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漠孤烟,红日东升。玉京关化作远望的一个点,离二人愈发遥远。
  一阵驼铃摇曳,从那旭日之处由远而近。定神细听,是好些个男子用胡语应和着铃声在吟唱。
  何、郭二人回头看,只见从天际那头迤逦而来一队驼商,摇摇晃晃,缓步向这边而来。远远望去,那点一般小的骆驼被斜照的初日拉成一条条长影,不紧不慢地放大、再放大,等更近了才发现是一个近百人的驼队,百十来匹高头双`峰的骆驼鱼贯而来,场面甚是壮观。
  郭破虏听不懂胡语,因问何足道:“他们唱的是什么?”
  昆仑三圣一面侧耳,一面与他翻译:“是回鹘人唱的敬神歌曲——
  顶礼天地,
  日夜谨躬。
  莫自尊大,
  渎我灵峰。
  惶之恐之,
  莫嘻之不恭。
  顶礼天地,
  日夜策祝,
  莫蹈迷邪,
  辱我神树,
  慎之谦之,
  莫犯之以怒。”
  二人听那群回鹘商人歌声豪迈,胸中亦是激昂,纵声长啸与之回应。那边听得这边回喝,唱得更是起劲,不多时,便追赶上了何、郭二人。这个驼队里的骆驼有半数毛发雪白,长得精神抖擞,却又温顺可爱不畏生人,将面前两人团团围住。郭破虏头一回见到骆驼,忽然被这百匹形貌奇特的动物围住,大为好奇,又想上前摸,又不好意思伸手。
  为首的是个年过五旬的回鹘大叔,脸上带着条长长的伤疤,模样狰狞,手里拿着烟斗,神色却很和蔼,打了个呼哨让后边人停住,用汉话问何、郭二人:“两个后生怎么赤脚在这里行走?明后日天气转凉,夜里不如昨几日舒坦了。”
  后边有人用胡语跟他嚷嚷了几句,一众人笑了起来。
  回鹘大叔掸了下烟斗,亦是笑道:“行,带上他们吧!”让他们自己去挑后边没人骑的骆驼。
  何足道轻车熟路找了匹棕色成年骆驼,见郭破虏盯着前边白驼满眼羡慕,踟蹰不定,将他牵到一匹看着脾气颇好的白驼跟前:“想骑?”
  郭破虏一脸开心地点头。
  “抓好!”说着将手一摊,让傻小子踏着自己的手掌翻身上了驼背。
  自己也是一个轻盈腾挪骑上骆驼。
  众好汉见他二人身手矫健,俱是喝彩。
  疤脸大叔自我介绍:“在下名叫思结温,乃是西州回鹘驼商的领队,这趟乃是回高昌城,两位朋友往西北是去哪里,若是顺利,咱们可一并送你们一程。”
  何足道拱手道谢,自我介绍了一番:“是去张掖寻人。”
  思结温笑道:“那你们来的巧,过几日张掖城里便要行泼寒胡戏,中原人鲜少见得到的,不过可惜咱们驼队不进城,到时候远远在城墙外将你们放下便是啦。”
  郭破虏好奇问那领队:“大叔,什么是‘泼寒胡戏’?”
  “这‘泼寒胡戏’,是从咱们高昌传过来的一种歌舞游乐,每年十一月左右,便有城主集结城中军民,泼水嬉戏,驱鬼祛病,很是热闹。”
  何足道也回头与他解释:“古曲里有《苏幕遮》,便是此事,只不过中原自唐以后便禁了此法,你不知道罢了。”
  郭破虏听得《苏幕遮》,自然恍然大悟,既而又期盼起来,一路上兴兴头头,拉着那思结温问个没完。
  思结温格外耐心,有问必答,其余胡人虽与他们言语不通,但敬佩二人功夫超群,都拿了好酒好肉与二人分享,不知不觉一群人相见如故,好作一团,称兄道弟起来。
  等到日落时分,诸人停步扎营,点起篝火,围坐一处。何足道想起之前在京玉关遇险之事,免不了问那思结温:“我们来的时候,遇到一队白衣女子,手上拿着蛇杖,为首的那人自称‘鸣沙仙子’,在与沿路的店家打听西域驼队,不知道是否是在寻你们?小生斗胆问一句,那群女子不像是善人,是否与尔等有些恩怨,可还要紧?”
  思结温听他这么一说,沉吟半晌,打了个手势,让他的副手过来,嘀咕了几句。那副手脸色大变,跟思结温争执一番,最后无奈走开,多召集了几个人,在他们驼队周边护卫起来。
  何足道听得懂那二人说话,知道思结温是与那副手说“鸣沙仙子”一事,心中果然笃定这驼队与那白衣妖女有些瓜葛。
  思结温见何、郭二人神色不定,呵呵一笑,安慰道:“莫怕,我是好人。只不过这女子与咱们有些渊源,若是她来寻咱们,倒不见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暂不必担心。”
  郭破虏问:“思结大叔,那个‘鸣沙仙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行事和武功都如此古怪?”
  思结温喝了口酒,又将酒囊递给昆仑三圣。
  “这还得从百年前高昌故国的白驼山山庄兴建说起——”

注:商队那首歌,见 北京大学王新青 《回鹘语tängri、qAγAn、qAn语源考——兼谈波斯语对回鹘语之影响》。
原诗翻译是:日夜向天地膜拜,莫妄自尊大,要对他诚惶诚恐,莫嘻之不恭。日夜向伟大的天地膜拜,切莫迷途走上邪路。要在天地面前感到羞耻、于眼前任何高大的东西——高山、大树。这里稍微做了一些改动。

(二)

  唐开成五年,回鹘汗国被灭,族人便向各方迁徙:其中一支迁到葱岭以西,另一支迁到河西走廊,还有一支迁到西州。西州回鹘又向西,建都西域高昌。宋太祖时期,西州回鹘便陆续向中原进贡,偏安一隅。就这么过了二百来年,到了宋嘉定年间,高昌归附蒙古。归附之前,西州回鹘族内有过一场分裂,不同意归附的一群人离开族群,往双旗镇以北白驼山驻扎下来,从此世代以驼队走商为生。思结温一行人,便是这支回鹘族人的后裔。
  白驼山回鹘族长将独女嫁给了族内一个姓欧阳的习武少年,在此地搭建了白驼山庄。这少年武艺平平,但经营山庄却颇为在行,几年时间,便将白驼山庄的生意一直做到了中原,族长满意之余,临终前将庄主的位置传给了此人。这位新庄主有一个兄弟,与他性格截然相反,不理俗物,却醉心武学与毒药之术。偏偏那族长的女儿也是精灵古怪之人,那欧阳庄主成日忙于生意,没留意此二人在后边暗生情愫、珠胎暗结。等到三月显怀,庄主的兄弟忽生悔意,从此远走中原,冥心武学,数年未再回庄。那族长女儿也是痴情,自生下儿子之后,日日倚窗,忧思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五年后庄主兄弟收到兄长急信,回了一趟白驼山,发现兄长已是病入膏肓。兄长将白驼山庄和那嗷嗷待哺的小童一并交与他。自此白驼山易主,庄主依然是姓欧阳,少庄主单名一个“克”字。
  思结温是庄里的老人,对这些故事自然了然于心:“一来是庄主舐犊情深,二来也是对兄嫂有愧,新庄主对那少庄主无比纵容,有求必应,几乎将人宠到天上。而那少庄主虽然脾气娇惯、贪婪好色又素爱胡作非为,但一张脸真真生得是俊美无俦,加之自幼从叔父那里打好的功夫底子,形貌更比旁人挺拔,在这西域一代真是引了无数美人折腰倾心。偏偏庄主觉得谁个也配不上自己的侄儿,便也由着他胡闹。一直到那少庄主三十五六岁时,忽然从中原回来,说是看上一位绝色美人,央着他叔父去为自己提亲。”
  思结温继续道:“庄主一问,才知道那位美人是自己一位故交的女儿,一思量也觉得般配,便着我们几个准备了厚礼,带着侄儿去中原提亲了。”
  “原来如此!”郭破虏心中一转,想起家里长辈口述的陈年旧事——那会儿欧阳克当是在中原遇见了自己的母亲,可惜母亲早寄心于父亲郭靖,自然没这少庄主什么事情了。
  “可惜,那少庄主那次去中原,便死在了异乡,再没有回来过。那老庄主伤心欲绝,没多久好似又练了个什么‘神功’,渐渐变得神志不清,人我不分,最后据说在中原走失了,再也没回来过。”
  何足道问:“说到这里,你还未说,那鸣沙仙子与这白驼山庄究竟有何渊源?”
  思结温道:“别急,你听老夫慢慢道来。这鸣沙仙子,旁人不知,咱们庄里人都道她是一个‘妖怪’。我知道你们管她叫‘妖女’是为着她功夫绝伦脾气古怪行事不端,但你们若是知道这女子来历,恐怕会更加惊怖。”
  “哦?”
  “其实在那少庄主刚去世、老庄主尚未疯掉之时,老庄主曾从中原带回一个冰壶,冰壶里严严实实装着一个玉瓶,里边听声音是些液体。咱们当时并不清楚,只觉得老庄主对其宝贝至极。没多久,他忽然杀光了庄里所有二十几岁的女人。这些女子尸体被抛出来之时,下`体均被捣烂,口吐白沫,脸色发青,既像是被虐杀,又像是在试什么毒药。老庄主积威甚久,竟无人敢抗议。又没多时,他开始向庄外女人动手。庄中族人都道他是疯癫了,有人偷偷去他炼毒的药房查看——原来他果然念子成狂,竟从少庄主的尸身上取了阳精,冰封在玉瓶中!那阳精数量稀少,他便先取了自己的精水,去试在捉来的女人身上!”
  “啊!”郭破虏听思结温说话压着嗓子,将那欧阳锋的形为描摹得鬼气森森,想到“西毒”此人为了儿子,竟然真的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不禁毛骨悚然。
  “可惜这些女子都没成功,后来老庄主不知从何处听来,说须得回鹘珍贵血脉才易成孕,故而他又大老远捉了甘州回鹘的一位郡主,关在了白驼山庄地下密室当中。
  “再后来他说去中原报仇,许久未归。有一日我们听见那密室里有哭声,才发现一个干瘪的女人尸体躺在地上,已经风化多时。一条大蟒圈着个刚落地不久的女婴躺在地上,旁边是已经空置了的冰壶玉瓶——这时候才知道,老庄主离开前做的最后一次尝试,终于成功了。
  “那可怜郡主怀胎之时,老庄主已不在庄内,只有仆人依着吩咐,按时从暗道传送饮水食物过去,后来里边没了声息,久而久之就被人抛在脑后,没人记得里头还有个被绑架到此处的女人。想是那郡主艰难生下婴儿之后便死掉了。那无人看管的女婴机缘巧合被老庄主养的大蟒寻到,竟当作是自己的幼崽看护了起来,这才侥幸活下。”
  在场两人均是听得头皮发麻,何足道说了一句:“这‘鸣沙仙子’是那少庄主死后的体液与活人生配出来的,根本不是父母阴阳和合所生,一点不合自然之道,难怪你说她是‘妖’不是人。”
  思结温道:“岂止如此,那女婴自生下来便被那巨蟒当成是自己的孩子看顾,一直住在那山庄的地下密室,旁人根本无法靠近半分,否则顷刻便被那毒蛇咬死。好几年之后,老庄主忽又回了白驼山庄,那会儿他已经神志不清,走到地牢见到那个女孩儿扑着大蛇咯咯玩耍,模样正与少庄主初见他时分毫无差,老庄主忽然上前,抱着那女孩儿嚎啕大哭。自那以后,老庄主神志竟也偶尔能清醒一些,每当清醒之时,他便将全身心都倾注到这个蛇女身上。他给那女孩儿取名叫那伽,庄里都叫她小小姐。
  “可惜好景不长,又过了三五年,小小姐长到十来岁之时,老庄主再次离开了白驼山,这回便在也没回来。小小姐起初还问,后来便只抱着那条大蛇,再后来那蛇也死了,小小姐便离开山庄。一开始她是在鸣沙山一代混迹,‘鸣沙仙子’称号便是从那个时候而来。老庄主狠厉毒辣,炮制了这么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又打小让她只与那冷血动物亲近,说到底,也是前辈作的孽害到了儿孙身上,小小姐也是可怜之人,虽说她名声向来不好,族中也多有微词,但到底事有因果,名义上也算是我们的小主人,故而族人出去也大多缄口不提。”
  说到此处,诸人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免都是一阵唏嘘。
  “好一副菩萨心肠,思结温,你倒是很会在外人面前慈悲大方——”一个女子的声音冷不丁忽然响起,像是用内力从远处传来。
  郭破虏觉得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熟悉的蛇鸣。

注:欧阳锋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差不多正好那会儿穆念慈死掉了,然后他遇到了杨过(11岁左右)。所以鸣沙仙子跟杨过差不多大的。
感觉欧阳烈还有桃花什么的版本大家都听过了,这次来个变态点的西毒外传吧.
  

(三)

  正夜里,万籁俱寂,忽然沙鸣石走,远处一个女子声音悠悠传来:“好一副菩萨心肠,思结温,你倒是很会在外人面前慈悲大方——”
  紧接着便是嘶嘶作响,沙土里无端钻出无数之五彩斑斓的毒蛇。
  原本俱都安歇的骆驼受到惊吓,纵是众多好汉,也制止不住,四散溃逃开来,不出丈外,竟数跪地,骆驼鼻眼里无不黑血尽出,死状骇人。众人举着火把聚在中央。
  郭破虏攥了一把金针在手上以防毒蛇扑来。何足道亦是摆好了架势。
  思结温立在人群当中,朝四周空荡荡一片喊:“小小姐,你多年不曾回庄中理事,常年在外惹是生非,今日又与自家商队过不去,不知是为何意?”
  鸣沙仙子哂笑道:“思结温老匹夫,你趁着欧阳氏人丁单薄,便侵吞白驼山庄私产,四处恶言重伤奴家,我本不欲与你计较。可如今你胆子倒是越发肥了,夹在蒙古和吐蕃之间做生意,你要是有本事,我自不会管你,但你擅自盗了白驼山庄的宝贝,却是不行,我劝现在将宝物归还,就地自刎,还可讨得个全尸,若要让我亲手来夺回,我怕你连个骨头渣滓都留不下来!”
  何足道皱眉道:“这妖女说话好生霸道,动不动便要取人性命!”
  思结温虽然势弱,却并未露怯:“小小姐,这‘西方金精’乃老庄主多年在西域寻得,本是打算留给少庄主锻造神兵利器,你是欧阳家的后人,留给你本也无可厚非,但你偏要将这宝贝送给那西夏小子,却是把我们整个回鹘族人都陷入死地,你是有本事的,自可以来取老夫的性命,但那宝贝所藏之处,我却不能告诉你,索性便让它重新埋于尘土,不要见光日了罢!”
  鸣沙仙子娇叱一声:“思结温,我看你非但自己找死,连弟兄的性命也不肯顾及,还说什么为了回鹘族人,真是笑话。”话音刚落,便见那一地的毒蛇仿佛齐齐听了主人号令,往中间人扑了过去。
  那些个身高八尺的回鹘壮汉,竟然如儿童一般,在毒蛇面前毫无还击之力,接连倒下。何足道手提双刀,那大漠里的明月映在刀刃上两刀白光一闪,便见郭破虏运起金雁功一跃而上,在昆仑三圣的刀刃上借力一点,腾空而起,“刷刷刷”数百枚金针往那群蛇打去。
  郭破虏这手保命的“满天花雨掷金针”乃是当年洪七公专为破欧阳克的毒蛇阵,而传给郭靖、黄蓉的护身之法。如今七公早已作古,欧阳克死于非命,郭、黄远在襄阳,倒是这两家的后人在这大漠黄沙之中遇到,冥冥中似乎也是天意,偏要叫那金针去坏那鸣沙仙子的好事。
  鸣沙仙子这会儿不再如客栈中那般好说话,只冷言道:“小子,你倒是一副热心肠,可惜这江湖中,最不缺有热血的人,你这金针倒是厉害,可总有用尽之时,待到那会儿,我再瓮中捉鳖,你可别怪姐姐我不讲情谊。”
  昆仑三圣“呸”一声:“妖女,谁与你有情谊!”何足道这么说着,却是心中灵醒,知道四下毫无掩蔽之所,众人逃无可逃,那妖女所言不虚,待到郭破虏金针用完,怕是真的大势将去,不知他二人可否逃过此一劫。回头一看,黑脸小子一脸刚毅守在思结温身边。
  郭破虏道:“你们族内纷争我不掺和,但思结温叔叔是我刚结交的好朋友,怎可弃朋友不顾,自己逃命而去。”语气是正气凛然。
  何足道不免有些赧然,心想:“枉我自诩看破人间生死,危难当头,却不及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罢了罢了,你要寻死,索性我陪你一道便是。”因也挽起刀,不再多言。
  “哼,找死。”鸣沙仙子讥笑一声,不再言语。
  果然郭破虏金针用完之后,众人便被越来越多的蛇群逼得越发无路可退。正此时,便听见一阵筝声高急,似铁马冰河破阵而来。
  初始只以为是寻常筝声,等到周围人纷纷中了降头一般群魔乱舞,自往蛇阵中去的时候,几个意识尚存的人才觉察出异样。
  “这筝声里注入了内力!”何足道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功夫。这女子浑身穴道反转,招数尽与常人有异,连这琴声中的内力也与正道之士截然不同。他自然不知道,鸣沙仙子幼年时候武功皆由欧阳锋教导。西毒嫌弃女儿家练蛤蟆功不甚美观,又自以为得了一部绝世武功秘籍,便押着这女童从小练那黄蓉反写的《九阴真经》。若寻常习武之人已经打好武功基础,反练这《九阴真经》,必定如欧阳锋一般走火入魔。但这女童由如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硬生生受了这反练的功夫,竟然大有长进,练出一身诡谲怪异的奇功,无人能敌。如今她在铁筝中使的,便是这《反九阴真经》当中的“迷魂大法”。当年杨过靠此法大败达尔巴,如今这妖女用反练之法驱使敌人心魔,加之她本就是魅惑迷人的老手,更是效果倍增。
  郭破虏内力不及昆仑三圣,耳朵里淌出血来,双眼发红,立在原地,似在运气抵挡。何足道知他辛苦,心中暗叹这回凶多吉少,撕下棉布姑且堵住自己和郭破虏的耳朵,又取下背上的残琴放在膝头,用自身腰带将郭破虏与自己的腰紧紧绑在一块,抵背而坐,那残琴六弦俱断,只剩一根,昆仑三圣咬破自己舌尖,清醒了些,便用最后一些内力毫无节奏地乱拨起来。思结温似乎是驼队当中武艺最好的,如今也快抵挡不得,自知性命不保,朝他二人扑过来,倒在何足道脚边,何足道此时已将琴弦弹断,口耳出血,早已看不见听不见,对那思结温过来也无动于衷,只靠着最后点意志守住真元。
  郭破虏迷迷糊糊觉得自己靠在什么人的背上,然后那人似乎用什么将自己的耳朵堵住,但那筝声的波动还是震荡过来,起先还有一阵一波似有似无在保护自己,后来连那音波也散了,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等到痛楚到达顶端的时候,忽然脑海里想起郭襄少林回来时,写给他的信里边那段《九阳神功》的口诀:“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
  心中默念,竟觉得一股暖流从丹田处涌上来,护住了心脉。
  此刻他意识清醒,却因为内伤不得动弹,只听见不远处思结温凄惨而痛苦的叫声:“不不不,小小姐,东西真的不在我这里,你一刀了结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啊啊啊啊啊——”一股温热的液体沾在郭破虏搭在地上的手边。
  香风袭来,有人靠近郭破虏,似乎摸了摸他的脸:“臭小子,是你自己命不好,非要掺和进来,别怪姐姐心狠手辣,唉,说来也是你运气不好,便让你死得痛快些吧。”说着那人的手爪便抵拢郭破虏的胸口,似乎要掏走他的心肺。
  郭破虏心中正想:“我命休矣!”
  忽然那人“咦”了一声,在郭破虏怀间摸出两件硬物:“这对金锁怎会在你手中?”
  只听那人窸窸窣窣似乎在摩挲那对金锁,道了句:“罢了。”
  之后便再无声息。人已远去。
  第二日旭日初升,郭破虏被何足道拍醒,二人四处一看,尸横遍野,白驼山庄的驼队连人带畜生,一个不剩,全留在了这这漫漫黄沙当中。

(四)番外

  郭破虏看着红日忽然说:“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极其慈祥的长者在我耳边念《九阳神功》的心法,助我保护心脉。只言片语,却句句发人深省。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已只身离去。我虽然与他从未会面,一觉醒来,却觉得这位前辈如师尊一般,在我不知道时候教会我许多东西,如今一觉醒来,以前于武学上不懂的、模糊的地方,竟然都迎刃而解了。不知为何,想到他在梦中离开的背影,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注:写这章的时候正好听到了金庸去世的消息,所以临时写了个番外纪念老爷子。

(五)

  郭破虏正躺在地上怔怔地自相难过,何足道听见他喃喃胡语,连忙凑过来摸他脖子、肘腋处的大穴,问他:“可还要紧?”郭破虏抬眼便看三圣从嘴角到耳边沾着沙子红红黄黄花了的一片,再看那袖角的一大块殷红色,便知道头日夜里何足道为了护着他伤了心脉,吐了血出来,沾了一脸。郭破虏又是心痛又是窝心,想着自己醒过来竟然先为一个梦中虚无之人难过,对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却不管不顾。忙去拉何足道的手臂:“哥,你没事吧?”
  何足道苦笑:“不妨事,只是吐了两口血而已。这妖女好刁钻的功夫,倒是让我也着了道,不知道是师出何门?如今看来,她自称打伤了杨过夫妇二人,可能不是虚言。”
  郭破虏忽然想起昏迷中的事情:“思结温大叔他们怎么样了?”坐起身来回头,被何足道拦住。 
  三圣说:“醒来时思结温便死在我琴边,怕你醒来见着害怕,便先移到另外一边。你别回头……身后,都是他们的遗体。”
  郭破虏愣了一下,眼圈红了红,遂正色道:“何大哥未免小瞧我了,虽然破虏总是被大家当小孩看待,但也是在襄阳城上过沙场取过敌人首级的。我也曾打扫战场,为战友们撒尘埋骨,如今这群回鹘哥哥叔叔们与咱们有一夜的缘分,咱们自当一并替他们入土为安才是。”
  何足道很受触动,拍拍他的后背,想夸一句“好小子”,又忽然觉得这样的郭三公子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为小子了。但等他见到郭破虏回头看到遍野横尸时候的一脸热泪,又觉得还是那个一颗足赤之心的少年。何足道忍不住内心轻轻一颤,揽住对方的肩膀:“休息一下,咱们便送各位朋友最后一程吧。” 
  两人沉默地将蛇尸堆里的回鹘汉子们一一扛出来,并着那些个死掉的骆驼,一同埋入黄沙之中——骆驼是回鹘人的朋友,故而将他们也埋在一处。 
  事毕,两人撮土为香,在坟堆前拜了拜。郭破虏道:“叔叔哥哥们,我们与诸位本是萍水相逢,言语也多不想通,仅仅相处一夜,却是极为投契。如今各位身死他乡,我们不知回鹘习俗,只好按中原之法替诸位入土为安,若有不当或冒犯之处,还请叔叔哥哥们海涵,望诸位在九泉之下得享安宁。”
  郭破虏又回头向何足道言:“何大哥,咱们刚与思结温大叔他们相会之时还曾听他们唱过回鹘人的歌曲,你还记得几句,不如咱们以歌为礼,送几位早日魂归故乡吧——” 
  何足道点头,盘膝坐下来,手里抱着的断琴再不能弹,便以之为鼓,轻轻敲击打着节拍,低声唱起回鹘族人敬神的曲子:
  
  “顶礼天地,
  日夜谨躬。
  莫自尊大,
  渎我灵峰。
  惶之恐之,
  莫嘻之不恭。
  顶礼天地,
  日夜策祝,
  莫蹈迷邪,
  辱我神树,
  慎之谦之,
  莫犯之以怒。”
 
  郭破虏不会回鹘语,便跟着调子轻轻哼唱。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孤烟高上,乌鸟低徊。
  曲歇歌尽,抬头晴空历历,俯仰更无第三人。
  郭破虏叹了一口气,正要再言,忽见何足道低头在拍自己的断琴,他将琴翻过来,往龙池里头掏了掏。
  掏出一个好似装着些小石子的绣花锦囊。

(六)

  三圣示意郭破虏摊开手,抖了抖那锦囊,往他掌上倒出五六枚指甲盖大小的透明石子。这些个石子有棱有角,色相莹澈却又质地坚硬。郭破虏曾在桃花岛见过外公黄药师收藏的波斯国颇梨珠,认得这是类似的宝石。但颇梨多以红、碧色为贵,紫、白色次之,鲜少见有这等通体无色的品种。纵然是郭破虏这等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武林世家子弟,也颇有些纳罕。
  何足道凑近打量,啧啧称奇:“都说无香真水贵重,原来世上亦有’无色真水’。书上总说颇梨珠乃千年冰化而成,我只道这西域酷暑,哪可能有真冰?今日一见,方知古人诚不欺我!”说罢取了一颗对着日光照看,一时间光色甚丽,晃昱明粲,映了三圣一整张脸。
  郭破虏也被那发亮的石子晃了一下神,遂想起之前鸣沙仙子和思结温的对话,道:“这可是之前提到的’西方金精’?思结温大叔说那是西毒欧阳锋费时多年在西域寻得,准备留给少庄主锻造神兵利器的,那位’少庄主’,说的便是欧阳克了吧。如今欧阳公子早已没世,也难怪鸣沙仙子要来抢。”
  何足道不以为然,掌中托着一枚“西方金精”,掂了掂,放在地上,又拾起地上的刀,往那无色石子劈下去。
  “嗳!”郭破虏尚未来得及拦阻,便听得“铮——”的一声,九环大刀应声断为两截,再拾起那枚透明石子,竟然连一点刀痕都没有沾上。
  “果然不是俗物,”何足道赞了一句,忽又想到,“但若只有这么几颗,尚且不够炼一把匕首,如何做得出什么神兵利器!”
  郭破虏怕三圣拿仅剩的另一柄刀再试,连忙接过话来:“既然思结温大叔说是将宝藏藏在一个地方,那么这个锦囊想必只是他放在身上的一小部分……如今却交付给了你我,可见当中有什么要紧的干系……”
  “若这锦囊只有这么点东西,那思结温死之前,为何不直接拿出来给那妖女,好歹用这五颗成不了大事的石头换他一条命。他如此拼死将锦囊藏在我琴中,想来其中定有深意……”何足道思忖道,一面翻着那个锦囊再看。这是个做工相当精细的布囊,面上绣的是一只金边白骆驼,周围是回鹘人常用的吉祥纹样,但里边除了那五枚“金精”,却再也不见别的物什。
  郭破虏灵机一动:“虽说这五颗西方金精算得上贵重,却不见得是直接用作兵器锻造的,或许是个信物也未可知?”
  “信物?”何足道觉得他说得有理,“那妖女说思结温带着白驼商队游移在吐蕃和蒙古人之间,莫不是是和这两拨人有什么牵扯?”
  郭破虏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又摆弄了一下那锦囊:“这绣工倒是颇好,虽赶不上我妈妈和萍姐的手艺,倒比我大姐二姐强多了。”心想着往回鹘族内的绣娘打听打听。
  何足道没想往这处想,忽而阴测测道了一句:“家里这么多姐妹,你自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哪看得上这等货色……”说罢便将锦囊抢回来。郭破虏没有防备,手里攥得紧,两人一个拉扯,便将那锦囊“哗啦”撕破了。
  三圣猛地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哪根筋不对,脸上讪讪,正要说几句好话,便听那傻小子大喊一声:“这是什么!”
  忙低头去看,原来那锦囊撕破之后露出里边的内层,两人这才看清这是块双面刺绣的布缝合而成的锦囊。而缝在里层的,竟然是一列列弯弯扭扭的回鹘文字!
  世人常言“买椟还珠”,想不到当世还真遇到“椟”比“珠”贵的奇事。
  二人均不识得回鹘文。何足道言:“如今西北俱是蒙古人的天下,蒙古人没有文字,便以回鹘文来书写蒙语,故而目前咱们脚力所及之处,能认得这锦囊上文字的人不在少数。若要寻人翻译此中意义,不算难事,只不过思结温为这区区几排字不惜身命,咱们也须得稳妥,不可大意泄露了消息。以免辜负了思结温的一番信任。”
  两人稍一合计,便决定先去张掖,待见到冯茂林长老之后再寻人打听这锦囊里的事。
  因着这鸣沙仙子的一番搅乱,陪了数十人的性命,也误了两人大半日的行程。郭、何二人不再托大,一路无言,发足往张掖去了。
  过了三日,那张掖城便遥遥在望了。
  路边也渐渐多了往来的各色人种。两个没有挂袋的污衣乞丐立在道旁,见着郭、何二人,打量了半晌,上前揖道:“二位可是丐帮黄帮主的公子郭少侠、昆仑三圣何大侠?”
  远处城门口有守城的蒙古军,这两人嗓门压得极低,又刻意不提郭破虏和何足道的全名,想来是多有顾忌。
  郭破虏连忙点头称是还礼。
  便见那两位丐帮弟子欢欣鼓舞:“两位可叫我们好等!冯长老如今坐镇城中,特命我们二人前来相迎。我们从昨日便在城外候着,久不见人影,正担心两位路上安危,如今可算到了,郭少侠,何大侠,这边请——”

七夕番外

  1
  郭少侠后来有段时间跟三圣住在桃花岛。
  那会儿岛里主人家都走光了,何足道不耐烦哑仆在前后跟着,于是把人也打发了。
  郭少侠倒是挺习惯的,毕竟自己家里。
  三圣就不一样了,没怎么去过海边。一开始两个月还挺好玩的,后来就有点无聊,但没说。
  郭少侠祖传的迟钝,不过还是感觉到对象有点闷闷不乐,就暗中观察三圣每天都干什么。
  早晨起来,三圣去海边吐纳,把海滩边上趴着的海龟全部翻过来。
  然后叫郭破虏起床,两个人看书的看书,种花的种花,养鸟的养鸟,练功的练功,下棋的下棋,弹琴的弹琴。
  晚上天要黑了,一般这时候郭破虏要再走一个小周天,三圣就去海边消食,把早晨翻过来的海龟又给翻回去。
  这天跟在后边郭破虏:“……”
  这是无聊到一种什么境界?
  晚上郭破虏抱着三圣的腰:“哥,咱们周游去呗。”再闷这儿他的心肝儿要闷出病来了。
  三圣哼哼唧唧,还做出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就知道你们年轻人呆不住。”
  2
  郭破虏有一次问琉璃佛主:“您这’琉璃佛主‘的名字的由来挺好猜的,但这‘荇夫人’的雅号不知是有什么典故?”
  佛主颇为感怀地叹口气,脸上露出些温柔的神色:“刚娶夫人回岛上,新婚之夜时有句戏言。”
  “哦?”
  “老夫当时佳人在怀,说了句壮语:从今以后,这岛上的生灵,无论鱼还是人,皆归岛主一人。”
  荇夫人单名一个“蘅”,故而这字里的“鱼”和“人”都给摘了去。
  【还没看出这对来的统统打屁股!】
  3
  李曾伯将军去世之后,石彦明辞去京城官职,二人归隐山林,李杓穷余生之力搜集先父诗文,编辑成册,后有《可斋杂稿》传于世。
  4
  小将军吕师孟蝉联雕龙备胎冠军。将军接受采访的时候说:金波旬花?没有在怕的,还可以再挂在我床头二十年。
  祝大家七夕快乐汪汪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