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小龙女在将郭襄的九阴真气散去之后,跟史家兄弟连夜赶去了华山;煞神鬼跟邓州分舵的兄弟则护着郭二小姐往东回桃花岛去;一灯、老顽童和瑛姑三人不辞而别;郭芙和梁长老底下的人则逗留在邓州分舵,等着郭破虏、何足道以及冯长老从均州带回消息。
  说来这魏庭芳算得上是郭破虏的老上级。想他三年前方调任襄阳时,高知府便点了郭破虏和吕师孟跟着魏大人做事,一跟就是一年多。后来吕师孟因为军功升了职,郭破虏是个没编制的“外援”,便又回到父亲的借补右军统制底下做借补的偏将,前途自然是及不上吕家的儿郎,好在郭家都是实干之人,对此也无甚怨言。郭破虏深知这位“魏十二”大人是个意气书生,原则性极强,但有时候也颇不近人情,如今升做了均州知府,不见得会讲旧时情面,于是老老实实递了名帖去府上。
  知府府上的管家倒并不拿乔,只回话说魏大人今日没在城中,亲自带着吏官们去城外核量田地去了,估计晚上也都歇在城外边了。
  三人扑了个空,大清早赶来也没顾得上吃饭,便随意找了知府外边一家面汤铺子坐下歇歇脚。
  “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冯长老向来是不惮以恶意来揣度这些上位者的,“说起来,他‘魏十二’当年在吕家军面前面前那般踩低贾似道的行径,但无论保举他在襄阳做廉访使还是提携他升任均州知府的,不都是贾的手笔?如今姓贾的刚颁下来个‘公田法’的议案,他魏庭芳便马不停蹄开始计量土地了。”
  所谓的“公田法”便是贾似道年初提的新土地法,意在限制每户所有地产,多余田地全部收归为公田,以国家公田收入来偿付军费。法令刚一颁布,便引起大批反对意见,且此法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时之间又无法立刻缓解当下的朝廷府帑亏空。
  “不能吧,”郭破虏是知道魏庭芳为人的,不过他往常只在意军中布阵打仗,并不关心这些银钱往来,故而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凭心而论,我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三爷,”冯茂林喝了口面汤,“魏大人是个穷官,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说在朝诸多元老,均是富有田产之辈,大多也在抗蒙的前线,被贾似道这般背后一刀,自然多有怨怼,单说地方豪强,如今蒙古战火所至,若没有陆家庄、桃花岛这样大的家族势力负隅顽抗,估计长江防线也坚持不到今天了。贾似道将这些个大户的田地削了攥在自己手里,恐怕还是私心多些吧。魏庭芳或许不是个弄权之人,但他屡遭权臣利用,也不算是个聪明人了。当年黄帮主说他是‘搅屎棍子’,也不算是妄论。”
  郭破虏少有听见帮中有大人跟自己谈论这些事情,这会儿有些明白过来,连向对方点头致谢。冯茂林四十岁能当上污衣派的领头,不仅是因为他有鲁有脚这么个好师傅,也是凭着自己的灼眼真知才能挣到和梁长老平起平坐的位置来的。
  旁边何足道一声不吭,郭破虏这才想起这位昆仑三圣其实不是宋人,陪自己走一遭完全是看在杨过的面子上,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再郑重感谢对方一次,又怕三圣嫌自己啰嗦,便低头喝了口汤,拿眼偷偷瞄了一下对方。
  何足道面无表情拿着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想来是对二人谈话内容毫无兴趣,而且他似乎对之前自己将郭破虏当成“郭小姐”的事情还有些气,不大跟他搭话。
  冯长老很是敬重这位西域来的青年高手,看着气氛有些冷,便顺着夸了何足道几句,试图找话来问三圣:“之前大小姐请何大侠替小少爷取名,何大侠提了个‘田’字,真是想不到,昆仑三圣远在西北,对我中原丐帮降龙十八掌的武学也有了解。”
  何足道回话语气反倒有些无奈:“小生对贵帮武学实则并不了解,只不过那位大姐请小生来取名,小生便稍微问了一下那位耶律帮主家里成员的名字,看看他家里的避讳。”
  “哦?”冯长老好奇。
  何足道指了指郭破虏:“他说他姐夫父亲叫耶律楚材,下边有三个儿女,依长幼顺序分别是耶律晋、耶律齐、耶律燕,可见是取的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国名字,想来是寄托了这位蒙古良臣要在这乱世中博取功名的雄心。”
  “等等,”郭破虏忽然有了点终于明白了的感觉,“所以何大哥取‘耶律田’的名字并不是从‘见龙在田’来的……”回想起当时姐姐郭芙借着这‘田’字的来历一通发挥,将丐帮两位长老安抚下来,竟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其实小生当时话没说完,若是令姐下一次再生个女儿,不妨取名为‘姜’,这便凑得齐活了。”何足道语气倒是很得意。
  冯茂林读书不多,没弄懂其中缘由,抬头去看郭破虏,却见他苦着一张脸,将笑不笑的,不明所以,便随便称了几句“妙哉妙哉”,倒让郭破虏脸色更加古怪了。
  面汤铺子正对那知府的侧门,谈笑间却见方才接待他们几人的魏府管家鬼鬼祟祟从门里出来,四下打量一番,怀里卷着个布包,神色匆匆往外走。
  “咦?”冯茂林是老江湖,一眼看出这些个官家下人私底下的勾当,跟郭、何二人打了声招呼,独自出了摊子,偷偷尾随那位管家去了。
  郭破虏、何足道结了帐,想找个地方落脚等着魏大人回城,便寻了一家干净的小旅店,还未等推门进去,与侧面过来一人撞了个满怀。
  “唉哟——谁瞎了狗眼——”撞上的是两个面带凶相的莽汉,冲着打头的郭破虏就嚷嚷。
  何足道刚想冷言讥讽回去,忽被郭破虏拉住了手。
  “对不住,两位壮士先请。”郭破虏头埋得极低,生怕对方看到自己的脸一般,声音也故意压着,往何足道身后躲着。
  那两人“哼”了一声踏步进去。
  何足道便由着郭破虏在自己后边缩着。等那二人先上楼了,这才见郭破虏走去柜上跟掌柜的说话:“劳烦您开一间房,在刚才那两位住的旁边。”
  掌柜是个心善的,好意提醒:“两位小哥,那俩浑人来本店好些时日了,不像是做正经事的人,二位可得小心着点。”
  郭破虏道:“不碍的,掌柜你只管开`房便是。”
  昆仑三圣心中纳罕,倒没有多言,跟着郭破虏进了房间。郭破虏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半天,待那两个莽汉摔门出去了,这才坐了下来。
  “怎么了?”
  郭破虏露出谨慎的神色来:“三年前在风陵渡上,大姐、二姐将我一人忘在了客店里,遇上一伙强盗,想要绑了我来换赎金。当年我功夫没练到家,很吃了些苦头,幸而得了王希孟大哥舍命相救,这才逃离虎口。想不到人生何处不相逢,时隔三年,又在这碰见这伙强人,不知道这二人流窜到此地来,所为何事?幸好他二人没认出我来,不过咱们还是要多加防备才好。”
  何足道挖苦了一句:“三年前你又没现在晒这么黑,人家当然认不出你来,” 见郭破虏一脸惭愧,还是补充道,“当时你功夫未练到家,自然打不过,如今你身手已算不俗,未见得会在他们面前吃亏。”
  郭破虏还是一脸谦虚:“不好说,当年要不是有七公的那套金针,我和王大哥的小命早就不在了。”
  “你那个‘王大哥’的功夫很好吗,跟小生比如何?”何足道特别把“王大哥”三个字重重念出来。
  郭破虏眼前一亮:“当然是‘何大哥’的功夫好了!”

(二)

  铁打的山头流水的匪。
  三十多年前“鬼门龙王”沙通天及其三个朋友自然没想到自己依附的大金国会破灭,这四人一经全真教羁押,底下的黄河帮也就作鸟兽散了。“鬼门龙王”本来四个徒弟在陆冠英手中折了一人,这“黄河四鬼”剩下三人因惧怕归云庄的威名,便也销声匿迹起来。不出十五年,不知又打哪来了三个贼寇,打着“黄河三煞”的名号,在这地界上喊打喊杀,做起了人命买卖来,坑害了不少来往的富贵商人。若是郭靖、黄蓉或者陆冠英在场,或许能识出这三人的九环刀与那“四鬼”之中为首的“断魂刀”沈青刚如出一辙,只不过郭破虏当年初涉江湖,并不知道这些旧时恩怨。而这三煞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兄弟三人在黄河口惊雷一样的名声,向来顺顺当当,竟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三年前在风陵渡,三煞本来看好了到嘴边的肥羊,却不料这肥羊是个会咬人的细犬,半途偏又杀出个多管闲事的程咬金,好端端竟害了老三一条性命。
  这三人原本都是没有爹娘的种,被捡回去一块养大,又一同随了师父姓“沈”,可说是亲胜手足,眼睁睁看着三弟丢了性命,沈老大、沈老二固然是心怀怒火,想要找两个罪魁祸首寻仇,可那王希孟投了陆家庄做水鬼之后改名换姓,自然是没了踪迹,而那毛小子只留下个师父是“马钰道长门下郭志靖”的凭证,之后便不怎么在江湖上出现。二人贸贸然去全真教打听,却被李志常的一帮徒弟打了出来,自然是自讨没趣,便也收拾了报仇的打算,一心在这黄河上为非作歹。
  然而山河动荡,便是再凶恶的老虎,此刻也不过是只流离的家猫。蒙古军势如破竹占领了黄河北岸,层层南逼,原本杀人屠城的行迹,过了南岸,竟也做起了怀柔的政策。古今中外,新朝若是想要怀柔,剿匪便是立竿见影的第一桩政绩。“黄河二煞”这回终于在黄河留不住,便向南走,一边走,一边做着打家劫舍的生意,行到一处便盯上当地一家大户,强抢一通,又呼地一下奔走别城。如今南岸宋官各自为阵,遇到这等射一箭换一个靶子的流寇,追不上的,也就不再为难,故而这二人一路抢来竟未受到什么挫折。
  如今到了邓州,仔细摸了几天城内外事务,知晓新知府上任交接,正是城治松散的时候,城南有一解典库,专门经营典当生意,乃是当地大户所开,东家近日正好与那知府出城堪田,只留了账房伙计在打理生意,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这天太阳西斜,解典库便来了两位高头壮汉。那两人进门先就四下打量一番:前两日柜台上的账房如今换成了个年轻人,高高瘦瘦,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旁边伙计低着头,把屋子里的花瓶字画一个个收拾起来,像是要打烊的样子。
  “掌柜的,”打头的那个问,“这么早就歇息?”
  年轻账房眯眼一笑:“东家不在,偷一偷懒么。不过既然有客人来,哪有往外赶的道理,您二位里边请。”说着便迎了那两人进来,又打了个招呼让伙计关门。
  那壮汉笑道:“掌柜的客气了,如今我兄弟二人有一样宝贝,恳请先生掌眼,若是价钱合意,便想割爱给贵店,来换点盘缠,以解江湖之急。”
  账房一听是宝贝,登时喜上眉梢,请二人先到柜台上拿出宝贝一见。
  只见壮汉从布包里掏出一柄九环大刀,“哐”地一声搁在了桌上,顿时面露凶光,嘴上倒还是客套的话:“请!”
  这九环大刀倒并非什么传世名刀,寻常工匠打造,只不过难得份量够沉,刀刃磨得发亮,隐隐看得见些暗红痕迹——是一柄开过荤的凶器。
  年轻账房绕着那刀端详片刻,笑道:“我当是什么宝贝,不过是块硬铁,客官若真要拿它换银子,不如容小的去后屋拿个大秤杆,咱们按着熟铁市价来算便是,不会占您的便宜。”
  那壮汉伸出树桩子一般粗的胳膊拦住他:“哎?你这人,不识得货,我这削铁如泥的宝刀,从河西一路典当过来,可一直换的是好价钱。”说着便拿着刀往账房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那账房仿佛没听出端倪,反倒觉得新奇:“哦!那可能是小生不识货了,敢问二位,这‘削铁如泥的宝刀’,在河西是个什么价?”
  另外个壮汉“嘿嘿”一声:“若是一把刀,便是纹银五千两,但我这里还有一把,请掌柜得再多支五千两给我兄弟二人花一花吧!”
  那账房这才醒悟:“哦!原来二位这是来打劫,又何苦来消遣小生呢?”   

(三)

  黄河二煞终于露出本来面目,那沈老大拿着刀架在账房脖子上:“掌柜的说笑了,我兄弟俩也是生意人,只不过平日里做的是刀口上的买卖。若掌柜的跟我们生意谈得拢,自然是恭喜发财,若是谈得不高兴嘛……”
  站在他后背的沈老二此刻拔出刀来:“大哥,何必讲这许多废话,咱们真刀真枪,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两个人?”
  沈老大道:“二弟,你有所不知,如今这均州刚走马上任的知府魏大人是襄阳前线抗蒙归来的大功臣,咱们几日前在酒楼听的那个“探花郎舌战权臣”便说的是这位大人年轻时候做的痛快事。你我从河西浪荡至此,何尝不是那蒙古鞑子惹来的祸事?咱们大宋的土匪,平日里抢劫一下百姓便也罢了,若是因为咱们二人在这均州一番搅和,把这新来的大人的官帽子给搅和翻了,我怕咱们大宋保家卫国的能臣又得少一个。”
  那账房听得愣怔,哂笑道:“想不到阁下还是个义匪。”
  沈老大“哼”地一声:“掌柜的,您可听明白了,所以咱们是当刀,可不是抢劫,这高价是您愿意给的,您眼拙认错了货,出了门,咱们啊,就两清了。”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年轻伙计忽然开了口:“这位客官说话真有意思,今日`你无论是要当刀还是要打劫,横竖都得小店认栽了,哪有拿人家的钱来忠君报国的道理?”
  那账房竟然也不怵脖子前明晃晃的刀:“你们宋人可真会讲漂亮话,傻小子,你可一点没学会。”
  黄河二煞听他二人这么往来对话,不禁恼羞成怒:“我看你们是不知道好歹了!”说着便动起手来。
  那沈老大的刀本来就架在账房脖子上,只消往前一寸,便能割破对方喉咙。他方一使劲,却发现账房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来,两指捏住刀口,使得那九环刀竟无法往前一分。沈老大心中一跳,又使力往回收刀,而手上的宝刀依然纹丝不动,被那一对指头稳稳捏住。
  “不好!”沈老大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而这边沈老二已经与那黑脸的伙计缠斗了起来。
  这头“账房先生”右手捏着脖子前的刀口,看似凶险,实则局势大转。沈老大握着刀的手不肯轻易松开以免将兵器便宜给了敌人,僵持之下反而是被对方制住。未曾想这位“账房先生”另有奇技,居然左手也打得一套好剑掌,迅雷一般依次往沈老大肩、肘外侧两处要穴拍去。沈老大右手握着刀,左手相隔竟无可施救,只觉右边腋下一酸、手一脱力,转眼间那刀就换了主人。
  “傻小子,做什么呢?”何足道夺下沈老大的刀,余光往屋那头一看,却见郭破虏左闪右避,带着那沈老二扑腾来扑腾去,始终不肯与其碰硬,忍不住出声催促。
  是了,时隔三年,郭破虏自然不再是之前那个武艺不精的毛头小子,但他带着那沈老二晃来晃去,似乎是有所顾忌,果然听他说:“打坏了东西,店家要赔的!”
  何足道气不打一处来:“你又不是赔不起!”说着便将手里的九环刀扔过去,“接着!”
  沈老二想拿手里的刀将飞刀劈到一旁,却被郭破虏一个引肘转身格挡开来,少年斜身探手,宝刀入掌,正是全真剑法中一招“定阳针”。
  “是你!”黄河二煞见这招眼熟,猛然想起在风陵渡晚上试探少年身手的时候对方露出的全真功夫,若是说当时少年的这一招“定阳针”算得上有模有样,如今这剑招可以说是形神兼备,威不可挡了。
  郭破虏听了何足道催促,怕又挨骂,终于肯结结实实痛快打一场。
  而黄河二煞旧恨又添新仇,免不得也使出浑身的力气来,齐齐往郭破虏那里扑去。

(四)

  鬼门龙王沙通天当年传授给“黄河四鬼”断魂刀、夺魄鞭、追命枪、丧门斧四样功夫,后来“夺魄鞭”马青雄早早归了黄泉,剩下三门手艺经高人指点被删繁就简改成了这“九环夺命刀”,传给了下边三个徒孙。说来这三煞也是有造化的,竟然也能青出于蓝,在刀法中使出刀之利落、枪之折冲、斧之劈烈。
  纵然如此,当年全盛时期的“黄河四鬼”也打不过“江南七怪”中的一个全金发,如今四鬼招数化用的刀法尚且缺了一味,何足道三招之间已然摸出对方底细,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索性放开手在旁边看热闹,让二人给傻小子喂喂招。
  郭破虏虽说是武林世家的出身,从小却是在襄阳军营里边长大,黄蓉给他打了一套碧波掌的底子之后,便由着郭靖和耶律齐按着军人的那一套方式打磨儿子。单看吕师孟就知道,虽然小吕将军一柄金枪在战场上使得是霍霍生风,遇到达尔巴这样江湖高手,总是勇猛有余,机变不足。郭破虏虽说后来经身边大人提点渐渐也晓悟一些江湖套路,但总归是经验尚浅,正巧这番出来都有人在一旁掠阵,容得他将之前学的招数一点点融会贯通,这也正是杨过之前执意拜托何足道带着郭破虏去寻耶律齐的缘由之一。
  只不过何足道看了半炷香的时间,便忍不住了:“手里拿着刀,一个劲躲什么,你不还招,那得打到明年去,等打完再去找你姐夫,你那大侄子都能开口叫人了!”
  郭破虏心中连连叫苦,只好不断躲过那二煞接连来的杀招,一面解释:“虽说咱们赔得起,但人家做生意的,砸了铺子,总归有些说不过去。”
  正说话间沈老二一刀削过来,被郭破虏还刃接住,另外一边沈老大又劈爪来捉他,郭破虏左右掣肘,生生用肩膀接了对方一掌。
  何足道气不打一处来:“左手!”他只当郭破虏会弹琴,那左右互搏的法子自然也是一点就透。谁知郭破虏虽也老实,但比其父郭靖又心思重了不少,故而没法如郭靖那般没有旁碍地一心两用,被何足道一声呵斥,又顾念这背后的大花瓶,连连往旁里踉跄两步,不敢回头看昆仑三圣一张黑脸。
  这三圣嘴上自然不肯饶他:“男子汉大丈夫,你一个发了誓要保家卫国的人,为了区区花瓶,竟然心怀顾念,他日上战场,岂不丢帅保车?”
  郭破虏连忙反驳:“那不一样!”说着倒也真放开了些,挥刀往前,使出一招玉箫剑法里的“萧史乘龙”,唬得那二煞齐齐往后一闪,倒颇有些阵前勇武的样子。
  而此刻黄河二煞正好在郭破虏下风两角,正合宜使一招全真剑法里的“满天花雨”,大杀四方,只是这招过于猛烈,而那沈老大背后墙上那幅没来得及收的丹青恐怕难保。郭破虏刀锋一转,将落英神剑掌“雨急风狂”一招变为刀法,直往沈老二处突去,他这么心中一个犹豫,手上招式有了变幻,反倒将背后空门留给了对角的敌人。
  沈老大上好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飞身往少年人背后杀去,正被一旁打来的算盘格挡住。须臾之间郭破虏已经回过神来反手接住来人的杀招。
  何足道见他无碍,酸言酸语道:“三少爷,您可慢慢着打吧,小生就不奉陪了。”说着便要从后门走了。
  郭破虏这才慌了神:“何大哥!”
  连忙“哐当”一声扔了刀,脚踩着“旋风扫叶腿”,一脚轮开沈老二手里的九环刀,手上施展起“落英神剑掌”,忙里忙慌,竟然凑出一招久未领悟的“狂风绝技”,连连落在黄河二煞身上,那两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腿掌连环打得无暇还击,节节败退,竟很吃了些苦头。
  郭破虏余光看那何足道已经推开后门,掀帘子了,心中如热锅上的蚂蚁,可一时间又没法同时生擒二人,语气里也带了些无可奈何:“哥!”
  这边何足道这才叹口气回头来,手上蓄了内力,往那沈老大左肩上拍去,将那贼子一条臂膀制住,而这边郭破虏得了闲,也顺顺当当收拾了另外一人。
  两人拿早已备好的绳子将黄河二煞捆起来,这时后门陆陆续续走进了几人,为首的是解典库管事的掌柜,后门携棍而入七八个家丁。原来是何、郭二人早就来与店家通好了消息,就等来一个瓮中捉鳖。这掌柜自然是千恩万谢,要赠他二人些盘缠。何、郭二人本来也不是为了贪图回报才行侠仗义,况且这掌柜做事小里小气,说是赠盘缠,只掏出些碎银,便婉言谢绝了他。
  客套之间,忽听见门外有人叫郭破虏,几人回头一看,是半天没见人影的冯茂林。那掌柜见那一身叫花打扮的冯长老,回头问何、郭:“原来这位……是两位义士的朋友?哎呀失敬失敬,快请进来。”
  那冯茂林哂笑一声,也没应他,只在门口回郭破虏的话:“适才听府衙上人说魏大人回来了,故而来寻二位一道前往。”
  那掌柜一听这两人又似乎认得知府大人,语气又更恳切了些:“原来二位与知府大人是旧识,之前真是多有冒犯这位……真是巧,我们东家这回便是陪知府公干,想必晚间也就回来了,三位不妨晚些时候到府里用膳,小的们一定好酒好菜来酬谢各位,介时我们东家必定会来亲自致谢。”
  何足道听出这掌柜似乎不愿意称呼冯茂林,倒不知之前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于是发声询问。
  冯长老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们丐帮弟子,向来是不受这些朱门大户待见的。适才我与二人告别,寻了那管家过来,便见他入得此店,将那包裹与这位掌柜换了银票,我好言好语去打听,却白白受了一顿羞辱。”
  那掌柜脸上讪讪:“这……蔽店其实有自己的规矩,客人当于本店的物品,怎好随意告知他人?”
  郭破虏倒是忽然从这掌柜和冯茂林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听出个凉薄冷暖来,但他毕竟是宽厚之人,并不如冯茂林一般计较,只沉下声来对掌柜道:“不瞒您说,这位冯长老追寻的可能是知府大人府上失窃的东西,掌柜的若是收了一件赃物,恐怕不好交代,还是请您让我们看看,回去问过知府大人才好。”
  那掌柜一听此事干系不小,不便推辞,忙去拿了那包袱出来在众人面前打开。
  这包袱装的是一个长长匣子,里头打开一看,旁人只觉得金石耀眼,唯独看得那郭破虏心惊肉跳。
  “这不是魏大人的尚方宝剑吗?!”

(五)

  话刚到嘴巴,郭破虏连忙打住。
  丢失御赐之物,是杀头的罪名,魏大人如此谨慎的人,在襄阳的时候,平日里都是将此物随身携带,断没有轻易就被下人拿来典当了的道理,想到此处,他不禁又端详了会这柄尚方宝剑,打定主意,于是掏出手里吕家军的令牌:“我之前在襄阳确实跟魏大人公干过,识得这是他随身的佩剑,向来宝贝得很,不可能会随便拿出来,掌柜的,你……”
  俗话说:“不怕县官,就怕现管。”忽然来了个有军衔的官爷,掌柜只觉得脊梁骨一股凉意蓦地蹿上来,连忙回道:“那来的人说此物要先请东家过目,择日再行商量,留了封信,小的只是经手而已……”说着连忙又从后边拿出书信,“上面有知府大人的私印,小的可不敢随意拆开。”
  展信一看,果然信封上有官府的公印,信上的字也是魏庭芳亲笔,只不过下面没有魏大人的押印。郭破虏心中有些不安,忍不住看了一眼冯茂林。
  冯长老没见过尚方宝剑,故而没看出端倪,却得到郭破虏一个惊疑不定的眼色,猜想可能中间哪一层坏了事,但也只好先演下去,于是打起了官腔:“如今我们怀疑此信乃衙门内贼伪造,你将这两样物证都交与我们,我们自会带去府衙和魏大人问个清楚。”
  “是是。”那掌柜忙将那烫手山芋交与三人,顺带将那落了网的黄河二煞一并托付给三人请他们代为押送府衙。
  郭破虏看那二煞灰头土脸,忍不住道:“听你二人刚才说话,也是知道忠君爱国的,何苦去做贼,魏大人人品你们知道,我会替你二人说些好话,只要你们肯认罪改过,未尝没有浪子回头的机会。”
  那二煞只各自哼哼了几声,似乎并未领情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郭破虏还有些惴惴,揣着那封信,重新包好佩剑,低声对那何足道、冯茂林二人道:“我觉得此事甚是古怪,可不要坏了什么事才好。”
  何足道万事不过心,听他这么一说,将那二煞的九环刀往郭破虏手里一塞:“哪有这么多操不完的心?天塌下来尚且有高个子顶着,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担得了多少干系?”
  郭破虏经他这么一刺,倒忽然生得一些委屈来,小声道:“之前何大哥在少林那般帮衬我二姐,果然男女有别了,本说好要帮我的,到头来却在一旁冷嘲热讽。”
  何足道见他耷着头在一旁闷闷不乐地走到后边,拿刀柄去戳他,却被郭破虏一手挥开,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这小子……”见冯长老疑惑看向他们这边,昆仑三圣无可奈何一笑,“逗过头了。”

(六)

  匆匆来了知府处,冯长老因为丐帮的身份被拦在了外面,于是提着黄河二煞先去衙门交代。郭破虏、何足道自拿了吕家军的令牌报了名号进得府中。
  这知府宅邸是朝廷按例指的,偌大一处宅院,外头尚还体面,里头却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府中冷冷清清,只有三两个老仆。魏大人向来过得清贫,郭破虏见惯了,不以为异,跟着老仆往里走。
  还没到书房,便听魏大人那久违的骂人声:“那郭小子来做什么?还嫌我这里不够乱,我有那一根‘搅屎棍子’便够了,这边又来给我添麻烦!”
  听到这话郭破虏不免觉得好笑。“搅屎棍子”这称号还是当年母亲给魏大人封的,后来郭家与高达、魏庭芳站好对,彼此各留了点体面,倒不再这么有伤大雅地互相贬损了。如今听魏大人称呼另外一个人为“搅屎棍子”,倒是颇为新奇,不知是哪处来的麻烦人物,让他这般气急败坏。
  这么想着,郭、何二人已经踏入魏大人房间。
  魏大人抬眼见到郭破虏,招招手:“来了。”只见他旁边坐着个生面孔的书生,手里捧着茶斯斯文文地喝着,靠在窗边的躺椅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自顾自在那处打谱,见到人来也不拘谨,只点点头致意,又回头顾着自己的。
  两方不免互相介绍。郭破虏替何足道报上名号,便好奇打量这位白面书生,论年龄,这人年不过三十,应当算魏庭芳的后生,可这般不拘礼地坐着,倒是让人看不清对方底细。魏庭芳道:“不必理他,这是李曾伯的儿子李杓,混世魔王一个,前些日子犯了事,如今在我这里躲清闲。”李曾伯是当朝猛将,曾在湖南大挫兀良合台的蒙古军,后来得罪了权臣贾似道,近年来赋闲在家。郭破虏久仰李曾伯大名,免不得要上前致礼。那李杓倒也不见外,三两句便与郭破虏熟络起来,何足道本也是好棋之人,索性凑过去看李杓的棋盘,留了魏、郭二人去说话。
  魏庭芳拿着黄蓉留给郭破虏的纸条,哼了一声:“你母亲总算是个有见识的,可惜是个女流之辈。”
  何足道不拘常礼,有话便说:“女流之中尚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这位魏大人这么说倒显得短见了些。”
  郭破虏此番来本是有事相求,自然不好得罪对方,正想替何足道掩盖两句,却听那李杓在一旁嗤笑一声:“嗨,你们魏大人能有什么短见,不过是跑了老婆,从此便对这等有见地的女子心存偏见罢了。”说罢“啪”地一声在棋盘上落了一字。
  “下你的棋便是!用得着在这里婆婆嘴么!”魏庭芳瞪眼骂道,李杓埋头喝了口茶,浑不在意。魏庭芳又对郭破虏说:“你暂且放宽心,襄阳那头的事情,虽然闹得大,但祸害不到你郭家头上,如今你便在这里呆着也行,或是出去溜达一圈也行,出不了半年,襄阳之困自然能解,到时候你就能回去见令尊令堂了。”
  “晚辈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襄阳究竟出了何事?可是那吕家……”
  魏庭芳指着黄蓉那纸条:“你母亲发信让你带着此信来见我,本意就是想让我留住你,想必你们郭家子弟,如今都被她打发了出来了,你可知是为何?”
  “晚辈不知,请大人赐教。”
  魏庭芳并不直言以答,反而问他:“你跟了我魏某多少年?”
  郭破虏自答道:“自从魏大人来襄阳监军之后,高大人指定要我与吕师孟跟着大人做事,吕师孟后来升了职,便只有在下一直常随大人身边。虽然晚辈挂籍在吕家军帐下,但其实跟大人的时间最久,直到大人半年前得了调令,晚辈这才被父母打发出城游历。”
  李杓忽然在旁边插了句闲话:“这高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难为他这回总算落了一枚好子。”
  难得魏庭芳没有反驳,反而顺着李杓的话道:“我魏某虽说智勇皆不足,但在襄阳里边那滩烂泥里,却是唯一的半个局外人,高大人将你指给我,却是给自己在留活路。”
  郭破虏听得云里雾里,倒是何足道触类旁通,在那头唤了他过来,指着李杓棋盘上的一隅。

(七)

  郭破虏三年前开始跟着郭靖参详岳飞遗留的兵法《武穆遗书》。但郭靖此人忠厚有余,机变不足,故而打仗易逞匹夫之勇,若不是有了这么一本排兵布阵的兵书在手里,恐怕在襄阳的头两年便要将性命交代了出去。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蒙哥与襄阳众将对阵多年,彼此用兵禀性大致也都互相摸得门清。
  故而在起初一段时间郭靖尚还能依样画葫芦照搬《武穆遗书》的法子,到后来,却渐渐不那么得心应手了。黄蓉虽然生得一颗玲珑剔透的心,生为女子却不好带兵上沙场,大多时候还是在后方出谋划策,故而临场应对之时,郭大侠有很长一段时间有些掣肘,反复将那武穆遗书背得滚瓜烂熟,却无甚大用。
  正在这时黄药师路过襄阳看女儿,知道女婿这个苦恼,支了一个妙招,随即画了一个九路棋盘,让黄蓉、朱子柳按着兵书上的阵法与郭靖厮杀,对阵期间全凭须臾间的直觉,不许长考。时下流行的围棋大多是十九路,黄岛主却偏让女婿去练那九路快手围棋,郭靖本身武功盖世,单人作战力极高,最适合领兵打突袭,闪电般来回,杀敌人个措手不及。黄药师这么个奇招,竟真磨出了郭靖一身沙场本事。郭破虏性子敦实,不如郭襄古灵精怪,故而郭靖训练儿子的法子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也是用九路快棋来演示兵法。若是单论学棋,这种法子对奕者来说,可算犯了大忌。万幸郭襄是个跳脱不管事的,没跟着郭靖练这门本事。因此在棋艺上,郭破虏胜在攻势威猛迅捷,郭襄却时时能别出心裁攻人不备,难分胜负。
  当然此是另话,眼当下何足道招呼了郭破虏过来看李杓的棋盘。何足道本就是棋痴,刚进门一颗心便挂在了李杓的盘上。分心听魏庭芳言语时,李杓正好在落子,一颗颗黑白子声音清脆应在盘上,竟正好与魏大人那话中之话不谋而合。何足道不免心中诧异,知道遇到了好手,难免心痒,却又怕坏了“观棋不语”的规矩,正巧听见郭破虏发问,索性让他自己过来看李杓的棋局。
  李杓已经略摆开了阵势,自己跟自己下得不亦乐乎,见郭破虏来,索性腾出东南一角让那二人复盘。自己引兵往中原腹地去了。
  原本此处黑白势均力敌,白子做了个劫将黑子困在当中。李杓尤在中央杀得尽兴,看到这边在复盘,便点了一句:“吕文德和高达本来是两个阵营,互不相容,却被圈在这一个城里边,一个要争功,一个要立名。吕家军背靠贾似道大树好乘凉,却犯了高达的忌讳,不过么,吕将军向来喜欢先发制人。”所以这白子自然指得是吕家,黑子是指高知府一路人。
  郭破虏对这套以棋说教的法子再熟悉不过,顺着他的话说:“于是当年吕家军回溯击四川的时候,故意留了个把柄给高大人,让高大人引着魏庭芳大人去告他们,其实是做了一个‘劫’。”
  这时候魏大人也凑过来:“巧的是那次正好吕家也拿捏住了郭家的痛处,拿着郭二小姐说事,于是你母亲黄帮主当夜去找了高大人结盟,用吕家留下的把柄向上告发守军统制吕文焕贪墨军饷一事。吕文焕本是吕文德手下最得力之人,此番被降了官,看似是削掉吕家军一条臂膀。”
  话音刚落,何足道持黑子应劫,反提清了敌患。
  此时中心的白子被提走,黑子腹部留出个“曲四”的空位来。
  昆仑三圣只顾论棋:“若按常理,黑棋被围,腹中眼位占四个交叉点,正当活棋。”
  这也是郭破虏最诧异的地方,明明吕文焕被制住,消停了好一会儿,为什么三年后会忽然局势反弹?
  却见何足道指指棋盘:“看见没,白子早在做劫之前便在黑子外围两边角上卡了位置,‘曲四’变成了‘断头曲四’,黑子有断处,凑不成真眼,需要在中间补一子才能活。可惜这番先手是白棋,只消它将先机占尽,黑子避无可避,必死无疑。”
  魏庭芳叹口气:“你是没看出来,这白子哪里是什么吕家,明明都是那贾似道的好布局。故意将我送去到襄阳监军,便料到依老夫的性子,决计会与高大人联手去削那吕文德的权。殊不知他那把柄是早就替我们备下的。我们都做了他贾大人和吕将军手下的傀儡。”
  郭破虏没听家里人讲过,还是头回听到这等辛秘之事,惊诧道:“什么?”
  李杓这会儿总算停下手来,叹口气:“你可听说贾相新颁的敛财办法?”
  这几年朝廷府帑空虚,折腾出不少补贴办法,郭破虏也略有耳闻,但到底自己不是官场中人,只知道襄阳军物资都尚还充足,从未短缺过,故而也并不过多关注。听李杓这么说,却是贾似道的新政大大影响了襄阳官场的局势,难免有些吃惊。

注:李杓真有其人,李曾伯死之后他的文集就是这个儿子帮他编的,应当是个比较受宠的儿子,不过貌似不太能干hhhh。  

(八)

  李杓面带讥讽道:“贾大人那个‘打算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何为打算?核算也。贾似道趁着这两年蒙古退军,情势缓解,便要遣监察官于诸军部核实兵费。”
  郭破虏困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国库空虚,若不节流,便是大厦将倾,咱们应当配合才对。”
  李杓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按照他的法子,景定元年之后,各部所超支的用度,须由地方军政长官自行担负,在期限内返还国库,凡无力偿还者,皆坐侵盗官钱罪,干系重大者入狱,轻者则贬远官。江淮两地的史岩之、杜庶及广西军帅等皆受监钱之苦,有不堪其苦死于牢狱当中的,追钱累及妻子。”
  魏庭芳道:“你当这些年高知府劳军的费用都是哪里来的?光是襄樊犒赏,便有五百万缗之众。往年这些钱是守军统制吕文焕经的手,在高达和吕文德默认下,向临安伸手要钱。当然当中部分也入了吕家兄弟的口袋。你母亲当年就是抓了这个把柄,拿着那株千年雪参让高大人狠参了吕文焕一本,于是这三年的军费开支便由高大人亲理。明面上是将财政大权攥在了手里,但咱们没想到的是,吕家兄弟是故意将这个烫手山芋拱手相让,等着新法令找到高大人头上来!”
  “哎呀!”郭破虏听得冷汗涔涔直下,“这可怎生是好?难道这‘打算法’算不到吕统制那里么?”
  李杓道:“傻小子,吕文焕先前已经因为贪墨军费被贬过一次,所谓‘法不二罚’,这回有了上次的罚令,恰好躲过了。贾似道也不是瞎子,虽说他的这条政令是出于为国敛财的本意,但其中未尝没有私心,清算了襄樊防线的异见者,朝廷如今都是他的一言堂。”说这话的时候李杓神情愤愤愤,一掌拍在桌上。
  魏庭芳指着李杓道:“其父李曾伯便是因为三年前向朝廷第一时间提出异议而被罢黜,李将军一系干将皆受到牵连。”
  李杓苦笑道:“是了,连我也被那小人流言中伤,被人说是什么‘不逊人伦纲常’,辞了官在这里躲清闲。”
  魏庭芳“哼”了一声:“确实挺‘不逊’的。”
  李杓“嘿嘿”一笑:“你个老鳏夫,不懂得我们青年人的心思。”说着便向郭破虏眨眨眼。
  郭破虏没听懂这两人打的哑谜,一门心思还在看那棋局。如今贾似道和吕家军所执的白子是先手,占了个先机,黑子避无可避只能应招,白子顺当再落一部,整个东南角便都将落在白方的彀中。他心里看得紧张,忍不住就去拉昆仑三圣的袖子,妄图对方能想个什么高招出来。
  “所以说,如今那位高大人身负巨债,正是该左右活动,周转资产,怎么会襄阳全城戒严了呢?”何足道一手托着下巴蹙眉道。
  李杓听他这么问,脸色也严肃起来:“要说这根由,还是要回溯到那贾似道的‘打算法’。泸州本是蜀帅俞兴所统制的郡属,其太守刘整与俞兴夙有恩怨,俞兴遣吏往泸州打算军前钱粮,刘整恐生事端,便用金瓶私赂俞兴,俞兴不受,刘整又派人去江陵求俞兴之母,亦不受,刘整大惧,以城北投,降了蒙古。虽说俞兴于当中并无错处,但后来也受了处置,说到底,也是这‘打算法’确实让人胆寒。”
  这是去年最大的一桩新闻,郭破虏自然有所得知,但从未将此事与自己联系,反复一想,倒忽然有了些道理,看向李杓:“吕、高两方之间的龃龉恐怕不下于俞、刘二人,贾似道要整顿襄樊,自然要防着高大人步刘整的后尘……”
  魏庭芳颔首:“故而那监吏还没到,便将我、高大人、郭大侠和黄帮主这些‘祸头子’都先遣散的遣散,监管的监管。”
  郭破虏纳闷:“那我妈妈将我们几个打发出来做什么,多留几个人在襄阳,不正好能防着那吕家从中再生事端么?”

(九)

  李杓往那一指:“如今黑棋占一脚,白子做劫,黑子若是应劫,便做得出一个断头曲四,留了一口气,如果是白子紧那一口气,黑子必死。”
  郭破虏郁闷道:“既然必死,那要死便一起死了,大丈夫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有甚好怕?”
  魏庭芳一拍大腿:“傻小子,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妈妈没教你吗?脱先!脱先啊!”
  李杓顺势将那黑棋递到郭破虏手里。
  “脱先?”郭破虏举棋不定,看那一隅乱棋,想要落子,又更觉得心乱。
  倒是何足道捉了他的手来,不管东南隅的烂账,“啪”地一声将黑子定在了西北角:“脱先。”
  李杓执白子跟上:“脱先。”
  何足道便捏着郭破虏执黑子的手一路往西北逃窜。
  两人下得快,郭破虏看得眼花缭乱,手上只顾得上跟何足道活动,眼看那白子纠缠打吃,一时十分凶险,谁料五着之后,黑子原本是在溃逃,却暗中将被打的黑棋连起来,两边棋子相接。
  郭破虏定睛一看,大喜:“反吃!”
  何足道跟他相视一笑,握着郭破虏的手,“啪”的一下落定,局势回转,原本死路一条的西南残局如今反而留出一口公气,双方势均力敌,黑子也重回生机。
  郭破虏恍然大悟:“柯公公曾说他二弟朱聪教过我爹爹一句四字真言,叫做‘打不过,逃’。我原先以为只不过是一味脱逃,如今想来也是‘谋定而后动’的意思。”低头一看,自己那爪子还捏在三圣手里,忙道谢抽了回来,赧然一笑,“多谢几位前辈提点。”
  魏庭芳捻须道:“如今我人在均州,襄阳的干系便算不到我头上,这高大人的账却可以从这头帮他想法子。那贾似道不是出了‘公田法’么,咱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怎么说?”
  李杓说:“这‘公田法’是与那‘打算法’一并出的敛财法子,要的是重新核算大户土地,超出的部分必须卖入公家,交与佃户耕作。收得的佃租便三七分,三分用于地方军政。咱们均州隶属襄阳府,收得的款项,便也可替高大人缓解一下燃眉之急。”
  何足道道:“这地方大户都是老奸巨猾之人,怎么会愿意轻易将自己田产卖与公家?”
  魏庭芳“哼”了一声。
  李杓笑看他一眼:“我到之前,这位新上任的魏知府圈不来那几位大户的田地,竟然还想变卖自己的家产来替高大人还债,幸而被我拦住,我二人商量良久,于是想出个‘请君入瓮’的法子。”
  “哦?”
  “这均州勘田的关隘主要在最大的那户人家,他家在城外藏着思田不松口,咱们好几次去都无功而返,着实棘手。不过这家人在城里开了家典库,魏大人之前为了筹银子,卖了不少家当进去,那人也是胆大,来者不拒地都收着。我们思量着,若要取之,必先与之,不如趁着那大户不备,趁乱典一件要紧的东西进去,借着找回失物的法子去查他们典库的账,再由小账扯到大账,只要有了这么一个由头能摸到他们的账本,还怕他们不露出马脚?”
  “虽说法子是阴损了些,不过也是对方藏匿在先……”魏庭芳到底是个读书人,忍不住便要不尴不尬说些遮羞的话。
  郭破虏和何足道面面相觑,郭破虏小心翼翼道:“所以魏大人便和管家唱了一出‘周瑜打黄盖’?”
  何足道补了一句:“……于是把那柄尚方宝剑典了进去?”
  魏庭芳和李杓大惊:“你二人对此又是从何得知?”
  郭破虏这才知道自己搅了局,愧怍难当,连忙将自己二人为了捉“黄河三煞”而顺带将典库中的尚方宝剑取回来的事情一一交代了。
  魏庭芳气得连连拍桌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说他是搅屎棍子吧,果然来就没有好事!”
  郭破虏满脸通红,知道自己虽非本意,但道理坏了魏、李二人的计谋,万般歉意,还是被魏庭芳赶了出来。
  李杓追了出来,郭破虏请他留步,又请李公子代为向魏大人致歉。
  何足道倒是没什么,道:“也没事,你母亲本也不过是将你支出来而已,如今在这里得了消息,你安心一些,咱们便全心去寻耶律帮主就是。”
  李杓也宽慰他:“‘魏十二’就是那个脾气,你莫见怪。此事也不是毫无回旋的余地。不过你二人既然已经在城里露了相,也不好再久留,若是发现你们背后还有知府的阴谋阳谋,那我这后着也就不成了,索性做你们自个儿的事吧。襄阳那头自有这么多眼睛看着,出不了大事。”
  郭破虏见他年纪轻轻,说话已经十分妥当,十分佩服,抱拳道谢。
  又见那李杓从隔壁书房拿了纸笔信封,写好信交给郭破虏:“但有一句魏大人说得对。郭大侠最掣肘之处便是徒有功劳,却无功名,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早晚受人所制,你若是有心步你父亲的后路,倒不如早做打算。我在临安有位发小,曾经做过我父亲的副官,我父亲如今赋闲了,这位发小却还得宠,若是你将来想要谋个功名,不妨向他递个‘投名状’。”
  郭破虏自然是感激不尽,连向他请教那位发小的名号。
  不知道怎的,李杓说到这儿忽然脸一红:“他啊,姓石,名坤。如今是京里的禁军教头,以他的作为,原本是不止这点职位的,不过因为替父亲以功抵过,所以起步稍迟些。你若是遇见他,便说是李杓所荐,他必不会难为你。但也莫提你的江湖出身。这家伙的父亲就是因着一名江湖草寇而失职丢了掌管的宝贝,自己也下落不明。石坤便当时不过十来岁,在我父亲手下做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郭破虏好奇:“那位害他父亲的江湖人叫什么?”
  李杓摊手:“这我就未曾听过了,我只知他父亲石彦明当年原本是宫里的武功大夫,这事当时闹的动静不小,还惊动了圣驾。你们不是官场中人,故而未曾听说。”
  郭破虏收好信,再谢过李杓,便与何足道出了府,会合了冯茂林,按着计划准备离城往北寻那“七虫七花膏”的线索。

注:石彦明的事情郭破虏应该这代不知道,毕竟为逝者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