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公子的小红马,”冯茂林又牵来一匹绿骢,“为着方便赶路,也为何大侠备下一匹快马,望三圣莫要嫌弃。大小姐在邓州嘱咐过,如今已经入秋,等到了北方,恐怕天气寒冷,让提前准备了皮袄子。公子的旧衣留在襄阳,这几件袄子是大小姐吩咐在均州现买的,不知是否合身,请二位上身试试。”冯茂林比梁长老年轻许多,却能在帮里与之旗鼓相当,其为人处世自然有胜于常人的地方。
  “费心了。”
  郭破虏那件是件淡绿缎子的皮袄。郭破虏与郭襄二人小时候都是粉面玲珑的小娃娃,故而黄蓉、郭芙都爱用那淡绿、鹅黄的料子来打扮这对姐弟。冯茂林虽用心,到底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依然按着郭公子小时候的衣服样子买,只可惜如今郭破虏俨然一个黑皮小子,穿着这颜色清新的皮袄,倒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袖子短了,”何足道指着郭破虏手腕上一截,“到了那边怕是要走夜路,还是换深色的袄子吧。”
  冯茂林应了一声,去成衣铺换衣服。
  三圣若有所思对郭破虏说:“三年前你是不是穿着身绿袄子,在风陵渡遇到的那三个歹人?”
  郭破虏一愣:“是啊。”
  何足道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其实当时那你那个‘王大哥’救你的时候小生也在客栈里。”
  郭破虏吃了一惊,忙道:“那怎么可能,我没在安渡老店看到过何大哥啊?”
  何足道拦着傻小子的肩替他回想:“你想想,那会儿在客店角落,是不是坐着两个面目不清的人?”
  时隔那么久,当时在客店里避雪的人又如此之多,郭破虏自然不记得,便听那昆仑三圣说:“其实当时我与杨过就坐在角落的,杨过看到郭襄离开了,就说,哎呀,那是郭家的小丫头,我得去护着她,何足道你就留在这里替我看着那个郭家的小子吧。”
  郭破虏信以为真:“原来杨大哥果然早早就赶在姐姐她们后边了,难怪后来他救人救得及时。”
  何足道点头:“是啊,所以你也不是你那个‘王大哥’一个人救的,小生也早早在旁边看顾着你呢。要是当时你在客店里有危险,我自然就会出手了。”
  郭破虏乖巧点头:“二姐从那时起便有她的‘杨大哥’护着,何大哥,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负责顾着我,是不是?”
  昆仑三圣有些赧然地点点头:“那你便也叫小生一声‘大哥哥’?”
  郭破虏脸一红,假意骂了句:“你又骗人,王大哥救我那会儿是在黄河口,早就没在安渡老店了。”
  何足道大笑,狠狠揉了揉郭破虏的头:“臭小子!”牵着绿骢马往前走了。
  “哥!”郭破虏喊了声,见那人停了脚步,便拉着自己的小红马赶上对方。
  冯茂林在城外与二人会合,见何、郭二人并肩牵着马在树下等他,郭三公子傻乎乎咧着嘴笑,便上前打招呼:“公子遇到什么喜事这么开心?”
  郭破虏不答,翻身上马。
  何足道骑上绿骢,斜着往那小红马屁股上一拍:“走了!”
  青山隐隐,落木萧萧,这便是往西北去了。

(二)

  三人出均州纵马往西北,过京兆、凤翔、秦州、巩州、临洮、最后到了兰州的京玉关。极目四望,所到之处,却是经年旧土,换作别家山河。
  据说那使“七虫七花毒”的百损道人常年出没在吐蕃、西凉一带,这玉京关便是往西凉的必经之地。
  天色尚早,关内草市未歇,战乱年生的百姓就如荒田里的野草,何处堪栽,便在此处偷偷摸摸地恣意生长。蒙古人、汉人、南人、色目人会聚在这小小的关内集市,来来往往,买卖议价,竟也一时相安无事。
  冯茂林去寻找当地散逸的丐帮弟子,留了何足道、郭破虏二人在关内里打探消息。
  “这玉京关早几年征战乱得很,如今蒙古人打进关内,这边反倒还安生了些,只不过这里鱼龙混杂,坑蒙拐骗之徒不在少数,别乱走。”何足道见郭破虏骑着马兴兴头头往那集市人堆里凑,扯着小红马的尾巴不让走。
  小红马不乐意地喷了个响鼻,晃晃脑袋。郭破虏闷声道:“就看看。”
  “这走河西与你们南人闯江湖不同,讲的是‘明、聪、亮、直、硬’。说是在这大西北与人来往,得招子明、耳朵聪、说话敞亮、腰杆挺直……”本要接着往下说,忽然就忍不住想作弄下那黑小子,故意把话顿了顿。
  郭破虏见他停住话头,转头问他:“什么‘硬’?”
  见昆仑三圣高深莫测地看着他,郭三公子一琢磨,免不了涨红了一张脸,想回个嘴,却只骂出个:“……太不对了!”转头就要走,被何足道从旁拉住缰绳:“生个什么气,小生说的是‘刀把式硬’,你这小子年纪轻轻,成日里都想些什么。”
  郭破虏发现这昆仑三圣虽然书生气重得很,对外人要么礼遇非常,要么尖酸刻薄,但到了自己这里却是一肚子坏水,总要捉弄个够本才肯罢休。这会儿又被人逗了一回,忍不住内心生自己闷气,怪自己不够机灵。
  何足道看他耷拉着脑袋:“看看,小生每每挖坑,你都自己往下跳,你要是不跟紧小生,一会儿被人拐了骗了,有的你哭鼻子。”
  “谁拐我,就你欺负我老实,”郭破虏有点郁闷,“我自己逛这头!”说着夹了夹马肚子往一头去了。
  昆仑三圣拍拍自己的绿骢:“行,那看看咱们俩到时候谁先被坑。”
  不过是些嘴上官司,况且郭破虏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见这草市热闹,赶集的人摩肩接踵,年轻人爱新奇的性子被激起,早将三圣哥哥的旧账翻篇,开始四处打量起来。
  走走停停,来到城墙脚跟下一个首饰摊子,那小贩个头不高,身形有些瘦削,蓄着络腮胡子,倚在墙头,任那地摊铺着,也不吆喝,只四处打量。
  郭破虏自是见惯了桃花岛上的金银珠宝,一眼认出那小贩卖的都是些旧货旧款,虽不新颖,但胜在别致,便上前打量。
  瞧见一对金锁玲珑可爱,虽说是寻常平安锁的式样,但镂刻花纹极精致,竟是哲宗年间江南名门间时兴的款式,翻过面来,两块金锁上还各自镌着字,忍不住托在手中把玩细看。
  一块上头写着:“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另一块上头写着:“湖边竹,绿盈盈,报平安,多喜乐。”
  原来是一副讨平安的对子,这两块金锁想是父母为一对姊妹或者兄弟打的祈福锁。郭破虏将两块金锁比对着看,忍不住便想:这对金锁原本是富贵之物,想来原主人必定身家不俗,一对儿女应当也是备受恩宠,因何百来年间,沦落到这草市之上?
  那小贩见郭破虏将那对金锁捏了良久,终于不再偷懒,凑过来说:“这对金锁原本是分离的,‘湖边竹’这块,是我在雁门关无意中挖着,看样式应当还有一块姊妹锁,我在关内关外却遍寻不到,本想低价卖掉,又觉得可惜,便一直留着。后来有位相识,说在苏州小镜湖附近得到了一块锁,说君子有成人之美,便将这‘天上星’低价卖给我,让我凑个齐全。”
  郭破虏听他这么一说,知道对方是个掘人坟墓的摸金校尉。这么一来,原来这两块锁的主人虽说一母所生,死后竟然相隔万里,真是命运难料。雁门关乃当年宋辽鏖战之地,想来“湖边竹”那位,一生定是颠沛流离。幸而竹子虽痩却不易折,终归还是能在风平之时守得几年平安,但到底是无花之木,这“多喜乐”,终究是妄言了。
  又说那“天上星”,也始终是不可捉摸的——灿烂是天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的时间倒是长久,人世间的兴衰却如白云苍狗瞬息万变,何以能谈“长安宁”三字?
  想到此处,郭破虏竟有一些感怀,或许是去国千里,也可能是看着这一对金锁,想起自己离开时候还未清醒过来的二姐郭襄。襄阳城里不知父母是否安稳,大姐母子是否平安,姐夫去向又不知何处,大宋疆土如今又比这对金锁主人在世之时更加破碎,不知又过百年之后,今身安在,又有何人来收拾河山?
 
注:两块金锁的事见《天龙八部》,应该还是好猜的。 

(三)

  “买不买?”小贩见郭破虏发愣,“不买走人。”明明是做生意的人,却丝毫没有耐烦心。
  郭破虏见着小贩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透着机警,一直在往周围打量,心中猜想这摸金校尉恐怕在这带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便没还价,掏钱买下那对金锁,借着找补银子的当口,问那小贩:“这位大哥,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请问您可曾听过这带往西北,有一个使毒的高手,名叫‘百损道人’?”
  那小贩本没在搭理他,听他这么一讲,忽然抬头上下打量了郭破虏一番:“你打听他做什么?”
  郭破虏不知对方底细,自然不能说自己跟那百损道人有仇,便按着之前跟冯、何对好的话撒谎道:“我偶然在南地遇到过他的一位故人,知道我这回来北方,便托我带信给他,可惜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如何寻这位百损道人。”
  “故人?”这小贩反复咀嚼了这两个字,又问郭破虏,“不是寻仇?”
  郭破虏忙道:“不是。”
  小贩说:“那我不知道。”
  郭破虏明眼看出这人有话不说,但再三询问,也是无功而返,最后无可奈何,问:“既如此,也无妨,只是想再问一句,兄台可听说过丐帮帮主耶律齐?”
  那小贩眼中迷茫:“耶律齐?未曾听说,这边契丹后裔众多,姓‘耶律’的比比皆是,连那忽必烈的新丞相,也是个姓耶律的,据说还是辽朝什么东丹王的九世孙,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耶律’?”
  郭破虏见他实在不知,便也只好牵着马告辞。走了几步听那小贩在背后低声说:“小哥,我劝你一句,若不是什么紧要的信,还是莫要蹚那百损道人的浑水。”
  郭破虏一惊,转头看,哪里还有那小贩和地摊的影子?
  看来这百损道人在这西北之地并不是简单的江湖人,那小贩又是何方神圣,因何屡屡碍口,最后又出言提醒?郭破虏一人也想不出答案,便往那草市尽头走,等着与何足道、冯茂林会合。
  草市尽头有一棵极高大的胡杨树,枝干生得甚是嶙峋,叶片形状也是古怪,郭破虏头回到北地,觉得这树长得新奇,便要就近打量,却听见一个女童的哭声。绕到树后一看,看到个只到郭破虏腰间的八九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捂着脸呜呜直哭,周围行人都目不斜视地走过,也没有大人来管。
  上前一问才知道是放风筝的时候被这大胡杨树挂住了。这树有极高,莫说小姑娘,就是壮年男子,没一点身手,也难以爬到树顶去摘下那只风筝。
  “呜呜,那是我二哥哥特意给我画的金燕子,我只放了一次就丢了。”那小姑娘捂着脸抽噎。
  郭破虏见她哭得伤心,索性将马拴在树上,拍拍小姑娘的脑袋,挽起裤腿袖子,气沉丹田,使了个“上天梯”往上一跃。这“上天梯”的轻功乃是从其父郭靖处习得,此门轻功可以一步丈许,当世会者极少,若没有北侠这等深厚的内力,根本无法驾驭,故而郭破虏也不过徒有其形,勉力越上个二三尺足矣。
  不过到底是年轻,郭破虏凌空一脚正要踏上树顶梢头,便听见下面小女孩儿一声惊呼,分了心思,免不得身形一晃,连忙抓住树干。这胡杨纵使再高,上头的树枝总归是嫩弱,经不起郭三公子那一手力气,摇摇晃晃起来。郭破虏翻身一个全真教的“金雁功”,总算四平八稳踩在树顶上,取下那只风筝。
  这燕子风筝做得倒果真精细,羽翅边缘都细细勾了金线,难怪那小姑娘稀罕。不过那小姑娘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打扮,怎么做得出这金燕子风筝?郭破虏心中纳闷,拿着风筝,徒手使了个“哀牢山三十六剑”中的“树上开花”的步法,轻飘飘落下了来,准备将那风筝还与小姑娘,谁料到树下根本没有那小女孩儿的影子!
  周围人也是一阵见惯不怪的表情,匆匆走过。
  等等!刚刚拴在树上的小红马呢?!

(四)

  何足道与冯茂林在草市遍寻不见郭破虏的踪影,急得上火,废了好大劲终于在客栈门口捞着个失魂落魄四处张望的黑小子。这傻小子支支吾吾半天,三圣左右一打量,问他:“马呢?”郭破虏这才交代自己被人偷了马,连那盗马人的踪迹也一并失了。
  见那傻小子还要傻乎乎继续在城里大海捞针,何、冯只好先拉他进客栈坐着:“那人既然讹了你的马,自然是急急骑着出城了,哪还由得你捉到?”说罢又细细问郭破虏被盗马的来龙去脉,知道是中了调虎离山计,三圣既心疼这傻小子满头的大汗,又气他不动脑筋,本要将那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忽又收住力道,只数叨那郭破虏:“我先前怎么教你的?”
  郭破虏闷闷答道: “要‘招子明、耳朵聪、说话敞亮、腰杆挺直、刀把式硬’。”
  何足道便那指尖戳他侧腰:“明了吗?聪了吗?如此深秋大风,何来那放纸鸢的人?再又说,那小女孩儿一直捂着脸,你可曾见着她的长相?”
  郭破虏有错在先,惭愧不已,鹌鹑似的坐在一旁,只知道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是是是。”
  何足道见他傻不愣登,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傻死了!”遂不再搭理郭破虏。
  冯茂林在边上打圆场:“算了,小孩子家家,以后长记性了。如今咱们没马不好赶路,先填饱肚皮,回头再买一匹便是。”
  何足道不高兴:“你别帮他,自己犯的错自己兜着,待会儿咱们骑咱们的,让这傻小子在旁边遛着!”说着便让那店家上菜。
  吃完饭三人,何、冯二人的马也在马厩后头喂得饱了,便让那看马的小童牵来,结了账,往关外西北方向去。
  何足道本只是气话,想那郭破虏求求他,便与他共乘一骑,到了张掖再添新的坐骑,谁料那郭破虏委实老实,三圣哥哥让他在后头走路,他果然就直愣愣地迈着步子准备徒步去张掖了。那何足道一瞧,好么,你要走路是么,索性就让你走个够!鞭子往那绿骢马屁股上一挥,扬长而去,将那傻小子甩到脑后。
  冯茂林马慢,便在后头陪着,见那郭三公子迈着轻功一脑门子的汗,心中大呼“作孽”,唤他上自己的马,郭破虏也不吭声,气沉丹田,心里念着那金雁功的口诀,径直往前走,全神贯注,竟然也不觉得累,脚下愈发轻捷,反将那冯长老抛在身后。
  要说那何足道骑的原本是冯茂林为讨好他而买的一匹千金好马,绝尘而去,半晌不见那后边二人赶来,便停辔在官道上等了等,忽远远瞧着那傻小子匀速往这边来,心中便打着主意要好好显摆一番煞煞那傻小子的风头,打了个呼哨便催胯下马儿快跑。谁料那绿骢本是健步如飞,这会子忽然蹒跚起来,摇摇晃晃,越走越慢。
  郭破虏本心念着口诀,走得浑然忘我,“唰”地一下超过了何足道,将那昆仑三圣气得跳脚。何足道用力又夹了夹那马肚子,仍不见那马走,心中忍不住狂骂:“这什么破马,连个两条腿的黑皮小子都赶不上!”又拿出点干粮喂那绿骢,仍不奏效。
  这冯茂林守着丐帮节俭的规矩,只给自己置了匹矮脚的老黄马,哼哧哼哧从后边赶上来,竟也慢慢追上了何足道,打了个招呼:“折煞小人了,哪敢劳何大侠久侯!”
  何足道死要面子,偏摆着脸色点点头,让那冯长老先行,做出一副自己可以断后的样子。
  这冯茂林是如何油滑一个人,登时便看出何足道那马在拖后腿,也不说破,笑呵呵道了谢径直往前。
  昆仑三圣见那矮脚马都将自己甩得远远地,气急败坏,偏偏不肯跳下马来,非要端作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在后边缓缓前行。这塞外秋后风大,何足道吃沙子吃了半饱,另外半边肚子是给气饱的。正在这时,忽听道边上一人说:“这位官人,我看你这马是误食了毒草了。”
  何足道转头一看,是一个络腮胡子,矮矮瘦瘦的男人。
  “何大哥!”正要接话,就见郭破虏和冯茂林原道返回了,“咦,是你呀!”郭破虏认出跟何足道说话的那人正是卖金锁给自己的那个小贩。
  “原来都是朋友,”那小贩挥挥手跟郭破虏打个招呼,走上去自己摸了摸何足道的马:“你们来京玉关的路上是不是吃过路边的草?”
  冯茂林想了想:“是见沿路有一些马苜蓿,便由着吃了些。”
  小贩道:“那便是了,你们中原人不识得这北边的作物,那马苜蓿有紫花的黄花的青花的,前两样是那马儿最爱,后面那青苜蓿,却是吃也吃不得,你见这马儿腿脚无力,脖上生疮吧,那便是误食了有毒的青苜蓿,若是严重,旦夕间便可毙命。”
  何足道本想使使威风,却偏偏在傻小子面前失了面子,顿时又羞又恼,跳下马来,见那绿骢果如那卖锁小贩所说一般,无精打采,脖子上还有些红点子,便骂骂咧咧道:“这什么破马,自己吃饭还能把自己给毒了,傻死了!”指桑骂槐一番,最后恨声道,“索性不要了!”
  那小贩倒还劝他:“这马原本也是好马,一时也死不了,只是这毒得去找当地懂马的人去解,若是求快,你们便牵回那玉京关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位马大夫,不然就得再往前走几日,等到了张掖,若是这马还有一口气在,也可请那里的人来医治。”
  何足道想着这番出行的目的,断没有回头的功夫,若要伺候这“马大爷”一路去张掖,着实也是头疼,此刻便只想快些将这糟心的罪魁祸首抛弃,见那小贩抚着马脖子,知他必是爱马之人,索性道:“你若有心,便牵了它走,治好治不好,都是它自己的造化。”
  小贩一惊:“此话当真?”
  何足道从那马上卸下琴囊行李,大手一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忽见那小贩飞跨上马,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药丸,往那马嘴里一塞,哈哈大笑一声:“那就多谢了!”说罢腿镫子一磕,绝尘而去。
  何、郭、冯三人目瞪口呆,见那绿骢陡然间精神矍铄,哪里有半点生病中毒的样子?

注:苦思数日不知如何骗走三圣的马,幸得基友夏攻子递招,感谢感谢,顿首顿首。(:з」∠)  

(五)

  郭破虏还道使轻功去追,一个“劈空掌”扑过去,却见那小贩头也没回,后腰间一道紫色剑气一闪,眼见着就要将郭破虏探过去的手割个鲜血直流。
  “别追!”何足道一手捉着郭破虏的后领,将人往后一拉,躲过那道剑光。
  冯茂林也道:“此人来历不明,不要托大,再者也是咱们眼拙,话既出口,也只好认栽。”
  适才是何人说“明、聪、亮、直、硬”?这昆仑三圣刚说的话,还不到半日便反过来落了他自己的面子,何足道免不得有些臊眉耷眼,想着那郭破虏必定会借着这由头好好奚落自己一阵,却不料那郭破虏见着三圣哥哥失了马,反倒回头来安慰他:“何大哥你莫气,回头咱们去前边打听,说不准有人认得这帮马贼,咱们一并将那小红、小绿找回来。”
  何足道一面心中熨帖,一面又暗自惭愧,想自己心胸竟不如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又想起郭襄曾说,那小红马跟了郭家三十余年,意义非凡,那傻小子内心难过必定远胜自己,却还要反过来宽慰自己,其本性如此,虽说过老实了些,倒远胜那些巧言机变的人。不知不觉,竟觉得这黑皮小子看着比之前还顺眼了许多。
  昆仑三圣脸色稍霁:“说的是,那人看来是极懂马的,想必是给马儿喂了什么装病的药,算好了在这里赚咱们的马。只不知他是何时给那马儿下毒,咱们却一点未察觉?”
  冯茂林回想一下:“我看是咱们在客栈吃饭,将马儿牵到马厩的时候。保不齐那店家就是个黑店,与那贼人是一伙的。”
  何足道因又问郭破虏:“你适才因何偏偏在那客栈门口东张西望?”
  郭破虏便道:“依小红马的脾气,轻易是不会让人骑走的,如今听二位这么一说,倒觉得可能也是被人下药藏了起来。可惜我刚失马那会儿毫无头绪,不知为何小红马会凭空消失,因而想问问那小女娃,看她是否见着什么,却谁知那小女娃也不见了,后来我在客栈前边不远的地方捡到个头绳,倒像那女娃戴过的,就四处张望,正巧你们便来了。”
  冯茂林拍大腿:“这便是了!那客栈说不准便是那群骗子的窝点,他们刚甩掉三公子,却不料三圣又牵着的这匹‘肥羊’进去,索性一口气赚走两匹骏马,好不划算!”
  “傻小子,你之前说你见过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何足道点头,回想一下,又问。
  郭破虏从怀里掏出那对金锁,把来龙去脉一讲,几个人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何足道说:“我见那人马上的武功不俗,刚才那道紫光,不知是什么神兵利器,不好对付,但若是常在这河西走,一定是亮过相的,咱们一打听,必定知道。”见那郭破虏两眼亮晶晶望着自己,一笑:“怎么?想回头?”
  郭破虏一方面想将马找回,一方面又怕耽误正事,有些犹豫,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我买锁的时候,得过他一句提醒,说让咱们不要蹚那百损道人的浑水。”
  那冯茂林一听,便知道这人一定什么底细,便与何、郭二人商量:“依小人之见,那人骑着绿骢是往西北方向去的,那贼人窝点在玉京关却是不会长脚跑的,咱们不妨兵分两路——小人骑马往西北打探消息,两位速速回玉京关,先端了他的贼窝再说,回头不论事成与否,十日后咱们在张掖碰头。”
  何、郭点头,与冯长老告别,分道扬镳。
  回到那玉京关的客栈。
  客栈生意倒是好,何足道、郭破虏破门而入。
  还未待开口,忽听得大堂里一声冷哼:“我道是谁!”定睛一看,竟是熟人。原来自终南山一别之后,西域少林的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三兄弟便也打道从京玉关回西域,只不过这卫天望身上带伤,走得慢了些,如今看来,仍是虚弱,脸色愈发青了。那黄脸的潘天耕脾气不好,见来者是素有恩怨的两人,忍不住便出言讽刺。方天劳还记着阿毘法师的恩情,与那二人点点头。
  那掌柜的和店小二见着何、郭两人肃杀着脸卷土重来,脸上带苦,忙迎上去,好酒好菜招待着,连连告饶,将那事情经过交代清楚:“二位好汉,咱们在这玉京关也就是做点小本生意,平日里没有那些个‘大人们’的照拂,哪里混得到今日。先前讹你二人的,是一波党项强人,在这河西一代打家劫舍坑蒙拐骗,咱们不过混口饭吃,便定时与他们交一些保护金。今日也是委实不凑巧,这波强人硬要去那马厩后头给好汉的马儿使坏,我们本以为是道上的恩怨,也不敢多管……”
  两人在那客栈里绕了半晌,果然见只是普通的旅店,并无什么作恶凶器,只找到先前那骗郭破虏拿风筝的小姑娘穿的一身衣裙鞋子。
  何足道拿着那鞋子端详:“这鞋子怎么这么大?先前你说这帮子人是党项人,当中那个矮矮瘦瘦的大胡子你可认得?”
  那掌柜的一面给他倒酒,一面答:“认得的,那就是他们的头头,党项人管那人叫‘乌珠’,都听他的使唤。小人在这边关,通晓不少胡语,知道这所谓的‘乌珠’,就是西夏话里边的‘头领’的意思,不知道他真名如何。此人枪法和马术都极好,腰上缠着一柄紫光软剑,轻易不让人近身。周围原来的流寇都被他收拾了,就见他一家做大,专欺负来此地的生面孔的。”
  “蒙古人不不管么?”
  “难,这伙子人本就是西夏遗民,对那蒙古人恨之入骨,隔三差五就去边防扰那蒙古人的营帐,竟也得逞了好几回。那西凉王下了令去捉拿几人,却比不过那帮人东躲西藏,突袭一次换一个地方,油得不行。咱们这甘州附近的百姓,有多少不是被蒙古军灭了族毁了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倒是也暗暗称快的……”正说到此处,掌柜想起这二位是来跟那乌珠寻仇的,连忙住嘴,“二位若是有怨,只管找那伙子人去,可与小店概不相关,小人多赔些银子也无妨,万望二位宽恕海涵,不要惊了这店里的客人才是!”
  郭破虏听闻那人也与蒙古有仇,叹了一声道:“也是一条好汉,若不是夺了我们的马,倒也不妨认识认识。”又见那店家说得着实可怜,索性与何足道说了声,让那店家下去了。
  塞外秋日昼短,那红日沉沉坠了,客栈外一片夜幕四合。
  正此时,一阵清风,忽地暗香扑鼻,十来个手执红纱宫灯的白衣女子姗姗而至。这群女子进了客栈分列两行,迎进来个白缎金线绣花长裙的蒙面执杖的美人。本来这十来个白衣女子腰肢细软,个个眉目如画,已是罕然,中间这位一露相,只一双如丝媚眼,便已叫那身边十人黯然失色。
  “店家,你可见到一支西州驼队打这里经过?”打头一名女子问。
  郭破虏闻到那香气打了个喷嚏,好奇望了一眼,无意间瞥到那蒙面美人手里的长杖上头竟雕着个吐信毒蛇,利齿毕露,蛇身蜿蜒盘绕在杖上,活灵活现,发着幽光,十分狰狞可怖。
  是她?

注:小红马的年纪就一直很迷,到原著神雕后期都还没死,可能是什么灵兽吧。
百损道人,见倚天屠龙记,玄冥二老的师父。
  

(六)

  那店老板极为惊恐,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强作笑脸:“不、不知鸣沙仙子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呔,谁要你说这许多废话,我们仙子只问你,可曾见过一支西域驼队从此处经过?”
  那老板抖似筛糠:“不、不曾见过……”
  店里在座的各位脸色亦是大不相同,本地面孔的似乎都和那老板一般,听到“鸣沙仙子”的名号,便恐惧至极,甚至簌簌发抖起来,外地生客倒是难得在这边远之地见到这么群婀娜美人,一脸垂涎,连另一桌的方天劳三师兄弟,见这些女子来头很不寻常,也忍不住侧目多打量了一番。
  “傻小子,可是看入了迷?”三圣见郭破虏目不转睛盯着中间那位绝色美女,拿筷子打他的头。
  郭三公子“哎哟”一声,回过神来,压低嗓子正色道:“何大哥,你可还记得,咱们和杨大哥在邓州分别之前,‘西山一窟鬼’的‘煞神鬼’叔叔和史家庄的史叔刚叔叔曾来找过咱们。”
  何足道见郭破虏脸上并无轻浮之色,与那旁边一干色胚全然不同,心中倒是暗笑这小子尚还不解风情,听他说到正事,便也回过神来细细回想:“是了,那个‘煞神鬼’当时与你拿来一个蜡丸,后来咱们解开里边的密语寻到了均州的魏庭芳大人。”
  郭破虏接着说:“那时杨大哥本当与我们同行,但史三叔说完话,他便急急与杨大嫂离开了。”
  何足道扶着下巴想:“我想想……他好像是说……华山之巅的什么坟被人挖掉了?”
  郭破虏点头:“华山之巅两座坟本是杨大哥为他义父‘西毒’欧阳锋和我丐帮帮主洪七公所修,因这二位前辈与‘西狂’有大恩情,故而他特意吩咐了史家庄的叔叔们好好看护。史三叔当时来,便是说,有一伙白衣蛇杖的西域女子掘了那坟墓,杨大哥这才赶紧与杨大嫂赶去查看。你瞧,这伙白衣女子,可不就是史叔叔当时形容的样子?”
  郭破虏本是小声在何足道耳边说,谁知那中间的蒙面女子耳力超群,竟然回过头来朝他二人盈盈一笑:“小公子,你也认得‘西狂’?”
  这蒙面美人不开口是一尊绝伦玉像,笑靥一绽,纵然只露着一双眼,也是媚意顿生。
  郭破虏一愣,江湖上美人他见得多了,有似小龙女一般美得超凡脱俗的,有似她母亲黄蓉一般美得不可逼视的,有似他大姐一般美得明艳动人的,也有似郭襄一般清新可人或者程英师姑一般人淡如菊的,但这都是好女儿家的颜色,浑不似这女子身上一般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邪魅妖气,引得旁边一干看客蠢蠢欲动。他看得有些不舒服,客客气气回道:“是,”但又好奇杨过夫妇是否与这女子对上,回问一句,“你们可曾遇着?”
  那女子“咯咯”娇笑,轻移莲步,带着一身冷香走了过来:“遇着了,我嫌他那个‘西’字不妥当,因而教训了他一番。”那纤`腰绵软,就倚在何、郭二人吃饭的桌子上,原本一身白裙,更衬得肌肤胜雪。
  何足道打了个喷嚏,嗤笑一声:“你教训他?”语气里全然不信,“姑娘看外貌不过二十来岁,纵使驻颜有术,也顶多三十岁出头,与‘西狂神雕侠’差不多的年纪,能在这个岁数有本事教训他的,恐怕只有杨过的夫人了吧。”
  “放肆!”一旁执灯的女子叱道。
  “哦?”蒙面女子似乎被那句“二十来岁”哄得开心,并未计较,挥了挥手,“他的夫人?就是那个穿白衣的一脸带丧的老女人?我见她老是护着她那残疾断手的丈夫,一个不开心,便一杖将这老女人打死啦!”
  “小女娃好不客气,”一旁潘天耕是见过小龙女的,又因着受过杨过夫妇二人的恩惠,忍不住插嘴打抱不平,“杨夫人与你明明差不多的岁数,你因何开口闭口一个‘老女人’?再者说,杨夫人是‘西狂’的师父,武功不在新五绝之下,你怎好意思说大话称已将人打死了?”显然也是未将蒙面女子的话当真。旁边老板从后悄悄拉他衣袖,也浑不在意。
  “‘西狂’算什么?就是‘西毒’来了,我也不怕的,”蒙面女子口气淡淡,果真大话连篇,忽而又口风一转,回头问郭破虏,“小公子,你来评评,是我美,还是那‘西狂’的老婆美?”说罢便将面纱轻飘飘地一揭。
  那面纱在空中荡了一会儿才缓缓落到地上。
  周围一阵抽冷气的声音——当真是艳冠八方。
  若说小龙女的美是姑射下凡,清丽绝俗,冷若冰雪,那这位姑娘的美便是妲己在世,风情万种,艳若桃花。旁人不知,这二人都是容颜不老芳华常驻的绝代佳人,前者靠的是多年服食玉蜂浆,十六年来在绝情谷底断念清心而致,后者却是靠着一手蛇毒滋养,又在这西北一代到处采阳补阴而成。又因着此女蛇蝎心肠,喜怒不定,杀人如麻,玉京关到西域一代,只听她“鸣沙仙子”的称号,便足以令人寤寐思服,又令人闻风丧胆。
  郭、何二人并那方天劳三师兄弟均是外来之人,自然不晓得这其中的干系,只当那女子说笑。郭破虏家里一干女眷,耶律齐、大小武他们兄弟四人常应付“我与彼孰美”这类的问题,故而傻小子只是被那鸣沙仙子掀面纱吓了一跳,随即不偏不倚地干巴巴答了一句:“各有千秋。”两不得罪。心里面却仍是觉得自己母亲黄蓉最漂亮。
  那女子“哼”了一声,娇嗔道:“不老实。”说着握着那蛇杖的手忽然一动。
  郭破虏只觉得那蛇杖上的蛇信子似乎吞吐了一下,蓦地一股甜腥味在客店里弥漫开来。
  “不好,这娘们使毒!”那青脸的卫天望忽然出声提醒了一句。
  郭破虏下意识屏住呼吸往后一栽,不小心栽到一旁何足道身上。
  “哎哟!”
  郭破虏叫了一声,连忙从何足道身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却见三圣眼角发红,愣愣地好似失了神。

(七)

  “何大哥!”郭破虏唤了一声。
  三圣听见自己名字,用力摇了摇头,回过神来,拿食指揉了揉太阳穴:“这毒有古怪……”回头一看,周围除了他和郭破虏以及方天劳三人,其余在座的男子均是一副精虫上脑、色欲熏心的样子,更有放浪形骸地开始就地撕扯自己的衣服,裸奔起来。那群执灯女郎一副司空见惯地样子在鸣沙仙子身旁站着,指指点点看着好戏。
  “妖女,你使的什么妖法?!”潘天耕见势不妙,一掌往那鸣沙仙子身上拍去。
  方天劳与卫天望见师兄出招,也一并从左右两路攻了上来。
  鸣沙仙子发现这五人未受自己的毒气影响,竟也有些吃惊,香肩稍斜,轻轻巧巧躲过三人的攻击,既而笑了起来:“原来是一群没尝过鲜的老秃驴,我说呢,这‘金波旬花’可是好东西,怎会有人暴殄天物!”随即将那蛇杖蜻蜓点水般在三人麻筋上一点,毫不费劲地将那三个年纪几乎是自己两倍有余的高手打落在地。
  昆仑三圣扶着郭破虏的肩:“这人好厉害,一招之内便能认出西域少林的功夫,咱们得上去搭把手,不然都得吃苦头。”说着将之前从“黄河二煞”那里缴来的两柄刀分给郭破虏一柄,一齐往鸣沙仙子那里砍去。
  “卑鄙!”那群执灯女子见这五人围攻主人,出口骂道,然嘴里虽骂得起劲,人却均是远远围着,并不出手相帮。
  何足道将“迅雷剑法”的剑意用在刀上,一刀砍上仙子的蛇杖,“当”地发出一声巨响,那刀竟比不过蛇杖坚硬,当场断为两截。郭破虏不肯出手伤女流之辈,便用那刀背去劈仙子的后颈。
  鸣沙仙子广袖一翻,剥葱般的双指便夹住了郭破虏的来刀,随即回头冲对方暧昧一笑:“还是小公子心疼奴家!”
  郭破虏脸上一红:“才、才没有!”刚要收回刀,忽然惊觉这女子内力浑厚,两指尖尖,夹住那刀柄竟让他抽不回手来,只好另一只手化为“兰花拂穴手”去打对方的肩头。
  “小心了!”正在这时,何足道也一手化为剑掌前来相帮。
  孰料这女子身法诡谲,竟以一个旁人意象不到的姿势躲过郭破虏的“兰花拂穴手”,而何足道自小黑潭处受了周伯通的点拨,“左右互搏”的法子在半月内有了顿悟,一招未老,另一手便连绵接上,又准又狠地直打在鸣沙仙子的章门穴。
  章门本是常人死穴,若被打中,十有八九非死即伤。拳脚无眼,何足道本意只是想制住此女,谁料那鸣沙仙子竟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了他这劲道十足的一掌。
  “哎哟!”便听得这妖女娇滴滴地嗔了一声。
  何足道只觉手下温软,浑不似往常打人章门穴的触感,疑窦顿生。
  还未回过神来,便觉掌下一股升腾的气劲倏然炸开,将何、郭二人弹出了三尺之外。
  “当心!”
  还好那方天劳三人此时从地上起来,正好从后接住他二人。
  “这妖女身上穴道好古怪,咱们轻敌了!”方天劳眼睁睁看着何足道那一掌落了空,不免吃惊,更不敢再上前硬攻。
  若说这五人当中,功夫最好的当属昆仑三圣,三圣在杨过手底尚且能走千百来招,如今却一掌被那鸣沙仙子震了回来,不可谓不惊。回想向时彼方所说的“一掌将小龙女打死了”,此刻竟也有些将信未信起来。
  “若说她内力修为,并不见得比杨过夫妇高出多少,但此人奇经八脉似乎与常人大迥,竟不受这点穴功的影响,真是小生平生所未见,一时间确实让人难以找到破绽。”何足道皱眉分析。
  郭破虏摸了摸胸口,知道对方出招似乎是留了情,并未下死手:“我看她似乎对我们没什么恶意……”
  话刚出口,众人忽然意识到周围的呻吟声竟然没有了,抬眼一看四周,那店铺里的掌柜、小二并一干客人,均是面色潮红、七窍流血,一个个死状骇人至极。幸存下来的五人见此惨状,无不寒毛竖起。
  那鸣沙仙子施施然转过身来,娇声娇气地又问:“小公子,是我美,还是‘西狂’的老婆美?你再不答对,奴家就真要生气了。”
  在场众人心中均是大骂这女人变态。
  那鸣沙仙子也不再问,打了个手势,只见后边的白衣女子散了开来,朝着八方怪啸了几声。
  少顷便听客店四个屋角发出“嘶嘶”的鸣叫,百来条手腕粗的大蛇或挂在梁角,或匍匐在柱边,虎视眈眈往那五人处打量,将他们围聚在中央。
  “小公子,”那鸣沙仙子绝美的容颜如今在五人眼前只如洪水猛兽一般可怖,“是我美,还是‘西狂’的老婆美?”
  郭破虏道:“你是挺美的,但就是太凶了!”
  话音刚落,中间五人便齐齐往屋顶跃起。
  “轰——”屋檐被方天劳三人发掌震开!
  “嘶!”四面的大蛇向五人扑去。
  郭破虏被昆仑三圣拦腰抱着跃到半空中,手腕一振,满天花雨一般往下掷出手里的金针!
  五个人从屋顶逃出升天时,郭破虏回望了一眼,只见那鸣沙仙子衣袂翩翩立在屋下,并没有追上来,只一双眼似笑非笑目送自己离开。

(八)

  金波旬花,见载于《琉璃合时掌中书》。
  琉璃佛主曾与一西来友人论及天下毒物,此花名列七心海棠、莽牯朱蛤之后,又在三笑逍遥散之前。
  所谓“波旬”,天竺语“天魔”也。经文有言,魔王波旬曾以种种变化娆乱佛僧,此花名为金波旬花,便如天魔一般,外形娇艳,金光闪闪,香气袭人,稍一凑近闻到,便可娆乱人之本性,使人浑身无力,手足酸软,眼前幻象丛生。若是与人肌肤相触,更是顷刻间能毙人性命,无药可解。
  琉璃佛主:“此花结在天竺之地,离土则死,最难寻得。锋兄曾屡遣驼队重金购得其种,广植于山庄之内,然而西州气候不同,所结之花亦有差别——其姿容虽保,毒性却有改变,只合作为毒瘴,以幻象迷杀仇人,作毒水却难以附着,不可携带。”
  荇夫人:“幸而今人不会移栽此等魔物,若有人能在中原种得原花,岂不是流毒无穷?那姓欧阳的也是蛇蝎心肠,专研究此等为祸江湖之物,不知他种的这种金波旬花可有解法?”
  琉璃佛主:“昔者魔王波旬为欲界天魔之首,下天化作,扰乱胜道。唯佛祖深心寂定,能不为所动。这西州金波旬花比之天竺金波旬花,有一破绽——倘若此人心性端正,毫无欲念,稍入鼻中,并不会有大碍。”
  荇夫人:“心性端正者大有人在,然人皆七情六欲之徒,何谈毫无欲念?”
  琉璃佛主:“余尝有言,所谓‘赤子’,童子鸡也,此毒惟少林弟子可破。”
  荇夫人:“佛主尽说些下流话儿。”
  方天劳、潘天耕、卫天望本是西域少林弟子,自幼出家,虽向时有贪法之心,受阿毘法师点化,终能成就佛法,如今在“金波旬花”考验之下,果然不为所动,可见佛法又更精进一层。
  郭三公子便是那琉璃佛主所说的“童子鸡”一只,心中忆起那《掌中书》上所言,禁不得一阵脸红。
  “何大哥,你身体可有不适?”
  年逾三十的昆仑三圣奇怪地回看这傻小子一眼:“没有,那个毒似乎对咱们都无甚效果,看来是只对没有内力之人有影响,”见郭破虏眼神似乎并不认同,又问,“难道不是?”
  郭破虏连忙点头。
  方天劳三人与何足道第三次相见,头两回皆是大动干戈,此番却能联手抗敌,侥幸脱得虎口,又久不见那鸣沙仙子追来,松口气之余,彼此也生起一些不打不相识的情谊。
  那卫天望朝向郭破虏:“咱们前后脚离开草堂寺,当时来接足下的,有一位中年人,大理口音,似是足下的兄长。前几日咱们在驿站与他碰到,听见他在向人打听张掖的方向,如今又在此地与二位相逢,不知是否与尊兄有关?”
  “咦?那是武家哥哥!若是他也往张掖去,想必是燕姐和姐夫的行踪有了眉目!”郭破虏听闻连忙道谢,忽想面前三位也在西域一代走动,想必对那百损道人有所耳闻,便将寻找耶律齐和“七虫七花毒”的事情娓娓道来。
  潘天耕与另两位师弟对视一眼:“这‘百损道人’发迹于星宿海一代,不仅用毒高明,一双毒掌也甚是厉害,他本不问世事,这边知道的人也不算多,后来听闻此人与西域金刚门关系匪浅,又一并投了蒙古人的营帐。若你们要寻他,只消到了张掖城内,往那高门院墙里打听便是。”
  何足道听到“金刚门”脸色一变,既而又缓下脸色:“金刚门?”
  卫天望道:“金刚门乃少林叛徒火工头陀逃往西域后所创,与我们西域少林乃属同根,却是宿敌。若不是为了与那金刚门争雄,咱们师兄弟也不必费劲走一遭中原了。”
  郭破虏听这名号耳熟:“这‘金刚门’与那‘金刚宗’又是什么关系?”
  何足道在一旁说:“先前小生也差点听错,那‘金刚宗’是西藏密教,以前金轮法王和他那弟子便是出身此处。”郭破虏这才想起,之前在襄阳城外,达尔巴劫走金轮法王的尸身之后,曾与何足道有过交谈,似乎与昆仑派有些关系。但何足道此刻一脸严肃,似乎并不想多谈及此事。
  几人说完话,便要各奔东西,方天劳拱手道:“这次中原一行,虽武学上并未能有所得,但修心上却多受历练,算来我等与二位终究机缘不浅,今此离别,不知后日是否有缘相逢,我等先在此祝二位一路广结良缘,终成善果。”
  说罢三人唱了声佛号,一路西去了。
  郭破虏牵着昆仑三圣远远目送这三人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一面思索道:“若不是当日阿毘法师种的善因,咱们今日在客店里无人相助,必定命丧那妖女之手。可见冥冥之中,因果循环,早有注定。不知道爹爹妈妈在襄阳种了三十年的因,是否又能换回大宋的善果?”
  月明星稀,茫茫沙路上吹起阵阵凉风。
  昆仑三圣道:“河狭水激,人急计生,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注:真是好久不见掌中书cp啦!
“金波旬花”见于《连城诀》,大概是一两百年之后,中原农业技术革新,终于有人把原花引进了,这里欧阳锋培植“西洲金波旬”是杜撰的。
“七心海棠”见于《飞狐外传》、“莽牯朱蛤”“三笑逍遥散”见于《天龙八部》。

(九)

  客栈惊魂之后,两人又得了武敦儒和百损道人的消息,俱是放下半颗心来,连先前白日里丢了马的事情,也不算得什么了。
  现下玉京关已不便久留,郭破虏与何足道索性趁着夜色往张掖行走,算来两三日日脚程便可抵达。
  秋月照着沙子路上,入目之处皆被映得一片雪白。
  何足道仍背着他那破琴,拿两人仅剩的那柄九环刀的刀柄去戳郭破虏的后腰:“很早之前便想与你说,你虽兼学多家之长,招数上也算奇巧多变,但深究内里,你这一身‘金雁功’的基本功,得了全真教的‘厚’,又自幼在桃花岛海底锤炼出了内力之‘深’,机缘巧合从一灯大师的指点中得了一阳指中的‘重’,又从令尊那里学得一招‘降龙十八掌的’‘猛’,再又从郭二小姐那里得了少林绝学中只言片语的‘刚’,如今看来,倒是一身的威猛阳刚的内功路数,何不舍淫巧而取拙朴,你杨大哥那柄无锋重剑,或许与你更合适些……”
  说到这儿,他又摇摇头:“不不,你不适合用剑,倒是更合使刀法一些。”说着便将手里九环刀递给郭破虏。
  郭破虏低头掂了一下刀身:“说来真巧,我家里一干人里,只有我三师公‘笑弥陀’张阿生擅用一柄屠牛刀,常以硬功相接,直来直往,在‘江南七侠’中是最刚烈的一位。”
  何足道立刻被提起兴趣:“哦?你且使一招他的‘屠牛刀’与我看看?”
  郭破虏摇头:“我三师公早就去世啦,连我爹爹都未曾受过他的教导。只是后来柯公公老与我们说起旧年往事,故而我都记得。我外公嫌弃刀法粗鲁女儿家练来不好看,因此我妈妈也不曾用过刀。”
  何足道有点惋惜,遂又安慰他:“无妨,反正这九环刀也忒脆了些,等来年咱们打一口好刀,再慢慢琢磨刀法不迟!莫说‘屠牛刀’,‘屠龙刀’咱们也使得!”
  郭破虏振作起来,笑道:“是!况且外公之言也有偏颇,用剑固然是侠客之行,但古来保家卫国的却靠的是刀与枪!我素来羡慕吕师孟那一柄家传金枪,虽然走江湖是远远不行,但沙场上当真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好不快意!我在襄阳时便想,要是我能和前朝陌刀将李嗣业一般,一柄长刀,救国于危难当中多好!那才是大丈夫所为!”
  李嗣业是唐时有名的“神通大将”,安史之乱时曾奉命讨伐叛军、收复长安,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正是大大的忠勇之士。据说此人身长八尺,力大无穷,最擅长使的是一柄七尺陌刀,重逾数十斤,力可斩马,敌人只消听得是陌刀军来了,便立刻抱头鼠窜四散溃逃了。可惜有宋以来,陌刀制作过于豪奢,且宋军不及唐军威猛力大,能挥动陌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渐渐便不再在军中使用。
  郭破虏从史书上读得,心生向往,歆羡至极。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
  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这是杜甫当年盛赞陌刀将的名句。当年安西军便也是从此处入关,解救中原危难的,郭破虏在月下纵歌,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感慨。
  秋月普照,昆仑三圣长啸一声,与那歌声相和。
  又听郭三公子继续唱: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这首《关山月》唱的又是这边关将士戍守之事,在这玉京关之外,二人又走了几里,便是黄沙漫漫,在那夜色茫茫中,更显得天野远大,南北夐绝,再往西,便是玉门,正是无处不合景,无处不合情。
  何足道突发奇想,问郭破虏:“适才咱们打那鸣沙仙子,好几番都被她巧身躲过,你看她身法诡怪,是不是像她养的那群毒蛇?”
  郭破虏道:“武学家仿那动物而行招,古已有之,我七师公韩小莹使的那套‘越女剑法’,便是春秋时期的高手仿灵猿身法所创。只不过后人大多以讹传讹,失了剑心,故而这套剑法如今反倒不高明了。”
  何足道思索了一下,既而说道:“那鸣沙仙子与蛇亲近,自然就得了蛇身真法,你师公又不曾养过猴子,当然练不成那灵猿的剑招。可见凡事都有自己的缘法。”
  郭破虏“哦”了一声:“那‘昆仑三圣’学武的缘法便是在琴在棋了。”
  何足道颔首笑:“你莫不信,若不是小生抚琴,还悟不出那‘左右互搏’的天机。”
  郭破虏笑:“既如此,何大哥从这《关山月》中可曾悟出什么新招?”
  “傻小子考我!”何足道原本也是个痴人,听他这么一讲,反倒入了神,走了许久都一直冥思苦想,不再接话。
  郭破虏深知他习性,也不打扰,默默在一旁跟随。
  行到中夜,忽听那昆仑三圣仰头大笑,一个鹞子翻身,单足在路面上借力,侧身走了一个“之”字,落在旁边一棵巨松上。
  郭破虏见那步法看似蹒跚,实则高妙无穷,竟不输鸣沙仙子当时的身法,忍不住击掌:“好俊的轻功!”
  何足道得意:“那妖女的路数也不过如此!你来,我与你讲——”说罢兴致勃勃取下背上的断弦焦尾放在膝上,左右手虚弹一番。
  郭破虏认出那是之前自己所唱的《关山月》琴曲。
  昆仑三圣娓娓道来:“请看,这是琴曲《关山月》中‘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这句指法,此处大指急促按多弦连续取音,如蛇行无骨,既而手隔两徽以上取音,跨指击弦,似仙鹤踱步。之前老顽童教训在下,说我的‘左右互搏’是弹琴的手法,自然要往那琴韵上寻根。在下苦想良久,终于知道何为‘武艺如琴技’——左手如身,右手如足,身如行云,步如流水,缓清商而奏流徵,皆和韵也,这便是方才那招‘蛇行鹤步’的根源!且这轻功是借力不借气,并不需要内功修为,岂不比那妖女的身法更妙?!”说着便拉着郭破虏要教他。
  郭破虏见三圣说得兴致勃勃,心中想:“何大哥明明悟性不输杨大哥半分,却偏偏心性懒散,又不似神雕侠年轻时受过一番苦难打磨,在武学上自然少了些精进求胜之心,只爱游心在这等巧趣之功上,倒是可惜了这一身奇骨奇智。可换个想法,若何大哥不是这等痴人,他也便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昆仑三圣’了。”
  正想着,忽见何足道抬起头来,两人不约而同忆起初识之时谈琴论谱的雅事,忍不住相视莞尔一笑。
  
注:韩小莹那个剑法的一些展开联想参考的是金老的短篇《越女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