坐着纹丝不动,任那酒杯在面前放着,也不言语。
  耶律铸也不恼,只问:“父亲去世十八年,你可曾去祭奠过?你可知他埋在哪里?”
  耶律齐答:“当年大哥外任,家里只剩我与小妹。局势混沌,仓促之间,只好胡乱葬了……不待你回来,我们二人便流离去了中原。我一直记得父亲是想落叶归根的……”
  耶律铸将酒杯放到弟弟手中:“去年忽必烈大汗即位,将父亲的坟迁去了瓮山泊,与母亲合葬在一处。你大哥当年回府的时候,人去楼空,家业尽数被抄,只寻着那一座孤坟,你可知那是什么滋味?我苦心孤诣近二十年才达成父亲的遗愿,让父亲魂归故里。这么些年里,你投了汉人,要是真有出息,倒是领那丐帮和襄阳军索性早早打来,掀了上头那几顶铁帽子,也算告慰了父亲在天之灵,可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大哥,”耶律齐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又将空盏拍在桌上,眼睛发红,“总归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
  耶律铸也满饮一杯,罢了只拿手指了指弟弟,想骂又骂不出口,只狠狠叹气道:“唉,我还不知道你,你不是不孝……你就是……太不争气!连自己妹子都照顾不周到!”
  耶律齐道:“这回是我的过错,回头我便——”
  耶律铸挥了挥手,反倒宽慰他:“还好他们二人也没个儿女,我们契丹人也没有讲究贞节不许改嫁一说,索性就让她在我这里留下,大哥我认得的好男儿,若是不爱富贵,有才有貌的更是多如牛毛,只管让燕儿挑花了眼……什么大武小武,我耶律铸的妹妹,要嫁的自然是文武双全的!你也一样,你那媳妇也不是个省心的,不如趁着孩儿没生下来,早早撇清了,什么公主郡主,蒙人汉人,全凭你的主意!”
  “这可使不得——”
  “有何不可?这两日便有贵人来城中,只要燕儿在贵人面前讨得好,还愁没个好姻缘?当然了,你若是舍不得你的发妻……要将她接来也不是不可。汉人自来是出嫁从夫,这也是她的本分。”
  “大哥,”这时耶律齐向对席晃了晃手腕,上边的镣铐发出响声,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倒肯跟兄长开玩笑了,“与其操这么远的心,不如先把眼前的恩怨两清了吧?”
  耶律铸会意,离了席,拿出备好的钥匙,半伏下身,亲自替他开锁,自笑道:“我要见你这丐帮帮主难如登天,可不得多费些功夫么。”
  耶律齐垂目看他开锁,亦笑道:“大哥与我十八年未见,音容或已相改,性子却没什么变化。”
  “怎么说?”
  “我记得自幼时,你便与我兄妹不同,不好武功,专爱扶乩,又擅攻心,兵法上也多行诡诈之术,最常布的是连环计、计中计……如今倒好,算计到亲生弟弟身上来了。你先是用拘禁加辱我身,又扣着燕妹做人质令我忌惮,不待我诘问,反倒是先上来一番痛斥将我训得哑口无言,又趁虚而入拿父亲做话儿来让我心软,等我稍微松口,立刻许下好处,再顺势向我提要求——有一事做弟弟的方才一直在想,燕妹被逼得无立锥之地,难道不是大哥对我使完调虎离山计之后的事情?她本好好在风陵渡呆着,如何出现在关外?这当中难道没有你的算计?你的人若不是一路尾随他们夫妻两个,如何能知道得如此详尽?嫁与敦儒是燕妹自己的心意,天下本就没有不吵架的夫妻,我与燕妹是习武之人,做事但凭性情,不求富贵扬名,惟求一心之人,她自己选的夫婿,我想没别人可以替她自个儿后悔。”耶律齐成日与丐帮军营的武夫为伍,却始终是君子风度,不改其行,他说话不重,此刻一句句道来,字字都掷地有声。
  耶律铸想抬头来接话,忽然感到肩上放着的那只手竟然将自己稳稳按住。他武功不济,此刻只觉肩脖处的力道重愈千钧
  一直静坐在一旁的百损道人忽然睁开眼。
  “大哥,投鼠忌器,”头顶那人道,“方才你也是这么对我的。”
  百损道人冷冷道:“耶律帮主,既然你还没吃够教训,那就让贫道再来领教领教你的高招吧——”

注:耶律铸:开头的诗是我写的,被那个作者改了。  

(四)

  国字脸手持一柄厚重的鬼头大刀,刀口锋利,刀面上有斑驳的暗红色纹路,不知斩断了多少的人头。此人说完话,一刀便向二人劈来。
  何足道步子一拐,左手在郭破虏臂上一扶,将其往后一带,“铛”地一声提刀接过来招。刀刃相接擦出一串火花,两人被对方各自震开两步。何足道的刀在来张掖的路上便卷了刃,此刻全靠内力接住对方来势,只觉自己胸腹中气海翻腾,暗中心惊,知道对方功夫不可小觑。
  “好内力!”那国字脸赞道,话锋一转,“可惜差点火候。”
  话音刚落,昆仑三圣手上的九环大刀“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可笑!”何足道将手里半柄刀往地上一扔,“胜负尚还未定,你不过占了兵器的便宜!”话是这么说,但他也清楚,若是自己之前未与鸣沙仙子交手,身上无伤,或许还能与之一搏,如今臭小子和自己内伤未愈,当下四面虎兕环绕,哪能讨得了好?心里连连打算,脚下虚浮不禁往后一退。
  郭破虏连忙一只手架住他,另一只手持刀挡在二人身前:“何大哥,丐帮的事情,哪有让外人当先的道理!”他一路被何足道护着,受的伤比三圣轻了许多,只是手上另一柄九环刀也卷了刃,不顶用。郭破虏道:“我们自然不是冒名之辈,但你‘吴嗣业’的大名在下却也从未在帮中听闻过!阁下既然说了这是丐帮的事情,那便是与我兄长无关,请冲我来便是。”
  那吴嗣业打量他一眼,大笑:“哈哈哈哈!想不到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倒不是那等怕事的软脚虾。来!你要用什么武器,我不占你便宜!”说着让旁边的手下亮出各自的武器,让郭破虏挑。
  郭破虏拒绝道:“我爹说,拿人手短。请吧。”遂摆起架势。
  只见他以刀为剑,出手是“全真剑法”里的“雨急风骤”,意在出招快且狠,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吴嗣业连退两步,稳稳守住门户,轻巧拆了郭破虏的招法,既而“呵”一身暴喝,双膝一弯,身法一变跳到郭破虏反手一侧,朝他横劈而来。
  郭破虏一愣,原道对方是走的稳、准、狠的路数,孰知此人身法竟然如此诡谲,连忙刀背一转挡住对方的杀招。“铛”地一声,耳边擦过双刀相接的声音,郭破虏左耳一阵嗡鸣。
  “当心!”何足道本待来相帮,周围的人这时也围了上来,昆仑三圣赤手空拳,亦是应接不暇。
  郭破虏分神去看三圣,耳旁传来敌人提醒:“专心了!”左、右、左连环三刺袭来。郭破虏以拙破巧,低头弯臂,“灵鳌步”直冲向敌人胸口。却未料对方的刀速这会儿又慢了下来,以一个看似极为笨拙的姿势轻轻卸下郭破虏的来势。
  郭破虏心中纳罕,寻常习武人出招总是有自己的招数节奏,无论快慢,总能通顺连贯,才一气呵成,从而轻巧破敌,但面前这人招式却毫无章法,时快时慢,令人难以预料,配上那鬼头刀,愈发显得诡谲。他以前在襄阳对阵,只学过以快制快,以慢制慢的路数,这回遇到怪招,倒是有点措手不及。
  昆仑三圣身上伤重些,眼目倒是敏锐,一面跟周围数人对招,余光还在看臭小子那边的战局,见郭破虏身形迟滞,便知不好,忙提点他:“手眼不及,看下盘!”
  话音未落,吴嗣业“哼哼”一声,已然收了刀,一个扫堂腿过来。郭破虏一个侧翻闪过,身子未稳,又接了对方一刀。“铛!”这回这柄破刀终于承受不住,断成了两截。但此刻郭破虏却借着这一来一回,看懂了何足道的提醒:这吴嗣业虽然刀法快慢莫测,但脚步却是暗含八卦相生相克之数,他在桃花岛生长,自然对此再熟悉不过。当即扔下刀,一足支地,一足连环横扫,使出那“旋风扫叶腿”来,意图破了对方的步法。吴嗣业身形稳健,连退六步,未被伤及分毫,正要得意反击,这黑小子忽然掌脚齐施,腿如落叶齐卷,掌如万花骤飞,虚实相间,变幻难测;吴嗣业不料他还有这等绝技,无意碰硬,避让开来,谁知这小子六招使完,又以更快腿掌配合袭来,一时间地上沙尘飞扬,真好似风暴来袭。
  若是在场有爱收集失传武学之人,即刻便能认出,这吴嗣业的刀法,是绍圣年间小有名气的“奇门三才刀”,用八卦变化之法演化出的变招,以其出奇制胜而闻名。但可惜是“奇门三才刀”的创造者虽然聪明,后来传的后人,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只能死记住当中变换,对其中易理大都只是囫囵知道,并不能全盘通晓。吴嗣业当年受人指点时,那人便提点过:“你这刀法固然妙,但遇到贯通易理的人,便没法凑效了。”
  此话便应在了当下。桃花岛主何等人物,“东风绝技”内含六六相生之理,六招使完便能再接六招,上盘使“落英神剑掌”, 拳掌翻飞,以变制变,下盘使“旋风扫叶腿”,釜底抽薪,以不变制万变。其变幻之妙远胜“奇门三才刀”中的巧思。纵是当下郭破虏对当中道理仍然是半知半解,但招式立意已见高下,急招之下,立刻将局势扭转,郭破虏趁其不备,一个“散花式”虚晃一掌,吴嗣业躲过前招,又被郭破虏另一手“江城飞花”翻手劈来,“哐当”一声,鬼头刀落地。
  要说郭破虏这上路使的“落英神剑掌”,也算得上是东邪的毕生绝学。黄蓉当年初出江湖的时候与郭靖在洪七公面前对打,便使过此招。当时她与郭破虏差不的年纪,性子比儿子跳脱多了,故而内家功夫远不及破虏来得扎实,但这五实一虚的掌法,打得郭靖门户大开,左右难防。当年洪七公在场,调笑道:“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灵精的爹爹才想得出来。”
  这边郭破虏见敌方失了兵刃,便要乘胜追击,掌风凌厉拍了过去。
  但其实当年七公也说过:“他当然厉害,可也不见得是天下第一。”
  本处于下风的吴嗣业忽然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圈。
  郭破虏认出这招,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浑圆,身形稍有迟滞。
  “破虏!”何足道在身后大吼一声将他叫醒。
  郭破虏避让不及,只得与吴嗣业正面相接。
  “降龙十八掌”号称天下阳刚之至。北丐当年教郭靖的时候讲:“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当然会退让闪避。学这一招,难就难在要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蛋大吉。”这便是他当年教郭靖破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子,他与东邪路子不一样,故而谁都没法学对方的绝学,洪七公跟郭靖说:“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压根儿不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你只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
  可巧的是如今东邪与北丐的两门绝学又在这绝远的张掖相遇了。
  只是郭破虏既然认出对方使的是丐帮绝学,就知道对方不是敌人,于是掌上便卸了力气,只举手去接,以求落个轻伤。
  何足道在旁边看得目眦欲裂,也不顾自己危险,只抽身去救那头。
  但这傻小子举着手跟对面那人双掌相接,半晌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
  原来对方这招“亢龙有悔”也未用半分力气。
  吴嗣业看郭破虏傻乎乎愣在自己跟前,忍不住拿手拍他的肩,问:“你怎么不使你的‘潜龙勿用’?”一张国字脸上带着笑,没有半分敌意。旁边的丐帮弟子也都扔了武器,大笑起来。
  昆仑三圣冲过来把郭破虏拉到身后,有些警惕地环顾周围。
  吴嗣业掸了掸腰间的白麻布,向二人郑重拱手道:“失礼了。在下是丐帮雁门分舵舵主吴嗣业。先祖父乃丐帮六大长老之一‘鬼头刀’吴长风,追随丐帮第九代帮主萧峰。萧帮主在雁门舍生取义之后,先祖感念帮主恩德,便领着本家弟子在雁门常驻,镇守萧帮主英灵——故而我雁门分舵的弟子都不系袋,而是以白麻系腰。蒙古人占据雁门之后,我们且退且战,逐渐便转到这张掖城中来。前几日武家兄弟和冯长老已经与我等接头,此番是专门来接二位。”

注:“落英神剑掌”“亢龙有悔”和洪七公对话见《射雕》第十二回。  

(五)

  适才说东邪黄药师与北丐洪七公的绝学又在这偏远的张掖城外相逢了,孰又知,就在这不过数里的张掖城内,一百六十多年前曾经威震武林的北乔峰的功夫也与早已绝迹江湖的星宿派遗世武功也再度交手。
  “你可知道,当年你们丐帮第十一代帮主萧峰便在少林嵩山与星宿老仙狭路相逢,一掌之间,便能力挫丁春秋;可如今你们两边后人相见,这攻守之势又倒了过来:乔帮主的降龙二十八掌落在这你的身上,尚未抡熟,而那星宿老仙的功夫,若是百年前的人见过,便可知道,到百损道长这里,那是更上一层楼了。”明明方才被挟持的是耶律铸,这个人却仿佛没人似的还在跟他兄弟谈笑。
  “你也配做丐帮帮主?”百损道人倒还想讥讽几句,看在主人家的面子上,只将耶律齐一个巧劲推回原位上,并未动太大力气。
  耶律铸到底是做宰相的人,替他弟弟打了个圆场:“道长莫跟他小孩子家家一般见识。”话是这么  耶律齐脸上挂不住,却也是识时务的,眼见打不过,索性重新落座:“萧帮主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怎可拿来与那些个无名鼠辈相提并论?我是技不如人,但这点气节还是有的,你也不要对我使什么心眼,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若还讲那丁点的的情分,不若大家把话摊开来讲,要我归附蒙古人,是绝不可能的。”
  耶律铸眯了眯眼睛:“你想做萧峰?不对,萧大侠当年在雁门关自戕为了可是家国大义,你如今口口声声报的,不过是私仇。”
  耶律齐定了定神,恨声道:“‘私仇’?难道死掉的不是你的父亲?当年父亲怎么被这班蒙古人逼到绝路,我陪在父亲身边,可是眼睁睁看到了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耶律齐便是武功尽废,也要在沙场上流干最后一滴血!”
  “哼,口气倒是不小!”那百损道人冷嘲热讽了一句。
  话音刚落,窗外一声鸣号,紧接着便是喧哗声。耶律齐耳朵动了动,眼珠一转,听出自己所在的地方当是处于闹市高处。
  “大人——”门外有人说话。
  “何事?”耶律铸问道。
  “永昌王接人回来了——”
  “知道了。”耶律铸闻言走到窗口,打开窗往下张望。耶律齐抬眼观察自己的兄长,发现此人眉毛微挑,似乎这个消息使他有些愉悦。
  耶律铸余光一瞥,立刻捕捉到耶律齐的眼神,嘴角一弯,抬手摆了个让他过来的手势。
  百损道人万事不关心,垂目打坐。
  耶律齐略一犹豫,也走到窗边。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所在的地方正处于张掖城中主干道上方某个高楼,往下遥望正可以看到东城门。门下黑压压一片是军士们在列队候立。一个带刀的高个蒙古兵骑着马,手一挥,军士们山呼一声,迅速分列为整齐的四排,那骑马的将士手再一挥,城门霍然大开,其威仪莫测。两街的民众有好奇的,蜂拥过来围候即将到来的贵人。耶律齐仔细分辨,这当中有蒙古人亦有色目人、南人、汉人,着装有贵贱之别,但大部分仍是比中原战地流离的百姓好了不少。而打头的仪仗车队鱼贯从城门进来的时候,竟然引来了沿街的喝彩声。
  耶律铸一面打量兄弟的脸色,一面道:“这张掖城半年前还是一盘散沙,兵痞横行,治下混乱,民不聊生。我不过几条政令下去,斩了一两人,贬举十数人……你看如今这蒙古人治内的张掖城,比你襄阳如何?”
  耶律齐实话实说:“军士骁勇,令行禁止;百姓膺服,无冻馁战祸之虞。”
  耶律铸道:“当年父亲推行汉法,改制治礼,富国保民,愿为治天下匠……”
  “可惜后来他死了。”
  “我问你,放在千秋之功面前,个人的生死与恩仇还重要么?若要政治推行,如今羸弱的中原汉室可还有余力?要知道,我耶律家本来也不是蒙古人的朝臣。你不要眼光这样短浅,大金朝早就亡了,但只要秉承先人遗志,建得功业,千百年之后,后人只知道园中百花留香,谁管这花园当年属于谁家?”
  “我晓得了,你要做这种花流芳之人,”耶律齐喃喃自语,又摇了摇头,“这不是人子之言。”
  耶律铸驳斥他:“你别忘了,你如今不仅是人子,还是人父了。退一万步说,我就算放你回中原继续做你的丐帮帮主,你能给你的子孙留下什么?不过一个乞丐头子的名分,以及另添一副血海深仇罢了。若你留在这里,放下个人仇恨,有的是机会让你施展雄心和抱负。”
  楼下愈发热闹起来,穿着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永昌王引着车队迤逦从东门进来。士兵们在两旁开道护卫,永昌王旁边跟着个白衣蒙面女子,身段姣好,骑在一头全身雪白的骆驼上。队伍中央最华丽的车辇被一些白衣执杖的侍女以及持刀护卫们牢牢围住。耶律齐略微识得这车辇的规格,是公主郡王一类的贵人才能乘坐的,车门窗被锦缎严严实实盖着,看不出里边是何人。而之前侯在门口那个高个蒙古将士护在车辇左边,如今这个位置正好朝着耶律齐方向,露出了他脸上狰狞的刀疤;车辇右边护卫的那人身形倒是叫人莫名熟悉,耶律齐定睛一看,是许久不见的金刚门宗弟子达尔巴。
  “我知道,人各有志,我也没指望能说服你。今日贵人来了,我一会儿便要去接驾,之后咱们还有的是时间继续斟酌。临走之前,我不妨在这里跟你打三个赌,若是你能赌赢了,我便全须全尾把你和燕儿放了,从此再不过问你们兄妹的去向……”
  耶律齐见他话锋一转,心下一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我们两个的事情,不要扯上燕妹。”
  耶律铸摊手:“我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再不能害你们的……不过是借着这个口子,让你识得我的一片苦心罢了。若是这都不能劝回你,我也没有办法……你如今是我的阶下囚,我自然不会伤及手足至亲,你想想看,这还有什么可以更糟的?”
  耶律齐思忖了一下,答应他:“好,若是赢了,你便放我和燕妹回中原,今后我们报我们的杀父之仇,你去承你的先父遗志……但我若是赌输了呢?”
  “我也不会拿你怎样,只留你在这儿陪我这个当哥的待上个十年罢了。”
  耶律齐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道:“我要先听听你要赌的内容是什么?”
  耶律铸见他上套,狡黠一笑,往楼下车队打量了一下,那脸上带疤的骑马军士正好抬眼与他目光相接,微点了一下头,与前方的永昌王耳语了一声,独自离开的护送的车队
  该来的人都来了,好戏这便要开始了。
耶律铸与他兄弟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来:“你这么上赶着要回去当你的丐帮头子,不如这次就赌一赌丐帮的人会不会来救你吧……”

(六)

  “咱们雁门分舵据点在这张掖城内,小的们早就打听了,今日护城军要从东门迎贵人,故而西边防守较松,正合适入城,请。”适才迎接郭、何二人的两个弟子一扫方才脸上的恭谨谨慎,这会儿露出对着自家人的熟稔劲儿,在前头开道。
  郭破虏还有些疑惑,转头去看刚才跟自己交手的吴嗣业。那吴嗣业一个伸手猛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起来:“小兄弟年纪轻轻,功夫练得倒是扎实,没给咱丐帮丢人,这回是当哥哥的唐突,回头进了城,哥哥给您敬酒赔罪!”昆仑三圣见那姓吴的手重,把傻小子揽回来,替他回礼:“我这兄弟初出家门,不懂礼数,适才动手不晓得分寸,在下昆仑山何足道,替破虏向诸位赔罪了。”也报上了名号。
  “昆仑三圣!久仰大名!请!”几个人又重新见了回礼,边走边说。适才见那两个引路的丐帮弟子弯弯绕绕走了许多路,还以为是故意试探郭、何二人,如今看来,原来这只是其一,这其二还在于这入城的关口:这雁门分舵在西城门外打通了一条地道,借了张掖城外干涸的一条水道,直通向城内。几人找到暗道入口,便请破虏、三圣二人往下。
  郭破虏、何足道二人与杨过、小龙女二人相熟,先后都到过古墓拜访,自然对这地下世界并不陌生,只是方入暗道,便能发觉,这地底下颇为宽敞,两侧都安有照明灯具,仔细看四面,竟然是砌了石砖,看上去不像是仓促间能挖出的样子。
  何足道心细,指给郭破虏看,郭破虏如今与三圣举目间便可互相会意,因问道:“请问贵分舵在张掖经营了多少年?”
  吴嗣业回得也算大方:“也就是这三四年的光景,你别看这地道砌得结实,其实也是前人栽树,咱们只挖了入口和出口前后几丈的距离,中间打通了些通道——这地下水道原本不是我们修的,是西夏人还在的时候挖的,直通到忠武王庙的地下。我们也是经人提点,找到这个通道,然后在忠武王庙里安营扎寨的。”
  “忠武王庙?”郭破虏问,“这里人也拜岳飞岳爷爷吗?”
  他一问,身边人都笑了,吴嗣业解释:“非也,此乃西夏的齐国忠武王,西夏神宗李遵顼为祭祀他的父亲李彦忠而兴建的。如今甘州被蒙古人占去,这庙也就废弃了,咱们一群叫花子在里边住着,不算打眼。当年的城里的西夏贵族为了防患未然,修了这样一条暗道,如今倒是便宜了咱们。”
“既如此,吴兄弟是如何得知这样一条西夏贵族才知道的密道?”何足道仍有些谨慎。
  何足道这话问得唐突,旁边的丐帮弟子避重就轻: “我们吴长老在边塞三十余年,自然有他的本事,知道些前朝辛秘,也不是什么怪事。”
  郭破虏也皱眉,心中又想:“丐帮降龙十八掌向来只传帮主,我也不过仗着长辈疼爱,有幸学了一招罢了。方才与吴长老交过手,看模样,这倒是个坦坦荡荡的男子汉,只是雁门关如此偏远,他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又是从何而来呢?”如此一忖,自然又疑窦丛生起来。
  吴舵主好似看穿了他心事,反倒数落起替他开脱的丐帮弟子:“我吴嗣业做事凭的是天地良心,从来没有一件事是不敢叫外人不知道的,况且郭兄弟还是我本帮之人,有何可遮掩的?扭扭捏捏,反倒叫人无端生嫌隙。郭兄弟、何兄弟,有什么想知道,尽管问便是,吴某必定知无不言——”
  “吴舵主此话严重了,我不过因为受人所托,第一次带这傻小子走这么远,路上又碰到了些许歹人,难免小心些。”何足道把得罪人的名头包揽了过来。
  吴嗣业这才细细打量起来眼前这个昆仑三圣,脸上竟然是带着笑的:“要我说,‘昆仑三圣’的大名,中原人可能不太知晓,但在咱们这头,名声还是颇为响亮的。都知道你是昆仑派最自由散漫的一个,如今你老兄为了咱们丐帮如此奔波,倒叫人好生佩服!我平生最爱讲义气的人,你这朋友,我吴嗣业交下了!”他说到这里,把话头转回来,“你们不是纳闷这党项人挖的地道我们是如何知晓的?这其实还得从我这身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说起……”
  “降龙十八掌?”
  “那还是十九年前,吴某人十四岁的时候,当时家父尚还在世,做着雁门分舵的舵主。二位如今知道了,我们这分舵与丐帮其他分舵不太相同,这里边全是当年‘奇门三才刀’吴长风的后人,俱是吴姓子弟,在雁门关留守下来为萧帮主镇守英灵的。那年正好是淳祐三年,是萧帮主一百五十年的忌日。帮里正要仔细筹备,好好祭奠一番,这时忽然有人上门,自称与咱们萧帮主有旧,她本是替先人凭吊的,见雁门这头竟然还有故人,所以来拜访一番。”
  “这倒是奇了,萧帮主都去世一百多年,中原弟子大多都不记得他的事迹,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位旧人?”
  “郭兄弟所言甚是,所来之人是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女郎,随行只跟着两只大雕,举止傲慢,言谈又颇为天真单纯,似乎不涉世事,应当平日鲜少出入江湖。家父素来豪爽好客,见她与祖上恩公有旧,便将她引为上座。这姑娘自称是天山灵鹫宫的后人,先祖父与萧帮主有结义之情。”
  “先祖父?”何足道掐指算年纪,皱眉。
  吴嗣业苦笑:“是了,家父当年也这样困惑,那姑娘问家父是‘奇门三才刀’的第几代孙,家父答是第七代孙,那姑娘便说:‘是了,论辈分,你当叫我一声曾曾曾曾婆婆。’又问家父贵庚,家父答曰:‘四十七。’那姑娘样貌稚嫩,偏要说:‘巧了,论年纪我也比你长一岁呢。’倒叫一干人哭笑不得。”
  郭破虏和何足道对看一眼:“前段日子一灯大师也提起过这灵鹫宫,老宫主还曾到访过云南,似乎这灵鹫宫人都有驻颜长寿的功夫,如此看来,这位姑娘或许也并非完全是妄言。”
吴嗣业又继续往下讲:“那姑娘又问我父亲功夫练得如何,若是有疑难之处她可以指点一二,聊表酬谢。谈话间愈发出言不逊,家父虽不与她计较,面上难免露出些不痛快,便说了些场面话,想打发了她快些走。那姑娘似乎没听太懂,于是我便出来打了个圆场,说了些好话,将她送出去。孰料刚到门外,她眼珠子一转,自言自语说:‘祖父当年曾经交代,若一百五十年后,这吴家还忠心守护萧大侠的灵位,便要好好报答他的后人。如今大的既然不肯受我的恩惠,那我报在小的头上不就好啦?不过我这番下山还有点别的事情,只好勉强带着这小子一路了……’话一说完,只觉她单手在我脖子上一提,便轻轻巧巧施展起轻功,带我飞奔了起来。家父连同丐帮弟子在后边穷追猛赶,可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被远远甩在了人后,人影子也看不见了。”
  “啊!”
  “这!”
  郭何二人未料到事情到这里居然陡转,惊呼出声。
  “这时我才真真体会到书上形容功夫用的‘出神入化’四字。我当年虽年轻,但已是身长七尺的少年郎,这位女侠提着我,一路西奔,中间歇了两口气,便在这两个当口传授了在下‘降龙十八掌’的心诀,让我在路上背给她听。她说这是替先人还恩,让我不必与她执师徒之礼。我们吴家对丐帮有大功德,她便将先人修订过的丐帮功夫传授与我,教我好生揣摩,莫要辱没了她先祖的威名。没出两日的工夫,就到了银川。须知那里早已是蒙古人的驻地,女侠在城里如入无人之境,溜达了半日,才觉出不对劲,因问我:‘这里不是大夏的兴庆府?为何所见之处俱是蒙古兵?’我自然是好声作答,说这兴庆府早已易名为中兴府,十六年前,西夏末主李睍已然向成吉思汗投降,献出了都城。如今这城里的,自然也都是蒙古人。那女侠啐了一口,骂了一句‘不肖子孙’,走到城南城墙边,见到一座高高耸立的楼塔状建筑,她问我那是何物。不知二位是否见过,那所谓的‘高塔’其实一座‘京观’,是战场上胜的那方,为了炫耀武功,将敌人的尸首封土而成的高塚。如今这蒙古人改信了佛教,倒少有再造这等物什。这银川的‘京观’足有百尺之高,不知里头堆的是哪些人的尸骨,想来是凶残可怖之极,远远望去令人不寒而栗。我思忖这女侠言语,知道她或许与这西夏李家有些渊源,虽然不忍,还是与她从实讲来。”
  “我听家里大人讲过,西夏末主李睍当年困守银川长达半年,城中兵马疲敝,粮尽援绝,后又逢地震,宫舍坍圮,又瘟疫肆虐,山穷水尽之余,这才献出城池,以求城中百姓无恙,但献降后,西夏皇室俱被蒙古军杀害。或许那京观堆的,便是西夏李氏的遗体吧。”郭破虏记得此事还是姐夫耶律齐讲给他听,说那年其父耶律楚才也参与了谋划银川之事,当时成吉思汗已然病故,为了等李睍来降,下诏秘不发丧,耶律楚材对杀降之事多番阻挠,却终未能成事,这也成了后来耶律齐口称蒙古人“嗜血残暴”的一条重要例证。
  “我当时也是这样论说,那女侠反倒不太伤感,只是点点头道:‘兴亡更替,人命生死,都是必然之事,只是没想到这西夏国祚如此之短,’随即喟叹一声,‘如此这李氏便没有后人了么?那可就有点不妙了……’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嗖嗖’几声,转头一看,就见到那女墙上一个个军装的人落了下来,紧接着又现出几道人影,为首的一个人身材矮小,手上握着一柄巨大的弯弓,后面跟着几个身手矫健壮汉,也都手持弓箭,齐齐向那京观上射箭,箭上绑着猪尿泡,所撞之处,便都破裂开来,遍洒出黑色的液体。蒙古人这会子已经察觉到异动,纷纷往女墙这边涌来,将几人团团围住。只听见那小个子打了个呼哨,几人齐齐在那箭头上点了火,朝那京观射去。这火一遇着那黑色的液体,便熊熊燃烧起来,间或还发出些爆裂声,几乎顷刻间,这尸骨堆起来的巨塚便摇摇欲坠。那几个壮汉虽然有功夫,但敌不过蒙古人多,不多一会子便被统统活捉,为首的那个小个子仰天大笑,口中还号着:‘拔刀誓天天为怒,亲人恸号冤鬼哭。掷头愿血三生恨,肯以全躯饲豺虎!’言语间,那满堆着西夏皇族的京观便在我们眼前轰然倒塌。”
  “此人是谁?”郭破虏颇受震动。
“此人是西夏末主李睍的遗腹子李般舟,李睍降伏之际,妾妃怀胎七月,末主暗潜西夏一品堂的高手将其护送出城,与蒙古军反向而行,直至其顺利生产——这便是在银川唯一幸存的皇室后裔。后来事你们便可以料想到了,女侠救走了那人,将我俩一块带走,教习了我们三个月的武功——我们便是在那时相识。张掖城的地下暗道,便是此人相告。”不知为何,郭破虏觉得这吴舵主在提到这个西夏皇室后裔的时候,神情有些温柔。
  几个人说着话,脚下也没有停,这会儿前面的通道变得更加亮堂了些,石壁上有些人影攒动,接着便冒出来两个腰间缠着白麻布的丐帮弟子,见到来的是吴嗣业等人,俱都行礼:“舵主回来了!”往里走又是一间暗室,最深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插着香供着木主,上面写着:“丐帮第十三代帮主萧峰之灵。”
  郭破虏随着吴嗣业在灵前磕了三个头,何足道亦作揖致敬,低头间,听见轰隆隆一声,头顶霍然洞开,便有日光洒下来。
  “破虏!”
  “二公子、三圣!”
  听见两个熟悉的人声——是寻了许久不见的武敦儒和冯长老,两人都瘦了些,但都还精神矍铄,郭破虏的担心这才放下。周围还有两三个腰上围着白麻的雁门分舵弟子,都聚在这看起来破落得不行的忠武王庙当中。
  还未来得及寒暄,外边又有个弟子进来,着急忙慌向吴嗣业报信:“舵主,那答剌拉合捉了西夏一品堂的人,如今吊挂在东市,要向新来的贵人和永昌王邀功呢。”
  “捉了几个人?”吴嗣业神色大变。
  “就一个,个子最小的那个,咱们见过,总跟在‘青娄’后头。”
  “李般舟呢?”
  “没瞧见,但咱们的人在人群里看到了几个脸熟的党项人,想必‘青娄’也在里边了,咱们派去盯梢的几个让我回来问问,可是要赶紧集合人手去援救?”
  “今日城防如此严,阿舟鲁莽!”吴嗣业着急上火,便要点兵出发,转眼却看了看从中原来的四人,犹豫了下。
  冯茂才不明就里,便问:“这党项人与我丐帮有何关系?”
  倒是郭破虏看了何足道一眼,见三圣与他点头,便上前道:“这李般舟是个英雄人物,咱们听了他的事迹,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吴大哥,请前边带路吧!”

注:复仇诗改编自元杨维桢《杀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