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武哥哥,你怎么来了?”郭破虏见到来人,惊喜备至,“萍姐和青儿呢?”
来者正是武修文,青儿是他与完颜萍所生之子。武家兄弟与杨过自幼便有罅隙,后来杨过成了人人称道的“西狂”,而他们兄弟两个却仍是郭靖手下两个偏将而已,难免心生嫉妒,因而逮住机会便要占些口舌之快。
杨过虽不是记仇之人,但也不会对伸手打脸的人笑面相迎,只转过身去与小龙女说话装作没看到此人。
武修文本应当驻守襄阳,此刻现身终南山,必定是有要事:“襄阳城出了大事,我正是来接你与大伙会合。”
郭破虏觉得心猛地直跳:“小武哥哥,是不是蒙古军又来了?”
杨过听闻是襄阳城出事,顾不得这些私人恩怨,先安抚郭破虏:“若是敌军来袭,武家兄弟怎么会有闲来找你?可是郭伯伯郭伯母有恙?”
“师父师娘倒是身体康健,只是师娘有些古怪,自从她将破虏差遣走之后,前前后后找各种托辞将咱们几个小辈全打发出了城,只有你萍姐当时不肯跟我出城,死活要和青儿留在襄阳。还好有她,咱们这才辗转得了口信,知道高知府前些日子忽然被监押了起来,身边的亲信均被隔离,师父和师娘皆递不出消息。想来师娘早在数月前就得了消息,将咱们几个排在了事外,以免受到牵连。你大姐一家现在跟我哥一家在风陵渡的丐帮净衣派分舵逗留,准备等大伙来齐了好商量个对策,我这是来终南山接你和襄儿。”
“数月前……”郭破虏听得此言,苦思冥想自己离开襄阳之前城里有什么反常,“莫不是魏庭芳大人被调职一事?”魏庭芳就是三年前拿尚方宝剑的那位廉访使大人,后来留在襄阳监军,与知府高达合作无间,一直与吕家军势力抗衡的重要人物。
武修文平日里只管领兵打仗,自然没法给郭破虏一个准话,只四处环顾:“你怎么一个人,你二姐呢?不是说你来终南山是寻襄儿的吗?”
“我来此处之时,二姐已经离开了,只遇到杨大哥杨大嫂,这位是昆仑派的何足道何大哥。”
武修文自忖是名门之后,并未将西域旁门放在眼里,只点头致意,又催促郭破虏:“既然如此,你便先去风陵渡与你大姐会合,我去陆家庄找陆冠英师兄。”
郭破虏见武修文自乱阵脚,竟要去千里之外求陆家庄帮忙,问他:“我姐夫怎么不差遣丐帮弟子去带信,非要劳驾哥哥亲自跑一趟?”
武修文早就嫉妒当年耶律齐得杨过帮助当了丐帮帮主,听到这话,骂骂咧咧:“若是耶律齐能使唤得动丐帮长老,这几年就不会被叫做‘窝囊帮主’了,先前在襄阳,大家还要看师娘的薄面,现在师娘在城里没了音讯,他自己要忙着调停净衣派和污衣派的矛盾,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指望得上他?”
这句话有些言过其实,耶律齐本身其实并不窝囊,只不过他本是辽人,后来又随父亲做过蒙古人的官,父亲亡故之后在宋人里当丐帮头子,身份委实有些尴尬,这两年都用的是“怀柔”的法子,想要取得帮中两大派系的信任,反而两头不讨好,被有心之人冠了个“窝囊”的帽子。
郭破虏更加忧心:“我大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这么折腾,可千万不要有个什么万一……”
“不碍的,有我大哥和大嫂陪着芙妹,不会有什么闪失。”武修文的大嫂耶律燕本来也是耶律齐的胞妹,与郭芙是亲上加亲,他们夫妇二人在侧,耶律齐自然会轻松一些。
“咦,”何足道忽然疑惑道,“你姐姐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嫁人生子了么?”
郭破虏茫然回道:“是啊,我姐夫对她一见倾心,年纪轻轻俩人就结婚了。”
杨过先安抚郭破虏道:“先去风陵渡去找你大姐,我随你同去,看你姐夫是不是已经打探到襄阳的情况,大家伙再一起想个对策。”他见小龙女神色郁郁,又宽慰爱妻:“郭伯伯郭伯母与我有恩,咱们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我向你发誓,只此一次,今后咱们就归隐江湖,再不管别人的闲事。”小龙女这才首肯。
何足道听了郭芙有孕的消息,脸上竟露出些怅然若失的神色,兀自低声道:“须知美人如名花,花期一到,便是他人瓶中芳华,自此花开花落,都只由那一人看得,别人只能徒望空枝了。”
杨过本来就有点诧异为何何足道对郭芙评价如此之高,听闻此言,内心更是好奇,发言问他:“何兄弟与郭家大小姐也曾相识?”
何足道苦笑摇摇头:“只不过曾在襄阳一起谈诗论乐,有过一个弹琴之约罢了。”
郭破虏:“??”
何足道忽然长舒一口气,慈祥大度地拍拍郭破虏肩膀:“也罢,我本想去襄阳见那位你姐姐一面就返回昆仑,此次便随你们一路去那个风陵渡,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郭破虏:“好像……”
他话还没说完,被武修文打断:“那便有劳诸位,我先从水路去大胜关,破虏你若是在路上遇到襄儿,也一并带上她。”
郭破虏连忙应好,回过头又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
(二)
武修文临走前跟几人说,他们约好碰头的地方是从风陵渡渡河之后的净衣派分舵,也就是当年郭破虏请孟希吃饭的地方。一行人从终南山过去,便要从风陵渡这头撑船过去,歇脚处,依然是那家最大的安渡老店。
三年前在安渡老店郭破虏遇到劫道的“黄河三煞”,郭襄被“西山一窟鬼”拐走,幸而都安然无恙,但“安渡老店”的名字,似乎一直跟郭家有些八字相克。还没到客店门口,便听见路边一对夫妻拌嘴。
“我们哥俩跟着师父,脑袋别在腰带上,有功便是应当,没功却要受责骂,哪及得上亲生的儿女?我不是私心,我这是在教你。要说私心,何人没有私心?难道师娘撮合了咱们几对儿女,真的是毫无所图么?哼哼,那你也未免太小看了师娘,他桃花岛师门下头全是大理、金国、辽国的女婿媳妇,这不是合纵连横是什么?这么多年他丐帮难道没受一点大理段氏和辽、金旧臣的帮衬?说更难听一些,你二哥若不是全真教的弟子,芙妹现在……”
“说来说去你不过是在意当年你师娘将嫂子许给了我哥哥,而没有给你们兄弟二人机会。若是你两个但凡有我哥哥半分出息,怎会到现在只是你师父身边两个裨将?”
“你哥哥有出息?现在人影子都不见了,自己的女人也不管,扔给咱们两个!丐帮上下乱成一锅粥,还不都是他惹出来的事情?要我说,咱们这群外邦人,都做不得那汉人的丐帮头子。师娘最是有先见之明的,早就让襄儿破虏与鲁有脚打好关系,又独独在破虏生日的时候让师父传他一招‘降龙十八掌’,原本就是想等鲁有脚退位之后正好传给她自己的儿女,结果鲁副帮主命不好,早早丢了性命,这丐帮帮主的位置才便宜了你哥哥,让他‘代为保管’。你看这污衣派和净衣派前两年在师娘手里怎么从来生不出乱子?等到来年破虏在军中立了功劳,振臂一呼,丐帮又是她郭家的囊中之物了。”
众人这下听出来了,吵架的两人是武敦儒和耶律燕,似乎是耶律齐在丐帮突然遇到麻烦事,跟这几人走散了找不到了踪影,郭芙怀着身孕暂时和大武夫妇在风陵渡等他,武敦儒手里提着几副药,想来是借着去抓安胎药的由子,单独叫了耶律燕出来说小话。
耶律燕是个豪爽直率的性格,自然不肯听丈夫的一面之词:“就算如此,你师父师娘对你有养育之恩,咱们怎可一走了之?再说现在我哥哥不知去向,襄阳城中也是吉凶难辨,我嫂嫂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这么关键的时候,若是弃之不顾,怎是我江湖儿女所为?”
武敦儒放缓了语气,好言哄她:“你没听战报说,忽必烈忙着回北方争皇位,哪顾得上襄阳?无非又是那几个宋官内斗罢了。师父又没个正经官身,轮不到他头上来。你哥哥娶了师娘的女儿,有丈母娘的提携,今后自然好谋差事,纵然现在有些波折,总是前途无量的。你嫂嫂是丐帮帮主夫人,我托了信拜托冯长老梁长老帮衬着,他们才是自己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哎哟!”
耶律燕“唰”地一下抽出剑来向他丈夫砍去,恨声道:“难怪你萍姐不肯带着青儿与你弟弟离开,原是早看透了你兄弟二人!你明知道我哥哥便是被冯、梁那两人的逼走的,还敢把嫂嫂交给他们?武敦儒啊武敦儒,我当初怎么看走了眼?你若是铁了心要与你兄弟两个去大理,那咱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
武敦儒见妻子软硬不吃,气急败坏道:“我兄弟两个若是没有良心,还会巴巴将芙妹护送过河?我弟弟还千里迢迢去终南山找破虏襄儿两个?你哥哥不知去向,我大理的小皇帝白龙鱼服,生死未卜,正是需要能臣干将的时候,朱子柳师叔连着几年说他们在南疆掣肘,再说了,师娘这次将我们两兄弟支出来的理由,不正是让我和小武回大理帮忙么?”
郭破虏听在耳里,气得发抖,偏生是个不会骂人的,转身就想走,被何足道按住肩膀。倒是杨过看不下去,现身发话打断二人:“我竟不知道,几年不见,武家兄弟都有这么好的口才了,敦儒,你要自寻前程,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郭伯伯郭伯母待你们如亲生一般,如今倒是大难临头个各自飞了。”
武敦儒本来只当自己在和妻子在说私房话,不料竟然被这么多人听了去,大是羞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杨过,要说起来,师父师娘待你也如亲生一般,芙妹与你以前还有婚约,这两年也不见你在老人家面前敬孝,凭什么管我们的事?”
“若不是当年有杨大哥,蒙哥现在已经打到襄阳城里边来了。咱们练武之人,做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大武哥,你和小武哥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现在我们来了,姐姐自然由我来照看,你请自便吧。”郭破虏不愿跟自己人争吵,终止了话题。
武敦儒在郭破虏面前总算有些气短,他软下口气,安抚郭破虏道:“我兄弟两个与你姐姐是青梅竹马,哪里有害她的道理?那两位丐帮的长老你都认得,梁长老在七公在世的时候就是四大长老之一,看着你长大,在净衣派里头是响当当人物;冯茂林三年前随着吕大帅溯流打四川,凭着军功新升了九袋,又与你鲁有脚叔叔师徒相称过,你还曾经托人家给你带过江州的橘子。这两人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我本待将你姐姐托付给他们了才会去与小武会合,这才是尽职尽责呢。既然你来了,这两副药你给你姐带去,自己与丐帮的人交接便是,省得我再这里平白被人冤枉做了小人,”说着就拉耶律燕,“你还不走,留在这里惹人笑话么?”
耶律燕把手挥开,擦了把泪,向着郭破虏道:“破虏,你姐姐自己一个人在前面的安渡老店休息,我是发现了大武在给丐帮留暗号,这才与他吵起来,不过武敦儒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是没脸在破虏弟弟和嫂子面前呆着了,你和杨大哥快去接你姐姐,大理我是不会去的,我自去寻我哥哥,让他亲自来给大伙赔罪解释!”说着便往村外去,武敦儒在后面喊她也不应,两个人追着追着就走远了。
“你那个什么大武哥哥不厚道,你该替你爹娘骂他几句才是。”何足道见郭破虏窝囊,有点看不过眼。
“我这人口拙,骂不出什么花样来,尤其是气急了,翻来覆去就只会骂一句,”郭破虏丧气地一笑,“算了,好歹兄弟一场,人各有志,我还是更担心我大姐那边一些,咱们快去客栈吧。”
何足道猛地醒悟过来:“是啊,怎好留她一个年轻女郎在这人多口杂的客店里,况且她还怀有身孕,咱们快些去!”
说着便催促马儿跟郭破虏的小红马一前一后往前面客店去了。
杨过跟小龙女在后头面面相觑:“我总觉得咱们这位‘三圣’好像对郭大小姐有点误解。”
来到安渡客店,几个人却没在耶律燕说的那间客房找到郭芙,里边桌子椅子都堆在门边,之前或许被人用来从里边抵住过房间的门,但是门窗完好无损,又不像是被人暴力打开的。
连忙去问店家,掌柜的还记得郭破虏:“哎呀你不是三年前那位小少爷么?当年小老儿还担心你被那几个歹人拿了去,阿弥陀佛,万幸你没事,小少爷福大命大,现在已经这么高了,脸也晒黑不少,有点男子汉的模样了。”
郭破虏满心都是他大姐,哪有闲心跟他寒暄,胡乱应了声“都是军营里晒的”,便问:“你们甲字号房那位怀着孕的夫人怎么不在了,掌柜的你可曾见到她出去了?”
掌柜的“哎呀”一声:“瞧我这眼神,小老儿只记得你,却没看出那位夫人原来是当年与你同行的姐姐,想不到一眨眼她也快为人父母了。我记得半天之前,你姐姐是与一对青年夫妻一块来住店的,女的那个管你姐姐叫‘嫂子’。”
“那是燕姐和大武哥了,后来呢?”
“后来我看他俩提着剑出去了,没多会儿便来了两波乞丐,领头两人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年老的破衣烂衫,年轻的穿着干净补丁的衣裳。老夫在这安渡老店几十年了,平日里迎来送往不知凡几,一眼就瞧出两人身上各挂着丐帮的九个袋子,不敢上前惹嫌。两个领头的长老在门口跟你姐姐很大声说话,喊的是‘帮主夫人’。你姐姐堵着门不见人,语气也甚是暴躁,说要等她丈夫回来再见人,那破衣长老语气就有点冲,说什么‘叛徒’‘蒙古’,呼喝着要弟子砸门,被那年轻的长老挡住,小老二这才看出这两拨人不是一路的,那年轻的说话夹枪带棒,挑得两边丐帮弟子剑拔弩张。”
何足道打断他:“你只管说后来他们把郭小姐绑到哪里去了便是。”
掌柜的连连称是,又反应过来:“唉?那丐帮弟子并没绑走郭小姐啊?”
郭破虏心急如焚:“那你请接着说,是谁将我姐姐带走?”
“哦!”掌柜的这才道,“那两拨丐帮弟子正吵得起劲,忽然一个后进店的文秀的年轻后生看到他们,很是惊讶地喊了一句‘梁伯伯’,你姐姐本来紧闭房门,忽然这就打开了。你姐姐就是跟着那年轻后生走了,丐帮的人跟在后边。至于他们去哪儿,小老儿便不清楚了。”
这掌柜的说话拿不住重点,惹得众人白听了一场,怒道:“你原本只须说郭大小姐被一个年轻后生带走便是,怎偏偏么要扯半天丐帮弟子的事情?”
“小老儿这不是要将前因后果跟诸位讲清楚嘛,”掌柜的擦擦汗,“瞧我这累的。”
郭破虏只好将那柜台上的茶碗向他推了推,又递了块碎银子上去,诚心诚意地请教:“那他们走之前可曾说了什么?有没有留下话来?”
那掌柜的心满意足揣了银子:“你姐姐要跟那后生走,两拨丐帮弟子自然是不答应,那后生便说:‘耶律帮主虽说是外族人,但一直忠心耿耿守护襄阳,处理丐帮之事也很是勤勉。他现在去向不明,你们要趁人之危,找由头拿着他的夫人做人质,若是被其他江湖上的人知道了,恐怕日后诸位出门,会被人戳脊梁骨吧?既然你们要等耶律帮主现身给个说法,有个现成的地方,咱们一块去那里等耶律帮主过来,既可以确保帮主夫人母子平安,又可以请那里的人做个明断。’”
“他没说那个现成的地方是哪儿?”
“那两个长老也这么问,那后生便答道:‘这倒是赶巧,耶律帮主的授业恩师最近正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附近,这几位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我不说诸位叔叔伯伯都应该知道,只要有他们做主,耶律帮主是不是真的叛变了,到时候自会有分晓。’”
“姐夫的恩师?”郭破虏问了一句,旋即与杨过异口同声:“老顽童!”
杨过立刻想起来:“我三年前就在这附近的黑龙潭遇到过瑛姑,想来是他们和一灯大师来寻访故地的。那年轻人一定是带着你姐姐去黑龙潭了。”
事不宜迟,几个人立刻又骑着马往黑龙潭去了。
留下那掌柜的:“唉?小兄弟,下次还来住我这安渡老店啊!”
(三)
“那真是再好不过!”文秀少年莞尔一笑,对冯、梁二位长老道,“老顽童是好热闹之人,一灯大师和瑛姑也很好客,若是得知丐帮的兄弟们全来拜访,一定会热情相迎。”少年人个子不高,窄肩细腰,鼻子下面一对八字胡须微微卷起,美目流盼,颇有灵气。他一手牵着马,马上斜坐着丐帮帮主夫人郭芙,另外一只手提着剑,剑锋对着将他二人团团围住丐帮弟子。
年轻的冯长老是个急脾气,“哼”了一声:“朋友,你莫要拿周伯通前辈和一灯大师的名号来压我们。咱们丐帮老帮主洪七公与他二人也是可以并肩的人物,丐帮弟子行走江湖,都是讲道理讲义气的,在谁人面前也不会怕事怯场。”
郭芙倚在马上,冷笑了一声:“若是七公在世,怎容得下你们几个在这里混淆是非。你们莫非是怕到时候见了一灯大师、老顽童不好行事,便要趁现在将我一个妇道人家了结了?”
梁长老是圆滑惯了的,仍是面带笑容:“耶律夫人未免将我等想得太过险恶,耶律帮主无故失踪,房里又留着蒙古人的物件,咱们丐帮从七公时候开始便保家卫国,对抗外敌,这耶律帮主本来就不是我宋人,其父死前又是蒙古的宰相,保不齐眼下见那忽必烈得势,自己便去重投蒙军了。我们不过是请夫人将那打狗棒归还帮中,这原本就是丐帮自己的事,怎敢劳一灯大师和周伯通前辈的大驾?”
文秀少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回头与郭芙说:“大姐,这两位长老记性真不好,单记得他们有位洪帮主,怎么不记得他们前任的黄帮主现在还在镇守襄阳?你说他们不去替黄帮主助阵,偏要在这里后院起火,陷害黄帮主的女儿,竟还敢口口声声说什么‘保家卫国’?”
冯长老呵斥他:“这位朋友,丐帮的私事,原本就该请你回避,这位耶律夫人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你一个年轻男子,与她非亲非故,瓜田李下,恐怕招人非议。”
“是呀,”梁长老一时看不同“耶律夫人,这少年人不是咱们帮中之人,他将我等引到此处,怕是有别的居心。”
少年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正要回应,却被郭芙从后面按住肩膀。郭芙朗声道:“这位是全真教孙不二仙姑的徒孙,他师父是大胜关陆家庄的程瑶迦,与我亲弟弟一般,你们若是得罪了他,恐怕他日在全真教和陆家庄面前不好说话。”说罢便拿眼神示意少年。
少年会意,横剑斜削,比划了个剑招。冯长老认出那是全真剑法里的“横行漠北”,不敢大意,后退一步。
梁长老本来一路上也被那少年的全真剑法唬住,这会儿听得郭芙的话,反过来思量:“这孙仙姑和程女侠都是女流之辈,怎么会收一个男孩子在身边?”仔仔细细端详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倒是老夫眼拙了,几年不见,郭二小姐都长这么大了。”
这文秀少年果然是扮了男装的郭襄,她从终南山寻杨过小龙女不遇,便一路往黄河口去,路过风陵渡误打误撞碰见丐帮弟子在巷尾集结,凑过去一听才知道他们要去安渡老店劫住郭芙,问打狗棒的下落。郭襄赶到客店的时候,郭芙正好落单,被冯、梁带队的两拨人堵在门内,听得小妹的声音,这才出来。郭芙怕妹妹身份被丐帮的人看破,姐妹两人齐齐被拿做人质,便给她安了个全真教的身份。两姐妹心有灵犀,一唱一和,将丐帮长老一路唬弄往黑龙潭的方向,想要在途中伺机逃跑,只可惜郭芙情急说话露了破绽,没能骗过梁长老一双眼睛。
“好哇,”冯长老跟郭家的小辈没什么交情,说话便不大客气,“我还道那南僧和中顽童真的在此地,被你们姐妹俩骗得团团转,咱们也不必多说,两位夫人小姐,请跟小的们回一趟分舵吧?”
郭芙因为说错话,心中连连自责,手里紧紧攥着淑女剑,往四处张望一圈,看能不能带着妹妹突出重围。
郭襄牵着姐姐的马,做着防备的姿势,一面说话试图分散两个长老的注意力:“好说好说,这位冯长老,我记得你是鲁有脚叔叔的弟子,三年前助吕大帅攻打四川有功,如今在帮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鲁副帮主泉下有知,当是很为你感到欣慰了。”
冯茂林皮笑肉不笑回了一句:“二小姐谬赞了。”
郭襄做了个放心的动作,呼了一口气,想要继续卸下他的戒心:“我与鲁叔叔是忘年之交,若是跟冯长老回去,相信冯长老是不会为难我们姐妹二人的。鲁叔叔本来就是副帮主,当年若不是霍都从中作梗,现在坐在这丐帮第一把交椅的,肯定是鲁叔叔了。一会儿到了丐帮的分舵,我姐姐将打狗棒交与你,便是交还给鲁叔叔的徒弟,最是妥当不过了。”
冯茂林没有答话,脸上一闪而过的喜色却被姐妹两个看在眼里。
郭芙脑中精光一闪,接过郭襄的话来:“哎呀,襄儿,你这么说却不对了。要说齐哥下落不明,是该找一个妥当的人代为保管这打狗棒,只不过梁长老领着净衣派几十年也为咱们丐帮立下汗马功劳,鲁帮主之外,便是他在帮中威望最高,怎么说,也该将打狗棒交给他才是。”
郭襄“醒悟”道:“是啊!况且咱们现下离净衣派的分舵最近,大姐你身子重,那咱们还是去梁长老的分舵吧。”
梁长老不为所动,指挥帮众将郭家姐妹围得更紧了一些:“两位不要多说了,只请随老夫回分舵便是。”
“慢着,”冯长老却喝住众人,“哪一个分舵?”
梁长老提醒冯长老:“冯老弟,莫要被这两个妇人蛊惑。”
冯长老自然知道郭襄郭芙说的话是为了挑拨他们,但是却实实在在说中了他的私心。三年前他本想着师父鲁有脚做稳了帮主,有他的庇护提携,再加上他襄助吕大帅攻打四川的功劳,这下任帮主的位置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谁知道天不遂人愿,鲁有脚突然惨死,黄帮主忽然带着丐帮投了高知府的阵营,吕大帅那头挣的军功反而微妙了起来,幸而自己几年来的钻营,这才升到四大长老的位置,只是他还不知足,只想到那耶律齐不过是因为做了黄帮主的东床快婿,便轻轻巧巧得了这么大个便宜,这回好不容易耶律齐栽了个大跟头,怎可随便将到手的打狗棒拱手让给净衣派的人呢?
此刻他目光游移,主意不定,正是踌躇的时候。
郭芙将那辔头狠狠一拽,白马嘶鸣,在林间回荡。
郭襄看准机会将手里宝剑往冯长老那里一刺,在人群里划出个口子。
谁知道冯长老年纪虽轻,一套“八仙掌”却是使得滚瓜烂熟,之间他一个猛退,双掌合十将郭襄刺过来的剑夹住,剑身竟然没伤及掌心一毫。郭襄外家功夫及不上冯长老,一时间抽不出剑来,便用言语来激他:“冯长老,这打狗棒传给谁,向来是前任帮主指定,我姐夫下落不明,自然不能指定,依我我看啊,咱们还是像上回一样,以武定胜负吧,你若是打得过梁伯伯,在座便都可为你做个见证!”
梁长老怒道,伸手去抓郭襄:“帮主选举,岂可儿戏,你莫信了这两个丫头的鬼话,咱们先把打狗棒拿回来,然后再说这些有的没的!”
郭芙却说:“梁长老,我齐哥到底是不是叛逃还没个定数,你们这就要选新帮主了,总得先问问我这个帮主夫人吧?”说着引着马儿挡住梁长老攻向郭襄的去路,却不料马儿被梁长老这一捉受了惊,原地跳起来,郭芙牵不住,吓白了脸。
“姐!”郭襄剑也不要了,反身回来重新拉住马。这下两人跑不掉了。
那冯长老豪气地将郭襄的剑递回给她:“二小姐,我与梁老哥带了污衣、净衣两派弟子来请你二人回分舵,难免被人说是以多欺少,为江湖人耻笑,你姐妹二人单挑也必定不服气,我知道你郭家姊妹武功不错,不如咱们一对一单挑,以五招为限,我与梁长老若是谁能凭本事赢了你二人,便请乖乖跟我们回去!”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斟酌的却是:“我若是能在众人面前先打败这俩姊妹,比梁长老赢得更漂亮,他日以武选帮主时,在座所见的人便会站在我这一头。”
若是只跟两个人对战,胜算总比跟几十个丐帮弟子混战高许多,郭襄自然答应,只补充一点:“我姐姐身子不便,我来替她会会二位长老。”
梁长老没有表态,冯茂林便以为他首肯了,跟郭襄拱了拱手:“请。”
(四)
郭襄刚才见识过了冯茂林的“八仙掌”,知道他能用肉掌克制剑器,茫然拔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破招。冯茂林占了先机,双掌如影,抡了过来,逼得郭襄节节后退。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个阴恻恻的老妪的声音:“纵然他掌风锐利,你自己身随意动,脚踩天罡,怎么会让他近得了身?”这声音带着戾气,但言语间却在提点郭襄踩着三十六天罡阵的步法,施展轻功躲避对方的袭击。
这老妪提点郭襄的是“泥鳅功”的步法诀窍,这种身法迅捷灵敏,千变万化,连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都可以躲过。郭襄出身桃花岛,对奇门阵法自然是烂熟于心,闻言立刻变幻身形,如同泥鳅一般,穿梭来去,冯长老连劈三掌,掌掌落空。他二人一个双掌金石难破,一个身影缥缈难追,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若是平时被围困,用这招“泥鳅功”足以脱身,此刻却是要两人分出高下,却尚且不够。郭襄躲了冯茂林三招,一面冥思苦想那破敌之法。忽然间想起杨过的夫人小龙女有一双刀枪不破的金丝手套,和这冯长老的“八仙掌”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小龙女的手套是外力,而冯茂林却是一种类似于“金钟罩”的外加功夫。若是杨大嫂在此处,用金丝手套与冯长老一决高下,不知是什么场景。
胡思乱想之间,林间另一个女子开口说话,清音婉转,如击玉磐:“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屋漏不可支,窗户俱有声。”念的是陆游一首《大风雨中作》,内里却是在提点郭襄,冯茂林的双掌抡得再圆,也不过是有漏的房屋,挡不住瓢泼大雨。
郭襄大喜,剑势一转,使出全真剑法里的一招“雨疏风狂”,将冯茂林双掌罩在四面八方攻来的剑阵之下。
冯茂林双掌并不怕她的宝剑,但因为要顾及各个来向的袭击,身形果然受制。
这时候一个男子声音打趣道:“这时候若能来一阵惊雷,这房子便能垮了。”
郭襄本来右手舞着全真剑法,闻言左手运起“落英神剑掌”,一个“白虹惊天”,穿过冯长老的防势,拍在他的肩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一个踉跄,退到一边。
五招过完,郭襄以一掌险胜。
冯茂林恨声朝天空骂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几位躲在暗处说话搅局,算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怕被中原人耻笑?”
那个老妪的声音再次阴恻恻响起:“老妇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你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打一个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方才说话的男子也大笑:“小生本来也不是中原人,不过见你们中原人不厚道,欺负妇孺,这才出言相帮。”
“嘿嘿嘿,”一个老者嬉笑的声音传来,“杨过,你老婆怎么跟着别的男人跑出来了,你不现身管管?”
“老顽童,你管好你自己的老婆便是,不要来管我的闲事。”杨过调笑的声音回应过来。
“杨过小友,好久不见,一灯这厢有礼了。”
“晚辈郭破虏,向一灯大师、周前辈、刘前辈问好。”
林中此起彼伏响起更多人的声音,似是高处远方传来,却个个气息浑厚,声音洪亮,足可见都是内力雄厚之辈。
原来之前暗中提点郭襄的三个分别是瑛姑、小龙女、何足道。郭家姐妹本来只是找个由头将丐帮的人引去黑龙潭方向好中途逃走,没想到瑛姑老顽童等人真的在此处。而郭芙离开安渡老店之前故意大声说给店家听的话,本来是想告诉武敦儒夫妻俩自己的去向,没想到被杨过一行人听见,追了上来。这下林中局势陡转,丐帮本来人多势众,却被七个武林高手截住。
梁长老本来就没打算依照冯长老的话来个什么“一对一单挑”,只冷眼旁观那冯茂林和郭襄单打独斗,想要趁众人注意力转移带走郭芙,然后再问出耶律齐和打狗棒的下落,此刻见一灯、周伯通、杨过等高手来了,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捉马背上的郭芙。而冯茂林也就在此时知道这是他二人最后的时机,连忙运起了真气,往郭襄身后拍去。
郭襄和冯茂林单挑的时候,都互相留相留有余地,并没痛下杀手,因为毕竟都是丐帮内部争端,若是出了人命,总有些不好看。故而“小东邪”在打赢冯茂林之后,又听到杨过的声音,精神大振,根本没留意身后有人偷袭。
“小心!”郭破虏一直担忧两位姐姐,看到梁、冯两人出手,终于按捺不住现身去救。
昆仑三圣不愧是“迅雷剑”的传人,赶在所有人之前,长剑出鞘,挡在梁长老面前,他手里拿着的是郭破虏之前那柄君子剑,故意挽了个潇洒的剑花,转头朝身后的郭芙一笑:“郭姑娘,好久不见了。”说话间忽然看清马上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登时脸色大变:“咦?你是何人?”
郭芙也是第一次见何足道:“你是何人?怎么拿着我家破虏的宝剑?”
而那头郭破虏却晚了一步,郭襄背上生受了冯茂林的八仙掌,“哎哟”一声。
众人只道她受伤严重,纷纷现身,哪知冯茂林手刚触及郭襄肩头,便被她的内功护体罡气反弹了十来尺远,闷哼了一声,倒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
郭襄安然无恙,奇怪地“咦”了一声,既而拍拍自己肩膀上的灰,朝一脸心惊肉跳的郭破虏笑逐颜开:“小老头,可见着你了,你怎么晒这么黑?”
那头梁长老已经被杨过等人制住,嘴里却叫着不服,说丐帮的事情不应当他们外人来管。
郭襄跟他斗嘴:“你诬赖我姐夫叛逃蒙古,口说无凭,现在要我姐姐一个人跟你回帮中‘协助调查’,无非是仗着我爹爹妈妈不在此处,若是我妈妈在场,怎容你们在此无理取闹?”
“郭二小姐你久不在襄阳,恐怕不知,”梁长老道,“黄帮主、郭大侠现在在襄阳被隔离起来,递不出消息,咱们丐帮子弟和武家兄弟均被提前遣了出来。之后你姐夫便在风陵渡的丐帮分舵失踪,失踪的房间里留下一块蒙古军的腰牌。大伙儿都说是你姐夫暗中通敌,这才害得黄帮主和郭大侠被朝廷监押起来。咱们请你姐姐回去,便是要她说出耶律齐的下落,顺带交出打狗棒,好想法子营救黄帮主和郭大侠。”
众人这才从梁长老口中知道了此事前后原委,也难怪大武、小武明明对郭芙一向维护备至,此次却都纷纷找借口躲了事去。想来也是相信了耶律齐叛变的消息。
耶律齐为人宽厚,对郭襄和郭破虏从小呵护备至,两人均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为人。
冯茂林在旁边添油加醋:“这等‘三姓家奴’,怎可担当我丐帮的帮主?”
何足道自从得知郭家小姐已经嫁人生子,想起三年前在襄阳跟她弹琴论诗,竟然有点心生妒忌,故而刻意要在她落难的时候显一下威风,没想到救下来的却不是那个有一面之缘的郭小姐。但那姓武的说过,郭家就两个女儿。他本以为在少林寺遇到的郭襄是郭家大小姐,当年他去襄阳祝寿遇到的是二小姐,没想到那“二小姐”却不是眼前这位美妇人,可见是自己弄错,美妇人是郭家大小姐,而郭襄才是二小姐。那么那位弹琴的姑娘又是谁呢?昆仑三圣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打量离他最近的这位郭大小姐。却没想到看到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情。
郭芙见众人在舌战,并没将注意落在自己身上,忽然一手在袖中悄悄捏了个兰花拂穴手,往自己膻中、丹田大穴按去。她本来怀孕八月有余,此刻登时脸色煞白,身子后仰,跌下马来。
何足道连忙扶住她。众人注意到这边异动,赶紧凑过来。
“别、别说……”郭芙悄悄跟何足道说了一句,然后晕了过去。
杨过把了她的脉门:“倒像是快要生了。”
瑛姑将郭芙接过来。
一灯大师是当中最德高望重的,出来调停:“阿弥陀佛,纵然那位耶律帮主有诸多嫌疑,各位要审问他的夫人,还是待她将孩子生下来。不妨先在黑龙潭住一晚上,咱们等耶律夫人醒过来再说。”
梁、冯二人别无他法,只得答应,让众弟子在黑龙潭周边扎营。
何足道本就被突然变了模样的“郭家小姐”弄晕了头,又清清楚楚看到这位“郭小姐”给自己点穴催产,心想这位郭家的女儿真是出人意表,还好另外一位虽然古灵精怪,但总归是正常而可以理解的。
正说着,郭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靠在郭破虏身上。
何足道:“这……”
(五)
耶律齐当年有句话:“若是有人能一辈子天真任性,定是有深爱她的人心甘情愿为她挡住了尘世的磨砺。”这三年里郭襄不在襄阳,郭芙虽为帮主夫人,却被耶律齐保护得小心翼翼,不问俗事。故而俩姐妹对襄阳、丐帮之事都不甚熟悉。唯独郭破虏自郭襄离城之后开始自我砥砺,黄蓉和郭靖也有意让他接触多番事务,因而郭破虏对梁、冯之间的龃龉倒是了熟于心。
丐帮帮主的忽然失踪、黄郭二人的失去联系,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必然联系,当下没人能下决断,但这不妨碍净衣派和污衣派借这个事情来搅浑水。黄蓉独掌大权三十余年,将两方势力的冲突用襄阳城战事来引开,又费劲心思栽培了一个鲁有脚,可惜天不遂人愿,鲁副帮主忽然毙命,如今干戈暂歇、黄帮主大权却落给了一个两头不沾的“归明人”,这积压了三十年的矛盾终于露出了些端倪。若是能趁机将那位不知去向的帮主从位置上换下成己方势力的人,自然是梁、冯二人所乐意见到的。郭芙到底比郭襄大了十多岁,本能地察觉到了丐帮里这股动荡的气息,但凭她一个人的本事是无法平定这场欲来的山雨的,只能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拖延,或许拖延到耶律齐回来,或许拖延到襄阳城的消息传来。
郭破虏站在屋檐下,远远听见外头梁长老正在幸灾乐祸泼冯茂林的冷水,瑛姑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大姐郭芙,小龙女在一旁帮忙,老顽童好奇地在门外跳来跳去,一灯大师在厢房替二姐郭襄运功疗伤,皓月当空,一时间各种焦虑、担忧、烦闷齐上心头。
“阿弥陀佛——”
郭破虏转头一看,是一灯替郭襄看过伤势从房间出来,见大师脸色无异,松了一口气,向大师道谢。
一灯笑呵呵地还礼:“不敢当,郭二姑娘不过是护体真气反弹,老衲反倒要恭喜郭二姑娘有奇缘。适才老衲用一阳指替郭二姑娘疏通经脉的时候,发现她体内不仅有九阴内功,还另有一股灼热澎湃的真气,想不到几年不见,郭二姑娘武学上竟然有这样大的精进,真是后生可畏。”
郭破虏放下心来:“前段日子二姐曾写信说她机缘巧合听到少林寺觉远法师临终前背诵九阳神功的口诀,因而受益不少。”
一灯听闻郭襄只是听一遍就记住了大部分经文,连连称赞:“郭二小姐天资过人,当年就连金轮法王也是因为爱她是练武奇才,才一门心思想收她为徒。”
“大师也拿这事来打趣人家,”郭襄方才坐着行了一个周天,这会儿也房里走出来,同一灯道谢。一灯双掌合十还礼。
目送大师离开,郭襄连忙问郭破虏,“大姐怎么样了?丐帮为什么忽然跟咱们搓起火来?”
郭破虏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点误会罢了,大姐这会儿快要临盆,瑛姑和杨大嫂看着她呢,你别担心。”
“走,咱们看看大姐去”郭襄拉着郭破虏往郭芙他们那边去,忽然脚下一顿,怯怯问了一句,“那……杨大哥也在么?”
正说着,小黑潭外边忽然响起两声长啸,既而一阵爽朗笑声。
“想不到杨兄也是个俗人,非要去挣一个‘西狂’的名号,”说话的是何足道,他和杨过去了附近的村庄,手里提着战战兢兢的大夫和稳婆,一路赛着轻功回来,“你们中原武林人总好给自己排个一二三四。”
“杨某是一个有牵挂的人,自然不如三圣看得通透,”杨过哈哈大笑,先走进小黑潭院落中,“险胜三圣半步,承让了。”拎鸡崽子一样将稳婆往郭芙的门口带去。
周伯通被瑛姑关在门外百无聊赖,听了这话,连连给何足道喝彩:“这位兄弟说话老顽童听着舒坦,什么‘东西南北中’,无非就是活的人怕死后赶不上趟,先给自己定好位次罢了,无聊得紧。来来来,小哥,我听小龙女说你也会‘左右互搏’的法子,咱们来比划比划。”
杨过哑然失笑,看着那两人跃上屋顶。
郭襄怔怔地在院子这头立着,远远地看向杨过的背影。
郭破虏出声叫她:“二姐。”
“哎,”郭襄非常小声地应道,用几乎只有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唤了一声弟弟,“小老头——”
“嗯?”
“小老头,今年生辰咱们继续打个赌吧。”
“什么?”
“咱们来打赌,说一说大哥哥是不是在躲着我吧?为什么我三年里到处都寻不到神雕侠,你却能在终南山下随随便便遇到他?”三年不见,郭襄的话说出来,已经不再是以前姐弟间寻常玩闹的语气了。
郭破虏自从在终南山下遇到杨过夫妇就已经心里有数,听了这话,知道以郭襄的聪明通透,早就看出来,但又不忍二姐伤心,只好假作肯定地说:“真的是巧合,你来了,杨大哥正好不在,我路过,他就回来了。”
郭襄转头来看看郭破虏苦笑,朝背对这边的杨过喊了一声:“杨大哥——”
神雕侠本来在看周、何二人切磋,听见有人叫自己,不得不回过头来,郭襄站在弟弟旁边,一双盈盈美目看向这边。
“小妹妹,”杨过远远站着朝她笑了笑,“别来无恙?”
郭襄深吸一口气,露出些欢喜的神色:“有劳大哥哥挂怀,哥哥嫂嫂这些年可好?”
杨过点点头:“都很好,谢谢你。”说罢一个提气,加入到屋顶周伯通和何足道的切磋当中。
郭破虏心有灵犀地觉得孪生姐姐心情有些低落,陪她站在对面的屋檐下,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看吧,”看了一会,郭襄叹了口气,“所以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三年里我四处流浪,夜深人静时,常常想起在风陵渡和大哥哥相遇的那一幕。不知道是我与他缘分深厚,故而有相见之缘,还是我与他缘分太浅,故而让我这么迟才遇见他。”
“二姐别这么说,你能与神雕侠莫逆于心,已经很让旁的人羡慕了。早些年每每听到你谈论杨大哥的时候,我都在想,要是我也有个这样意气相投的‘大哥哥’,带我在江湖上浪荡一圈,忘记襄阳城的烦恼,纵然我最终战死沙场,闭目一刻回味当年种种,想必也是快乐的。”
“呸呸,臭破虏,”郭襄凑上前拧郭破虏的脸,“明明该你来安慰我,怎么反倒说起这样的丧气话,什么死不死的?再说了,你尊敬崇拜的‘三圣哥哥’不就在跟前,有时候我都在想,若是爹爹妈妈将我生作一个男孩儿,便能没有什么避讳地跟大哥哥仗剑天涯。”
郭破虏听了这话,更加丧气:“我倒宁愿跟你换……三圣根本不记得我了。”
郭襄大为纳罕:“怎么回事?”
郭破虏唉声叹气:“此事说来话长,三年前英雄大会,我在你闺房里打扮成姑娘的模样,结果遇到了何大哥,何大哥只当那时与他相谈甚欢的是一位郭家小姐,后来再相遇,我只当他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弹琴之约,没成想是我自己换了装扮,他认不出来了,可现在要在人前解释我就是那个‘郭姑娘’,实在太难以启齿了……”
郭襄没想到这里边有这样的曲折,“噗嗤”笑出声来:“你现在在军营里晒得这样黑,三圣怎会想到三年前那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郭小姐’就是你?”
郭破虏见二姐总算笑了,心里舒一口气,佯作苦恼的样子:“所以我说,要是爹爹妈妈将我俩换一换,将我生成女儿家,每日漂漂亮亮地弹琴读书,你换个男儿身,跟你的杨大哥行侠仗义,岂不美哉?”
两人嘻嘻哈哈从廊下往郭芙屋子里走,总算冲淡了对话里的惆怅,没成想到这话被另一个当事人听了去。
原来那老顽童周伯通浸淫了几十载左右互搏术早已炉火纯青,而何足道的左右手剑法本是从古琴指法中将将悟道,远远不及对方纯熟。老顽童出手没个轻重,一掌将何足道打下屋顶,还在上头手舞足蹈地拍手庆贺。
何足道一个翻身落地,正巧将郭家姐弟的对话听了半截进去。
他现听到郭襄说“三圣怎会想到三年前那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郭小姐’就是你”,又听见郭破虏回答一句“要是爹爹妈妈将我俩换一换,将我生成女儿家,每日漂漂亮亮地弹琴读书”,心中如同连劈了两道惊雷。
“何兄没事吧?”杨过在屋顶上头问了一句。
何足道回了一声“没事”,跃回屋顶,喃喃自语道:“想我‘昆仑三圣’行走中原、西域两地十余年,遇到的放`浪形骸的人不知凡几,想不到还真有何某没预料到的‘奇人异事’……”
周伯通以为何足道在夸自己功夫厉害,很是得意:“老顽童我这左右互搏是玩的时候悟出来的,自然打得随性,何老弟你那是弹琴的手法,自然要往琴韵上去寻根,不能自乱了阵脚。要说我这套功夫,须得要我义弟郭靖或者杨老弟的夫人那样心思单纯的人来练,才学得熟,晚辈一代嘛,嘿嘿,我看郭破虏那个小子也老实,说不定能走他爹的老路子。”
何足道反问一句:“他老实吗?”
杨过本以为何足道对郭破虏颇加青眼,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有点疑惑:“何兄,左右你也见过郭伯伯这一对孪生儿女了,你怎么看这郭家两个后生的?”
“郭二姑娘自然是冰雪聪明,貌美如花,”何足道停了一下,语气里竟然带了点自己没预料到的愤愤,“至于这郭三公子,哼,我本道他是敦厚,没想到是‘面带老实相,心头别有花样’,真是大出何某人的意料啊。”几个人说话声音不小,廊下的人自然听得见。
“呃……”郭破虏转头问郭襄,“三圣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了?”
郭襄扶额:“应该没有……”
郭破虏绝望中露出点希冀。
谁知道郭襄话没说完:“……的吧?”
“唉,完了,何大哥知道我当年骗他,这下应当彻底讨厌我了吧,以后还怎么相见?”
郭襄试图安慰弟弟:“没事的,我上回在少林寺碰见三圣,他跟张君宝比武打了个平手,曾经立下誓言说他这次回西域之后,再也不会来中原了,想来你俩本来也不会再见面,自然就不会尴尬了……”
郭破虏只觉得晴空霹雳,愣在当场。
(六)
“女人家生孩子,臭男人跑来做什么?”瑛姑素手一挥,将郭破虏关在门外;屋顶上的三个人打得正酣畅,郭破虏也没好意思上去讨嫌;小黑潭外头丐帮两派形势不明不好随意去打搅;万幸自己还有一匹随行的小红马,郭破虏从屋檐上抓了一把茅草,准备去找马兄作伴。
走到小黑潭外,连打了几个呼哨都不见小红马的踪影,走了百余步,却见杨过的那只大雕跟小红马凑在一块,雕兄衔了跟树枝在口中,小红马凑过去闻树枝,听见主人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喷了个响鼻算是打招呼,又自顾自跟雕兄把树枝扯来扯去。
郭破虏长叹一声转过头去。
不远处丐帮扎营的地方传来的喧哗争执声将他拉回到之前的焦虑、担忧、烦闷当中,丐帮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而郭破虏对此束手无策。月光从树林上空再次照下来,抬头望去,皎洁如水——原来这人生的愁绪竟是如此地避无可避。
小黑潭离风陵渡不过几里地远,三年前二月初春的时候,郭破虏在那里遇到王惟忠将军的遗孤王希孟。小王将军苦口婆心一番话,告诫郭破虏忠君爱国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那会儿郭破虏不过是个十五岁少年,觉得骨子里流得了热血,身上练得了好功夫,便足以救济苍生了,直到廉访使那柄尚方宝剑将他打醒——郭家师徒以侠的名义来行将军救国之事,到底是螳臂当车,而他们试图和一群蝇营狗苟的官员讲江湖道义,更是蚍蜉撼树。
或许真的如王大哥所说的一般,若是父亲早做退路,留个清白名声会更好吧?母亲曾私底下叹息家里的子弟没有教出个好样子来,如果自己再聪明、圆滑些,是不是能早看透这襄阳城里的波谲云诡,父母或许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安危难定?如果自己能早分担点姐夫在丐帮的压力,大姐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孤立无援?如果自己能稍微帮衬一下大武、小武师兄,他们是不是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心力交瘁地离去?如果多他一个人的助力,郭家在吕家军的旗下是不是不会这么势弱,至少二姐不用远走他乡,连伤情的时候都没有一个安慰她的肩膀……
经曰:“苦之至时,纵六亲俱在,如为盲人设烛,何益于无目者乎?”纵然郭破虏有父母兄姐的疼爱,但夜深人静,这些想法总是如一计计毒鞭在拷打自己,却总是无人可以诉说。郭襄浪荡三载,或许是靠着风陵渡那个夜晚的温度才能渡过漂泊的日日夜夜,久而久之,便将那时候的温暖化作了心跳的声音。郭破虏自认为并不和郭襄一样因为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遇就心悦了一个人,但每当想起某个秋日下午,他弹完了一首古曲,忽然第一次有了一点大人的惆怅,这个时候有人在旁边念了一首苏东坡的词,跟他分享了这个充满了意义和仪式感的一刻,从此每当他在成长的道路上遇到坎坷时,就会老是想起那个凄惶的、远去的、踽踽独行的背影。
林中好似有人懂得自己心事,兀自诵着几句诗。郭破虏听得不真切,只得了一句“燕子自长春寂寂,长歌一曲啰啰哩,不是知音说向谁”,觉得此人说得切怀,想来也是夜愁难寐之辈,心中好奇,便往说话方向走去。
还没走近,那诵诗的声音便停了下来,郭破虏拨开树枝一看,前面空地上拱起一个小土包,前面摆了块石头,石头上一盏茶,一灯大师手里握着盏茶,一人一石对坐而饮。一灯大师慈眉善目望过来。
郭破虏连忙道歉:“打扰大师清修了。”
大师笑眯眯招手让他来坐,于是郭破虏也过来冲着石头坐下。一灯将自己手里的茶拿给郭破虏捧着,石头上的茶依然安稳摆在上面。
郭破虏好奇:“大师在和石兄对饮么?”
一灯大师笑出声,指指石头后面那个小土包:“老衲在和旧友对饮而已。”
郭破虏刚开始就觉得面前这个小土包长得很像个坟包,只不过没有立碑,听大师这么说,心中更加确信。他向来为人光明磊落,倒不怕鬼神之说,恭恭敬敬向那坟包作揖行礼:“大师的旧友也是位如同大师一般的得道高僧吧?”
“‘得道高僧’这个称赞,老衲和这位旧友恐怕都当不起的,只不过老衲这位旧友总算死前得偿所愿,倒是比老衲在这里活着受痛苦要轻松得多。”
江湖上自来便有为尊者讳的讲究,故而郭破虏并没听父母姐姐讲过一灯大师的过往,听大师这么说,便估摸到或许有一个折磨了大师很多年的心病。他不敢问,就呆呆坐在旁边喝茶,茶水是凉的,郭破虏就抿了一口在嘴里。
一灯大师见这少年端的厚道,又比他父亲年轻时更善解人意,便多了一些亲善之心,岔开话来问少年:“我听闻我徒弟朱子柳曾给过你一幅字,你练得怎样了?”
郭破虏点头道:“是朱伯伯临的欧阳询《皇甫诞碑》,承蒙朱伯伯厚爱,可惜破虏实在愚钝,只能按着朱伯伯的笔法来比划一阳指的招式,至于真气和合,一直未得法门,可能大师这大理绝学,须得要段家心法才能催动,破虏有缘学到这个程度,已经知足了。”
一灯大师有心指点,便拿自己一些旧事去启发他:“当年老衲也曾经深受重伤,几乎武功尽失,多亏你母亲拿九阴真经的心法来替老衲疗伤,说起来老衲现在身上的内力与你同宗,可见这一阳指并不需要段家心法。”
郭破虏心想自己可没有练九阴真经,反而因为郭襄抄的几句九阳神功而武功大有进步。但听闻大师所言,知道自己还没学透那幅碑帖,连忙虚心求教。
一灯大师便说:“用笔机要无非‘提’‘沉’二字,这‘运笔如斤’的老话并不是虚谈,须知这书法大家提笔如临大敌,挥毫用心之处甚至大汗淋漓,你且从这笔锋提沉之处运气,自然就有妙用。”
郭破虏闻言大喜,连连告谢:“这‘一阳指’能救命续脉,破虏今后一定多行善举,方不误朱伯伯的一番苦心。”
一灯大师语重心长叮嘱道:“‘一阳指’虽然可以救命,却对施功的人消耗极大,这是保命的功夫,不可随意使用。”
郭破虏闻言,稍稍顿了一下,问道:“大师,破虏其实近年来一直有一事不明,想向长辈请教,却不知向何人问起。”
一灯大师此刻已不叫他“郭三公子”,慈祥地应道:“老衲与你的爹爹妈妈有几十年的交情,可算你半个没有血缘的祖父,破虏有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多谢大师,”郭破虏心下感动,便打开话匣子,“破虏来小黑潭之前路过终南山的草堂寺,有三位西域僧人来盗经书,住持阿毘法师以德报怨,不顾自身安危,舍己救人,最后自己丢了性命。旁人都道阿毘住持修成正果,破虏看到的却是他的至亲师弟和徒弟们伤心至极的样子。大师,如果前路崎岖,你明明知道不会有好的结果,那么你还会为了一件对的事情去牺牲么?”
郭破虏的话如同一枚石头投进不见底的深潭,一灯垂目静坐,半天没有回应。郭破虏以为大师乏了,悄悄告退。
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话如同一鼎巨钟在大师头顶匡匡作响,敲得一灯背上冷汗直冒。
等到郭破虏远去之后,一灯这才抬起眼眸,看着面前的石头苦笑,一面喃喃自语:“慈恩,死者长已矣,只有生人,才会一直悔恨、受到良心的折磨啊……”
(七)
适才郭破虏断章取义听了片段去的那句“不是知音说向谁”,实则是一灯大师祭奠故人念的一首禅诗。若是郭襄或者杨过在场,兴许会想起三年前一灯大师的弟子慈恩在小黑潭求仁得仁,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场景。三年匆匆而去,原本一代人的恩怨纠葛似乎已经烟消云散,有的释怀瞑目了,有的团聚相逢了,也有的在三年间日益愀然,形销骨立。
慈恩大师原本是铁掌帮的帮主裘千仞,年轻时对大理皇妃刘瑛姑刚出世的孩子痛下毒手,想诱当时的段皇爷出手施救,段皇爷一来知道这孩子乃是刘瑛姑与老顽童偷情私生,二来华山论剑在即,若是此刻废尽功力去救一个婴儿,难免会误了比武,踌躇之时,错失了医治良机,无辜婴孩夭折,瑛姑记恨发狂,段皇爷愧疚难当,终于退位出家,法号“一灯”,从此一心忏悔,青灯独坐。而裘千仞在武林中营营半生,得不偿失,最终被一灯点化,皈依佛门。
在常人看来师徒俩这段往事无异于一段浪子回头的佳话,对一灯、慈恩自己来说,却不过是两个被内心折磨的盲人互相扶持着渡着各自的三途恶道罢了。
慈恩大师晚年的时候为心魔所害,时常以头撞墙,口中直呼:“苦啊,苦啊——”一灯便在旁边诵经,替弟子开解,也是为自己赎罪。
一灯和慈恩两位大师的这场心病,原本也和大理天龙寺本身的修行有关。一灯在天龙寺受戒,学的是寺中“五停心观”的法门,即是要在默照之间将五种过失停止于心。世人畏惧生老病死,故而修行时往往观想白骨腐尸以对治形色之贪,而一灯和慈恩却是以昔年过错为障,故而要默念顺逆十二种缘起,将当年所犯下之事不断反刍,以对治愚痴烦恼。慈恩未能参透,故而犯下了头痛病,最终以死了之,得了清净;一灯本已停心止念,只不过这天用一阳指为郭襄打理筋脉,耗费太多心力,晚间入定之时有些心神摇曳,故而来到徒弟坟前告解。
“慈恩,死者长已矣,只有生人,才会一直悔恨、受到良心的折磨啊……”一灯大师这么说着,脸上泛起苦笑,“今年是你丧期第三年,为师本该早些来看你,却又怕来见你动了妄念,故而一直拖延至今。如今瑛姑和周兄弟和好如初,我一个老和尚夹在之间,虽然早已得了他二人的宽宏大量,但偶尔午夜梦回,耳边似乎也与慈恩你当年一样,有婴孩哭声,惊起一身冷汗——当年你我单知道去寻这孩子父母的谅解,可无辜小儿在天之灵,是否又能宽恕我二人?郭三公子问的那句话,并不是为师不知道如何解答,只是说易行难,老衲实在没有给晚辈做好一个榜样。当年我一时蒙蔽,私心作祟,种下这不可挽回的恶果,纵然后半生积德行善,却终是无法挽回最初的那条婴儿性命。如今你已魂归地下,若是碰见那冤死的小施主,可否替为师告罪一声,也请他仁慈一些,早些来索老衲的命,老衲吃斋念佛几十年,盼着的,也无非是这一天而已。”
深林寂寂,死者早已长眠,并无人作答。一灯大师叹了一口气,闭目打坐,眼前又浮现起那婴儿死前挣扎的惨状和瑛姑发狂痛哭的样子。
他似乎又听见瑛姑在耳边苦苦哀求的声音:“段皇爷,你救救他,段皇爷,段皇爷——”
恍惚之际觉得真的有人在晃自己,睁开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瑛姑拉着回到小黑潭的屋子内。
瑛姑早已是鸡皮鹤发,脸上却带着与几十年前如出一辙的哀求表情:“段皇爷,你救救他,段皇爷,段皇爷——”
一灯大师有些惶然,仿佛还在梦中,定睛一看,瑛姑怀里果真抱着个男婴,不哭不闹,也没有呼气,剥开襁褓一看,婴儿胸口一片乌黑,显然是中了剧毒。
老顽童不知道从何处跳出来,嘴里一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不知是哪个乌龟王八蛋下的毒手,一灯你要不要试着救一救,你要是撒手不管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吧?”
一灯只当自己是在入定当中心生幻觉,眼前男婴似乎又和几十年前不一样,胸前的毒印仿佛是从内渗透出来的,而不是一个轮廓清晰的毒掌印。
他从瑛姑手里接过孩子,运起九阴真经的内力,勉力使出一阳指的功夫,却因为之前已经耗费太多精力而有些不支,猛地头晕目眩,从鼻腔里涌出一股腥甜的暖流来。
耳边一直传来女人的哭声,有人在叫他:“大师!大师!”好像是在求他救命,又好像是劝他收手。
瑛姑抓着他的胳膊:“段皇爷!”
一灯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或许是佛祖示现,听到老衲的祈求,让老衲可以再选一次吧……”说着便运了毕生的修为,往男婴的几处大穴打去。
纵然一灯年近百岁,武功境界早已登峰造极,但这婴儿所中之毒异常诡谲,耗尽了大师全部的功夫,这才从嘴角里流出些黑血,恢复了呼吸。
一灯已近油尽灯枯,对着周伯通释然一笑:“老弟,老衲总算还你的债啦。”溘然闭目。
周围一阵惊呼:“大师!”
似乎耳边有仙乐梵呗,送他往生极乐。
一灯却仿佛灵魂出窍,看到周伯通年轻的样子,他似乎知晓了段皇爷为了救他和刘瑛姑的儿子而死,悔恨不已,抱着那孩子往瑛姑怀里一塞:“一灯和尚,你倒是走得轻松干净,留下我老顽童一个人背了一身的人情债,里里外外不是人,罢了罢了,反正没了你,今后也没人陪我比武找乐子,索性将我老顽童一条命也赔给你好了!”说着一掌拍向自己天灵盖,暴毙而亡。
刘瑛姑痛哭出声,既而恨声骂道,“裘千仞,这杀千刀贼人,偏偏要使这‘二桃杀三士’的法子,谋害这两人的性命……伯通,你既死了,段皇爷又抛出性命来救我们俩的孩子,我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想来大理段氏不会加害这孩子,我便将他留给天龙寺的高僧,来陪你二位便是了!”说罢将孩子递给旁边的郭芙,自毙于周伯通身边。
仙乐消散之前,一灯心中万念俱起,前事种种不断回看,细细数来,又觉得如今这个下场,和当初比起来,竟然不知是好是坏。
(八)
百十年来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一灯大师恍然神归,想要睁眼,却觉得眼皮极沉,几乎抬不起来,侧耳一听,察觉自己似乎是坐在小黑潭的房间里,面前一人跟自己对坐,食指运气截在大师的小腹重穴神阙位上,再往下就是气海、会阴,正是在他的“阴脉之海”的关隘处,背后的两只手掌来自不同的二人,分别用了各自看家的内功本领,推在大师背后中脊,此处乃督脉闸口处,总制诸阳,故而此时此刻一灯大师身上阴阳两条命脉尽在这三人手中。
大师眼前一片血红,口鼻中尽是甜腥之气,想来是内伤导致的七窍流血。双腕间各自箍条细线,线那头远远连着两个人,还有一个似乎立在自己身边,隐隐嗅得到一丝幽兰之香,此三人呼吸极轻,都是世间难得的绝世高手,高手之外似乎还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发出婴儿的哭声。
“这孩子不是已经救活了,怎么还在哭,是不是还有余毒未清……”这是郭芙无措的声音。
“姐,这是用温水化开了的九花玉露丸,你喂小侄儿喝一点,你自己也喝一点。”这是郭襄。
“大小姐也忒不懂事了,怎么敢拿命去搏,要是有什么好歹,我等可怎么跟黄帮主说去?”这是丐帮里那位年纪大一些的长老,此刻他倒是按照从前郭芙嫁人之前的称呼来唤她。
“话是这么说,但帮主夫人之后务必还是请给我们一个交代。”这是那位年轻的长老。两位长老说话声音都很沉,似乎受了相当重的内伤。
“嗨呀,老叫花的这些徒子徒孙,怎么一个比一个唠叨……”周伯通叫他俩闭嘴,问道,“老和尚怎么还不醒?若是他归西了,杨过我就跟你们去古墓住几年吧?”
“周伯通!”一灯背后响起瑛姑的骂声,原来身后为自己运功的其中一人是她。
“别分心!”杨过远远在一旁出声提醒,又嘱咐身边人,“龙儿,落针!”
大师觉得头顶一阵冰冰凉凉,既而百会穴处有些刺痛。
一灯本以为既然周、杨、龙三人是在场功力最高的,那么给自己推掌治内伤的多半是这三位,但听闻声音,杨、周二人只在一旁替他悬绳望脉,小龙女也不过从旁施了几枚玉蜂针。他倒并不是心胸狭隘怪罪这三人袖手旁观,只不过内心有些纳闷,为何这三人都不与自己近身,此事从头到尾都蹊跷不已。但他张不开口来,只能静心任凭离自己最近的那三人用外力推转自己身上的真气循环。
说来古怪,早些年一灯大师读过黄蓉郭靖那本《九阴真经》恢复了武功,本该是气海充沛,此刻却觉得丹田处空空荡荡,反倒是背后一股灼热真气似乎困住了原本体内周转的九阴真气,在督脉处不断纠缠。
杨过手上搭着悬绳:“三圣?”
何足道一手推在一灯大师背后,一面说:“果然不出杨兄所料,只有我们三人才能近大师的身……”
瑛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依伯通之言行事……”
“我就怕傻小子接不住。”何足道迟疑了一下。原来在一灯大师面前截住他任脉关隘的是郭破虏。
“左右也就你们三人能出点力气,我老顽童倒想出手,却是爱莫能助,郭小兄弟桃花岛功夫练得不错,又机缘巧合得了他们段家的‘一阳指’,合该出一份力。若是老和尚真出什么事情也不碍的,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成天打坐念经,是我早就无聊死了,有什么活头?咱们权当是长长见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邪门歪道,竟然让咱们几个绝世高手都束手无策,不过若是没治好,咱们先说好,等到时候见到黄老邪,可别在他面前多嘴,平白惹他一番耻笑。”周伯通自来不拿生死当一回事,这等紧要关头,依然只想好玩要紧,倒减淡了在场诸位的紧张之情。
要说这一么大一个阵仗是怎样一个由来,却要从郭芙跌下马说起。
郭大小姐为了找借口拖延时间,给自己点了几处大穴,想要将腹中的孩儿早一点催出来,用他来转移当时剑拔弩张的局面。她自己却没有料到,这孩子出生得如此的不顺当。
若是寻常人家遇到郭芙这样鲁莽地自动胎气,恐怕早就一尸两命,幸而瑛姑和小龙女在场,金针暂时护住母子心脉,又幸而杨过何足道轻功卓绝,押来了附近最手巧的大夫产婆。
好容易生下来,婴儿胸口却带着一团诡异的黑,小孩子一点呼吸都没有,将在座诸位吓了一跳——怎么是个带着毒的死胎?在场都是见过世面的,稍稍一掂量,便猜到是有人在帮主夫人孕期里投毒,且要长期微量地在饮食里下毒,让郭芙日常显不出端倪,而体内的孩子却早已中毒多时。郭芙又悲又恨,强撑着一口气求在场的诸位高手施救。
瑛姑伸手一摸,摸到小孩一点几不可闻的心跳,想起一灯大师的一阳指连铁掌帮的毒掌都可以解,连忙唤他来试。
谁知好巧不巧,当时一灯大师在慈恩大师墓前入定,没来由感到后脊一股热腾腾地内力乱窜,扰得他心神不宁,但大师慈悲为怀,听闻瑛姑的请求,应声施救,这婴儿虽不如当年瑛姑那孩子伤重,但大师本就在救治郭襄时有所损耗,冥想时又被心魔干扰,勉力用最后一点精力挽回了那孩子一条性命。
众人正当庆幸之时,却见大师突然七窍流血,口中痛苦长啸,手里捧着那刚从鬼门关捡回小命来的婴儿就往地上摔,骇得郭芙顾不得此刻身体不适,连扑带爬接住了儿子。原本慈眉善目的南僧此刻却如修罗附体,一掌往郭芙身上拍去。匆忙赶来的梁、冯长老恰好在最旁边,来不及说话,齐齐拿自己肉身去挡。这两人武功本就算不得高明,被五绝之一的的一灯大师拍出一丈外,口吐鲜血。
周伯通、杨过、小龙女见势不妙,知道这是大师走火入魔的征兆,连忙出招,将大师架住,为他推功过血。只是不知怎的,大师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罡气,与这三人稍有肢体接触,竟将他三人俱搅得体内气浪翻腾,似乎要将这三人也齐齐裹入无间地狱当中。
眼见得一灯大师不受控制,又要逞凶,何足道刚提起君子剑,就见郭破虏一下蹿到自己面前,一个“潜龙勿用”去接大师的招。郭破虏不忍让一灯受伤,没使全力,跟大师双掌相对,内力互较。
何足道见着傻小子不知轻重,竟敢跟一个有百年功力的老叟比拼内力,“唉”一声,不得已从侧方打了一掌过去,想借此断开二人联系。瑛姑是个帮亲不帮理的,骂了一声,伸手抓住大师的胳膊,想将他拉开。
“咦?”周伯通这头调息好,睁眼一看,惊奇道,“怎么你们三人可以摸老和尚,偏偏我们三人不可以?”
小龙女这边缓过来,抛出金铃索捆住大师,将大师定身,总算控制住了局面。
杨过再试了一次,伸手给大师输一段真气,须臾间便连退三步,捂住胸口。
“过儿——”小龙女担心地看向他。
却见杨过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扯了两根红线,套住大师双腕,跟周伯通一人一边,隔线望脉。
“咦?这和尚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地背着我老顽童学了另一套内功……不对,这不是他自己练出来到内力……”周伯通奇怪道。
杨过也摸到一灯大师体内一小股迥然不同的真气,搅得其原本的九阴真气不安其位,四下乱窜,导致大师走火入魔:“难怪,我三人均练过这九阴真经,与大师运送真气,无异于火上浇油。还是得请瑛姑、三圣来帮忙才是。”
郭破虏道:“我没练过九阴真经,适才大师点拨过我一阳指的招数,兴许能帮得上忙。”
于是才有了方才一灯大师醒过来察觉到的那一幕:由杨、周二人隔线把脉,郭破虏用一阳指截住“阴脉之害”,断了那股邪门真气的前路,小龙女用玉蜂针护住大师头部中枢穴脉,瑛姑和何足道在督脉处围追堵截。
周伯通虽然说话不着调,却果真是武功奇才,不愧他“中顽童”的称号。不过屋顶上几百招的来回,他便摸透这位昆仑来客是雪山上练的功夫,外冷而内热,出手如冰皮迸裂,迅猛无比;瑛姑的功夫是段皇爷帮着打的基础,虽说后来神算子自己触类旁通,悟出了“泥鳅功”的身法,名字取得糙了些,但终究走的是大理武功中以巧制胜、百变多端的路子。这两人武功路数都胜在一个“快”字,正合适从大师背后入手,包抄拦截住那股逆行的外来真气。至于郭破虏,他是跟桃花岛学的武功,老顽童与东邪几十年的交情,早知其武功习性。桃花岛以“碧波掌法”入门,岛上弟子无一不通水性,都是在百尺海水中锤炼出来的内劲,纵然黄药师武功以“邪”著称,但千涛万象,恃的始终是一个“深”字,故其包容性极强。这也是黄蓉让儿子用桃花岛功夫做基的原因。只待瑛姑和何足道将邪气赶走,便能使原本的九阴真气百川归海,而郭破虏的桃花岛内劲用在此处,正好因势利导,接通一灯大师的气海。
周伯通一边从旁指点,一边兴致勃勃道:“妙哉妙哉,一灯老和尚,看来天不该绝你,偏要派这三人来相救,让你再被兄弟我烦上几年。”
于是杨过掐住时间,一声令下,便让小龙女落针,何、刘二人开始发力。
(九)
一灯大师此刻已经悠悠醒转,虽不能睁眼开口,但脑中已经一片清明。昆仑派的内力如一柄冰冷利剑,准确地从他头顶百会穴、后颈风府穴、后背身柱穴依次刺入。那捣乱的邪气节节败退,又被神算子瑛姑从下方长强穴、命门穴、悬枢穴包抄住。最后三军在背后中枢相会,小龙女三针扎下去,大师轻哼一声,终于睁开眼来。
“嗨呀,一灯,”周伯通见他醒来,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你真是晚节不保,一百岁的年纪了还被瑛姑摸了屁股,你这回和尚是做不成了,不如乖乖跟我做道士去好啦,可比你成天打坐念经好玩多啦!”
一灯大师苦笑:“承蒙诸位相救,一灯感激不尽。”
他体内作乱的始作俑者被小龙女用玉蜂针封住,余下便是将九阴真气送归八脉,这对在座人来说俱是小菜一碟,大家便都放下心来,一边等何、刘、郭三人运功,一面询问起来。
“大师失去神志之前可有什么异兆?”杨过与他的夫人在绝情谷曾受过一灯大师极大的恩惠,此刻便刨根问底,想替大师诊出个究竟来。
“难道是这婴儿身上带的胎毒伤及了大师?”梁长老和冯长老对视一眼,方才他们舍命去救郭芙,既是出于道义,也是为了用切身行动来证明并不是丐帮两派给帮主夫人母子下的毒。
何足道此刻还有余闲来回话:“不,这小孩子身上中的毒小生曾在西北一代见过,这是被稀释过后的毒药‘七虫七花膏’,用七种毒虫、七种毒花捣烂熬制而成,此毒虽然难解,毒性却并不强,下毒之人绝对不会想到有一灯大师在场,用一阳指轻易就能将其解开。”
“应当是大师先前自身融了一股外来真气,在施救婴孩的时候,自乱了内息。”小龙女道。
郭襄内伤刚愈,旁观许久,忽然福至心灵,出声道:“方才大师替我疗过伤。”
杨过本来之前一直避嫌,并没有多过问郭襄的伤势,此刻见了,招呼郭襄过来,让小龙女替她把了把脉:“并无异常。”
一灯这会儿能说话了:“适才小襄儿也是内息不畅,两股真气纠缠,老衲便替她捋了捋九阴真气。在这之后不久,老衲便有些心智恍惚。”
“你什么时候偷学了家里的九阴真经?”杨过之前在草堂寺听郭破虏所言,知道黄蓉并不主张让一双儿女现在就学九阴真经,故而他听闻郭襄体内竟然有九阴真气,心中了然,忍不住口气严肃了些。
郭襄有些委屈:“我爹爹妈妈十五六岁便博采众长,能打败四方高手,怎偏偏不许我和破虏学这真经假经?”
杨过见她脸上带些依赖的神情,有些无奈,自问不该多加过问,只好道:“不是不能学,只不过经文版本众多,又都不完整,郭伯母怕你二人学了,会如同那黑风双煞一样,反受其害。”
郭芙看在眼里,叹口气,岔开话:“如今看来,是襄儿身上的九阴真经的功夫引的祸端?”
“是,”小龙女点点头,“不然为何我夫妻二人和周伯通也被影响,只因我三人和一灯大师一样,也练过这本经书。”
“如此看来,草堂寺的阿含师父说的并不是虚言,九阴真经果然可能致人走火入魔。”杨过想起阿含形容的草堂寺前辈们一个个走火入魔死掉的场景,果然与一灯大师的情况别无二致。
“我师兄这武功还有这样的邪门?我只道当年是那帮草堂寺的和尚小气不与我等来往,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样的事情,难怪我师兄不准全真教弟子修炼。可是咱们几个连着我那郭兄弟夫妇都练过这九阴真经,怎么一点毛病都没有?”老顽童细细问询杨过他们在草堂寺的情景。
杨过略讲西域少林的那三位老者来犯的起因经过,详述了最后他和阿含师父讨论真经的细节。
讲到真经里面那句天竺高僧没有翻译出来的经文时,一灯大师意有所动,嘴里反复念道:“阿斯提、乌陀阿帕忒、瞿利提罗拘陀、拿摩、帕拉跋陀……瞿利提罗拘陀、瞿利提罗拘陀……”
就在他愣神之时,瑛姑原本覆在大师中枢穴上的手猛颤,只觉得一阵刚猛的内力将她震开,随即一灯大师被控制住的正邪两束真气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喷薄涌出督脉,何足道孤掌难鸣,收挽不住,大惊:“臭小子!”
那守在大师气海下游的郭破虏便如同一夫当关,眼睁睁看着千钧的压力向自己扑面而来。
“破虏!”这一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众人都来不及去阻拦。
便听得一灯大师口念一声佛号,原本右手腕上牵着的细线被他挣断,大师使了一个跟破虏一阳指不一样的手法,点在自己腰眼。
刹那间风静浪平。
郭破虏本来准备闭目受了这大师半年功力的重重一击,没想到睁开眼自己却安然无恙。郭芙郭襄连忙扑过来问他的安危,周伯通这头还搭着大师另一只手上的线,摸到大师脉象平稳,却再没有一丝内力,禁不住瞠目结舌。
“想不到老衲苦苦参修段家先辈的六脉神剑,最后却用在了自己身上,”一灯大师语气疲惫而释然,他看向瑛姑,摇头叹道,“天意啊天意——”
此刻他自废武功,不过是一个耄耋之年的慈颜老叟,郭襄和郭破虏扶他坐好,听他细细道来。
一灯大师先看向杨过:“杨施主刚说到,你向草堂寺的阿含师父问的那句总纲里的话的汉文意思,阿含师父说,这句话意思是‘从前在北方大路上,有一座瞿利提罗拘陀山……’”
“是,”杨过颔首,“阿含师父说,这‘瞿利提罗拘陀’的含义,便是佛教中的‘耆阇崛’山,是佛教一处重要灵山,而九阴真经的作者黄裳便是假托是这座山的仙人传授了他口诀,他便是从此悟道,写就了现在这部经文。”
“不对不对,”一灯大师摇头,“这位阿含师父是佛门中人,却对道家一无所知。黄裳本是修道之人,又不曾修过佛,他请人将汉文经书总纲中的道家秘言译成梵文,然后再被阿含法师的师父翻译成汉文的佛门之言,早已是几经误传。黄裳原文写的这个山确有其实,只不过被僧人依照佛家用语习俗,译成了它的梵文‘瞿利提罗拘陀’,到了草堂寺这里,又被理解成了汉文的‘耆阇崛’,即‘瞿利提罗拘陀’的另一个音译别名。而这‘瞿利提罗拘陀’按字面的意思,却是‘鹫头’之意,也有人称这山为‘灵鹫峰’……”
“灵鹫峰?”在座之人忍不住发问。
大师微眯眼,仿佛在回忆:“这两百年前的江湖旧事,恐怕再过不久,也要随老衲一并入土为安了——”
注:前文备注里好像写过,《九阴真经》那段“阿思提、乌陀阿帕忒、瞿利提罗拘陀、拿摩、帕拉跋陀”:asti uttara-apathe grdharkūṭaḥ nāma parvataḥ。出自五卷书,意思是“从前北方大路上有一座瞿利提罗拘陀山”。这个山真的就是灵鹫峰的意思,但是地处印度,这里只是巧合拿来用一下。
(十)
“想来这也是近两百年前的一些江湖故事了,纵然如中神通、东邪这样的博闻之人也未必全然知晓,也就是老衲出生不算太晚,而我大理国的国君又都高寿,因而侥幸偷得几年光阴在我那年愈百岁的祖父膝下承欢,这才从他口中听得了这些尘封之事。
“我大理国与佛亲善,好几任国君都有佛缘,禅位出家。我祖父段誉是在位最长时间的一位皇帝,庙号宪宗,治理朝政可谓殚精竭虑,晚年却因为诸子内争,且天灾频降,心力交瘁,退位让贤,在天龙寺做了一位僧人。老衲当时不过是个极不受父王宠爱的三四岁的稚子,母妃去世之后便将老衲送由天龙寺的师父代为照看。几次寺内遇见祖父,他都是一副寻常老僧的样子,与俗世早已无差别心。他见到我左右无人,便常将我带在身边。我祖父当时已经走到他的最后几年,想来年迈之人,总会回想些昔年美好的事情来遣怀。他时常在天龙寺后院的天井打坐,兴致来了便也会与我说说话,说的大都是他年轻时候在中原游历的风头事。
“大抵也就是大宋哲宗年间的时候,我祖父还没当上大理国的皇帝,正是绿发轻俊的年纪,行走江湖,呼朋唤友,倒是在中原闯荡出了些名声。其中有两位与他最为交好的结义兄长,俱是当时名震天下的青年才俊,其中一位想必两位长老听说过,便是你丐帮第十三代帮主萧峰。此人本是个为汉人收养的契丹人,未知身世的时候做了丐帮的帮主,武功在当时可谓所向披靡,未有败绩,后来他辗转离开中原成为辽国的南院大王,却始终行的是大忠大义之事,为了阻止辽帝耶律洪基发兵攻宋,自尽于雁门关前。
“至于我祖父的另一位结义兄长,便是这九阴真经里提到的灵鹫峰的主人虚竹先生,此人亦是逍遥派、天山派的掌门人。说来这位虚竹先生与你丐帮仍有些机缘,你们帮中代代相传的‘降龙十八掌’,原本是有‘二十八掌’,萧帮主删繁就简去了其中十掌,临终前托付给了这位先生,让他传与后来的丐帮帮主。丐帮第十四代帮主当年和萧帮主一并死于雁门关,后面十五、十六代帮主也都英年早逝,未得前人真传,直到第十七代钱帮主从故人那里得到那套修订过的‘降龙十八掌’,这才重振了丐帮的士气,这位‘故人’,便是虚竹先生。算来算去,这钱帮主与九阴真经的作者黄裳差不多是一代人,那么真经总纲里提到的那位自称是灵鹫峰来的光头道人,便是这位灵鹫峰主人了。本来灵鹫峰远在西域天山,位置缥缈难定,虚竹先生幽居峰顶,鲜少履土中原,他那一次来中原,为的是将这丐帮武功交给钱老帮主,想来在旅途中巧遇黄裳,便点拨了他几句。事了之后这位先生造访了大理国当时还未退位的祖父。当年羊苴咩城摆了三天的筵席,史官事簿上亦曾有记载。这便是这位虚竹先生最后一次来中原的情景。之后逍遥派和灵鹫峰便杳无音信,久而久之,便被中原人淡忘。
“草堂寺阿含师父说经文牵强附会,里头那位光头老道是黄裳抄袭僧人故事的铁证,这个老衲却不敢苟同。据我祖父所言,虚竹先生本来是少林寺的出身,机缘巧合才做了这灵鹫宫的主人,虽练的是道教的功夫,却也毕生潜修佛法,是一位道行极深的在家居士,他幼年便在佛门剃度,纵然后来离开少林,一生也未曾蓄发。真经描述的光头道人,正是这位先生最显著的特征。
“九阴真经既然是从逍遥派的口诀发衍而来,其内理想必也是相通的。老衲记得祖父曾讲,虚竹先生本是因他机缘巧合破了逍遥派掌门人的珍珑棋局,才得了恩师的慧眼,得传神功。虚竹先生当时不过是少林中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和尚,武学根基极其浅薄,逍遥派的恩师将自己七十年修炼的北冥神功都注入他的体内。这北冥神功,便是逍遥派顶级心法,门内诸多武功,均是万变不离其宗。黄裳得的那几句口诀,想必是虚竹先生多年练功心得,由此几句话,便能演变出一部震惊今世的九阴真经,可见当年逍遥派实力之高强。
“须得一提的是,虚竹先生的恩师在传授神功之前,特地化了他身上原本的少林功夫,常人都道:‘多一门功夫好傍身。’但于此处却是行不通。因为逍遥派武功乃是道家阴柔功夫,与佛门阳刚的童子功截然相反,两两不容。若是虚竹先生留着少林功夫,再学那逍遥派的北冥神功,必定经脉错乱,暴毙而亡。同理可知,这北冥神功演变而来的九阴真经被佛门弟子练了,必然导致同样的结果。草堂寺的僧人和少林寺本自同源,武功道理原本就一样,故而涯山方丈和阿毘大师的师兄们,个个走火入魔。襄儿偶然练了觉远法师所念的九阳神功,这九阳神功本就是藏在《楞伽经》中的佛门武术,遇到她体内原本的九阴真气,自然会有身体损伤,老夫替她梳理经脉,无意中受了那佛门真气的挑拨,再加上替婴孩治毒,体内九阴内力势弱,便无法自我控制,以致真气逆行。在座练过九阴真经的施主若是出手相救,必定和老衲一样互相波及。”
众人听得一灯大师娓娓道来,皆是啧啧称奇,想不到九阴真经还有这样一段前缘。周伯通却能想得更远:“和尚,既是如此,那我让瑛姑、何兄弟、小郭兄弟替你疗伤,便没有错处,因何后来你又情况反复,甚至自毁了武功?”
一灯大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所以老衲说这是天意,冥冥中早已注定。老衲现在回想幼年时候所见所闻,深觉祖父当年所言之是。祖父在天龙寺的最后几年,曾无数次念过一句话,说天底下‘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若不是萧帮主讲情义,也不会落得自己两头难为,最后搭进去自己一条命;若不是虚竹先生的父母偷生情愫,虚竹先生也不会天人永隔,离开少林;若不是我曾祖父和祖父皆多情,便不会有后来祖父年轻时的几段令人啼笑的荒唐姻缘……若不是老衲当年为了一个女人,心生妒意,吝惜自己的武功,也不会害死那个婴儿,虽然当年九阴真经治好老衲的伤,如今老衲这身武功最终还是因为这个女人又废了去,便也算了了一桩恩怨,也好也好。”
瑛姑奇道:“老婆子我并无加害之心,也没有练过那什么九阴九阳的功夫,为何会跟你功力相互影响?”
一灯大师此刻已经全然放下,像是在回味一桩跟自己毫无关联的旧事:“还记得你方才入宫时候不过是豆蔻年华,六宫粉黛中,数你最解语知心,又聪明过人,你曾说:‘既然男人练得武功,为何女子不能?’便央着要老衲教你。你这一身的武功根基,便是在大理皇宫内打下的——这是在你遇到伯通之前。当年老衲替你在段氏内库中量身选了一卷武功秘籍,后来你与我恩断义绝,得了个‘神算子’的称号,将本来学的段家武学和伯通教你的拳法融会贯通,悟出了一套新的身法。”
“是叫‘泥鳅功’。”郭襄曾在小黑潭跟瑛姑学过几招这个功夫,着实迅捷无比,滑如泥鳅,令人难以捉摸,听得一灯大师所言,立刻了悟到他说的便是这套功夫。
“偏要取这么个粗鄙的名字来跟原来的功夫相区别开来,”一灯大师叹气摇头,问瑛姑,“你还记得当年老衲拿给你的那卷秘籍是什么样子么?”
瑛姑回想起来:“是一个卷轴,展开看,上半是画的一个美人像,下半是这套功夫的讲解批注,美人像边有一个题字……”
“题的什么?”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是了,”一灯大师苦笑,“这‘凌波微步’,本就是我祖父当年从无量山洞里学来的逍遥派的武功。”
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见陈世襄先生于《天龙八部》文末的书函。
(十一)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
前人种因,后人造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瑛姑、周伯通闻言,自是慨叹不已;杨过、小龙女两两相望,顿时感触万千;何足道不以为然,郭破虏低头不语,郭襄心有所动,郭芙五味杂陈,只有她怀里的婴儿咂咂嘴,尚且无辜。
郭芙从风陵渡到小黑潭几经波折,鬼门关里一番来回,此刻看着襁褓里的儿子,心中激起无限柔情,无限无奈,无限酸楚。她本就刚产后,又比旁人多吃了数倍的苦头,此刻俏脸上霜打了一般的颜色,扶着郭襄,坐回榻上。
郭破虏知道大姐熬过这一劫,却又要糟心丐帮的事情,十分不忍,便好言跟梁、冯二位长老道谢,想先各自给个台阶好说话。
梁、冯二位长老方才在南僧掌下拼命救了郭芙母子二人,可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甚至算得上好汉,但毕竟世人皆有私心,故而之前他们为了污、净衣派大动干戈,也在情理之中。此刻武林前辈高手皆在身侧,梁、冯二人看风波暂平,也不便再拿乔,故而也都温言回礼,但对耶律齐一事,仍然不肯松口,要请郭芙与他们一同回分舵答话。
何足道本来先前因为某事看郭破虏一百个不顺眼,被一灯大师的事情打断了一下,这会儿事情解决,再听郭破虏说话磨磨唧唧,顿觉得有一百零一个不顺眼处,忍不住出口挤兑他:“人家不过是想要活捉你的姐姐回去论罪,你此刻却在这里慢吞吞地道谢行礼,蠢小子真是拎不清。”
郭芙知道躲不过,故意冷哼一声,装作不领情的样子:“二位长老既然料定我齐哥私逃叛变,又何必来救我母子?”
梁长老道:“大小姐,适才咱们也说了,救你,那是咱们丐帮弟子的本分,拿你回帮审问,那是按照规矩行事。耶律齐经营丐帮不善,几年来帮中数次争斗,都是因为他驭下无方,难以平衡多方势力,现如今他既然担上了‘叛变’的嫌疑,自然不能再任我帮帮主,只是请大小姐说出打狗棒的下落,待我们查出耶律齐的去向,自然也会一并对他帮规处理。”
“梁长老红口白牙倒是说的一番好道理,小生冷眼旁观这么两天,怎么得觉得二位在避重就轻?”
“这位先生,这是我丐帮内的事情,请不要插手。”冯长老知道在座都是武林高手,故而借这句话来敲打众人。
何足道有意胡搅蛮缠:“小生是西域人,自然对你们中原人的纠纷插不上话,可是这位神雕侠当年对你们丐帮可是屡有大恩,咱们让他说一句公道话,总是可以的罢?”
杨过接过话来:“是,且周伯通周前辈又是耶律兄的恩师,咱们在他面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也免得生出误会俩。请容杨某多嘴一问,当时耶律兄失踪的情景究竟如何?芙妹又是何时中毒的?”
郭芙听出来何足道和杨过是在帮自己,便放下心来,仔仔细细将事情向在座诸位道来:“半月前,西山一窟鬼递来小妹的信,于是妈妈便打发了破虏去终南山寻人,紧接着又以我身体为由,让齐哥先送我回桃花岛,她怕我齐哥照顾不周,便又嘱咐了大武哥哥和燕妹随行。此时城里便只剩下小武哥哥和完颜萍。”
“我在终南山遇到小武哥哥,他带了襄阳城里的消息,说妈妈叮嘱他去一趟陆家庄,萍姐并未随行,留在襄阳城内。”郭破虏补充一句。
“我与齐哥刚走到风陵渡的丐帮分舵,便有消息传来说襄阳城的丐帮分舵断了消息,紧接着齐哥忽然失踪,两位长老便气势汹汹来那我问话。我只好和燕妹和大武哥哥暂逃了出来。”
冯、梁二位长老此刻也心平气和下来,拿出自己知道的消息,只听冯长老说:“鄙人因为前几年随吕家军打过四川的缘故,留驻在襄阳城污衣派分舵,一个月前黄帮主派我带了兄弟出任务离开驻地,十余天之后回来却发现襄阳城里莫名多了许多高手,将高知府和郭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几次想混进去,都被人拦了下来。本想借着前几年和吕将军的一些交情,打听些消息,却不料将军府翻脸无情,将咱们几个叫花帮打了出去。晚间的时候,本想再探一次郭府,却远远地听到府中有人弹琵琶,声音很是急促,在下虽粗通文墨,却于音律没什么见解,只觉得危机四伏,连忙带着手下人逃出城来,想找耶律帮主和郭大小姐问问消息。”
“我老梁当时正在接待帮主和郭大小姐,冯老弟刚来便咄咄逼人,连问了耶律帮主一通问题。耶律帮主回话支支吾吾,似乎知道一些事情,但又不肯言明,我当时起了些疑心,冯老弟更是火冒三丈,跟着便与帮主起了些口舌之争,武敦儒和耶律燕在一旁劝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们三人都不是汉人,顿时气氛有些尴尬,冯老弟脾气暴了些,便问耶律帮主莫不是他们当中有人通敌,牵连了黄帮主和郭大侠。谁知耶律帮主竟避而不答,可见是有心虚之处。为求证心中所疑,老梁便悄悄在夜里查了他们几人的随身行李。”
郭芙听闻梁长老竟然擅自动自己的行李,自然勃然大怒:“梁长老,我们几个行得正坐得端,若是有怀疑,请直接来问便是,何必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来?”
梁长老不以为意,反而语重心长:“我的大小姐,你可看错了好人!这耶律帮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归明人’,怀里却揣着蒙古人的诗集,难道不是暗藏居心?”
“是什么诗集?”郭破虏出言问道。
梁长老从怀里掏出物证,郭襄“咦”了一声:“这是蒙古宰相耶律楚材的《湛然集》,耶律楚材是姐夫的父亲,后来姐夫的父亲和大哥都被蒙古人害死,姐夫揣着父亲的遗作,有什么可疑?”
“不止于此,”梁长老又翻开书,从里边拿出一封信来,“这里头还有一封信,信中标注的全是数字,我拿给冯长老看过之后,发现对应着诗集里的某章某行某字,可以串成一句暗语,大致是约耶律帮主当天晚上于某处私会。”
“不可能,我从未听齐哥说过此事!”郭芙难以置信。
“我与梁长老以为拿住了耶律齐的把柄,便想要拿这诗集和信与他对质。”冯长老口里这么说着,众人也猜得到,必然也是他二人动了私心,从那个时刻开始便在帮里边传一些耶律齐通敌的流言,想要造势来换掉现任帮主。
“谁知第二天耶律齐却没了踪影,只有他处理公务的那间书房里的一片狼藉,以及一枚蒙古人的腰牌,这便是咱们都看到的东西。”
郭家姐弟和杨过都是和耶律齐极为熟悉之人,知道他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自然不肯相信他做过通敌的事情。郭芙强作镇定,却不知如何言语。倒是杨过反问一句:“此事说不通,姑且不论那耶律兄恨蒙古人入骨,怎么可能通敌,就算他真和敌人有所勾结,要叛逃蒙古,怎么会不带上他自己亲生妹妹——耶律燕可是他的胞妹。”
小龙女冷不丁道了一句:“可那妹子如今不也从丐帮脱了身,现在不知去向了?”
一句话倒说得众人背脊上一凉。
“那天咱们在风陵渡听见燕姐和武家哥哥吵架,倒觉得她是讲情义的人,不像做得出这样两面三刀的事情……”——反倒是武家哥哥言行有些偏激。当然最后一句话,郭破虏并没有说出口来。
“说起来,”何足道忽然话回到事情的原点,“一路上跟着耶律夫人的便是武氏夫妇二人和耶律帮主了,那么下毒之人……咱们刚遇到他俩的时候,可不正见着他俩手里提着药材?”
“是了,当时正是他俩去药房抓药给大姐,在途中被我等遇到,武家哥哥当时正在气头上,将药递给我便走了。”现在药还在郭破虏包裹里。
“快拿来打开看看!”
郭破虏将那药包拆开,黑乎乎一堆药材,外行人看不出什么门道,倒是何足道从中拈起一坨非常小的黑色的结块,放在鼻尖闻了闻:“不错,是‘七虫七花膏’的味道。”
(十二)
“这‘七虫七花膏’乃是近几十年才在西北流传开来的毒药,其色墨黑,气味刺鼻,乃是七种毒虫和七种毒花调配而成,据说此毒有四十九种变化之法,须要用毒之人亲自来解才行,若是被寻常人遇到,可说是凶险非常了。”郭襄一面说一面仔细打量她面前的人。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奇妙的毒药,不知制毒者是谁,想必也是一位师出名门高人。”武敦儒啧啧叹道,又让郭襄郭破虏坐下来,转头让店家又加了几个小菜。
此时此刻三人所在之处乃是风陵渡往邓州方向的路边客店,战乱时节,北边生意不好做,秋风穿堂而过,冷冷清清就他们三人。
抬头和郭破虏交换了一个眼神,郭襄又神态自若道:“制毒的是谁我就不知道啦,不过大武哥哥可听说过‘百损道人’的名字?据说他是吐蕃一带有名的高手,不仅将这七虫七花的毒用得极好,还使得一手毒掌,与武家哥哥和燕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她说的话全是当时何足道跟众人解释毒药来历时所说,为的是用话来套一套这武敦儒的反应。
武敦儒心不在焉道:“啊,想不到西域也有这等武林俊杰,只不过用毒之术到底还是歹毒了些。”
郭襄按捺不住,继续问:“燕姐幼年跟父兄在辽、蒙并吐蕃一带奔波,可曾跟你提起过此人的名号?此毒虽然对我等修行内力之人没有太大影响,但在蒙古军中被大量使用,据说蒙古人灭金,便用过这个毒。”
武敦儒见郭襄话说得急,这才正眼看向师妹,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你燕姐自上次在风陵渡和我分道扬镳,便一直下落不明,我正一路在寻她。”
“燕姐之前还在的时候,可有跟你说过这‘七虫七花膏’的事?大武哥哥,当时你拿给我的那副药是谁抓的?”郭破虏一直闷着不吭声,此时才开口问话。
“是当时请一位襄阳的老大夫开了方子,只不过其中一枚药引是他单独给的,让芙妹每次服药的时候都撒一点进去……等等……怎么了?”武敦儒本来心烦意乱,并未特别在意对面姐弟二人的言语,此刻终于觉察出一些诡异来。
“当时破虏便是带着你和耶律燕那副掺了毒的药给郭芙,你的芙妹连吃了数月这剂毒药,终于难产血崩。”说话的是杨过,他与小龙女和何足道从暗处走来。
“什么?!”
“武敦儒!之前你在风陵渡与耶律燕的对话众人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有私心固然是人之常情,但你与郭芙这么多年的师兄妹情谊,郭伯伯郭伯母对你兄弟二人又如同亲生父母一般,你怎可下手如此歹毒?”杨过说话咄咄逼人。
武敦儒听到郭芙中毒的消息,正如一道晴天霹雳,懵怔在当场,嘴里只不断说:“不不,我没有下毒……我只不过是离城之前收到一封大理来的家书,劝说我兄弟二人早日回故土,故而最近有些动摇,修文也看了信,还与完颜萍吵了一架。”
“他们吵什么?”
“无非是认为那封信挑拨离间,还说最近襄阳城里不太平,怕有什么什么……当时我与燕妹刚好进屋,她便止住了话头,只是死活不肯跟我们一起离城。”
“小生猜这位完颜萍夫人当年经历过在金国王府被蒙古人离间投毒之事,故而比较警觉罢。”何足道分析道。
“何大哥的意思是……萍姐看出城里有内奸,本想要提醒小武哥哥,却被进来的大武哥哥和燕姐打断,只好作罢,留在城中以防万一,”郭破虏顺着他的话往下想,“难怪冯长老在郭府外听见她的琵琶示警。”
“给你们写信的是何人?”
“是我们的父亲,但诸位知道,‘渔樵耕读’中,我父亲武三通识字不多,故而写信要么就潦潦草草交代几句,要么就是请人代笔,而此信颇长,故而我兄弟二人便自以为是代笔先生所书,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信中文笔似乎太过文气,口气也过于恳切,反倒不像是他的风格。捎信的是个陌生面孔,但他说话带着滇南口音,我俩便没有怀疑。”
“这样看来,当时萍姐是怀疑城里有蒙古人的内应,并且很可能觉得此人跟耶律大哥和燕姐有些牵连,故而有些碍口。”郭襄这样推测,又回头来看看杨过。
“看来还是要从耶律燕和耶律齐的下落寻起。”杨过点头。
“芙妹现在如何……”武敦儒又愧又忧,忙问众人。
郭破虏刚要说“她没事”,忽被何足道插话道:“一尸两命,救不回来了。”
只听“当”地一声,武敦儒手里的筷子砸落在碗盘之间,发出刺耳的声响。
众人将武敦儒一个人落在客店,回到邓州的丐帮分舵时,郭破虏对何足道拿话欺骗武家哥哥一事还有些心中不忍,何足道来了一句:“你姐姐和侄儿的两条命差点让他那点小算盘给耽搁了,也好歹吓一吓你那位‘大武哥哥’,让他也长长记性。”
郭芙正好出来听见这话,深以为是,引何足道为同道之人,又之前在林中落马时多亏这位“昆仑三圣”掩护,故一再要谢他。因为在场的长辈由于耶律齐如今尴尬的处境,反倒不好劳驾他们操心这新生儿的琐事,杨过又一路与郭家两姐妹避着嫌,何足道倒是撇得清楚,且与郭芙母子有恩,便索性请他给新生的婴儿取名。
何足道倒是来得大方,不假思索道:“那就叫耶律田好了。”
一灯、老顽童和瑛姑听了,连声赞好,说这是出自降龙十八掌中“见龙在田”,既与丐帮有渊源,又应着“利见大人”的意思,不言而喻,自然也是希望能给其父耶律齐带来一些好兆头。
郭芙便抱着那孩子向梁、冯二位长老盈盈一拜:“如今诸位都将事情说开了来,外子是否通敌,也请找到他的时候再来定罪,郭家耶律家如今都只有这么一个孙子,我郭芙自小便是骄纵蛮横惯了的,如今还要再任性一回,以这金孙为质,权请二位长老暂时放下污、净衣之间的成见,也暂时不要急着在丐帮里改朝换代,咱们先将襄阳城里边的情状摸清楚,救出我爹爹妈妈,然后再派人去寻齐哥下落,若郭芙真的因此耽误了丐帮大事,我母子性命,任凭二位处置便是。”
梁、冯二人连称“受不起”,将她扶了起来。
杨过倒是在一旁看得有些感慨,道:“芙妹不必担心,今后丐帮有难,只管来寻古墓便是。”
正说着,外边弟子来报说“煞神鬼”和“金甲狮王”史书刚求见。
“西山一窟鬼”和万寿山庄的史家兄弟本来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因为神雕侠的缘故,结为莫逆,常在一块吃酒行乐,此刻同聚在邓州丐帮分舵,两个人反而脸上没什么欣喜的表情。
煞神鬼刚进门便道:“好小子,真叫我一顿好找!”他一进门既不找杨过,也没来得及跟郭襄打招呼,直奔跟自己素无交情的郭破虏。
“煞神鬼叔叔,这是怎么回事?”郭襄问话。
煞神鬼这才看到郭襄:“二小姐也在这里!这便好了,也省得老鬼我四处寻你们姐弟。半个月前我去襄阳城替二小姐带完信,便在城外汉水一带逗留,准备躲一躲家里的四个老婆,忽然一男子拿了重金来托我去终南山给郭家小子带一句话,结果老鬼我在终南山扑了个空,听全真教的老道说你已经回去了,便又折回风陵渡,辗转听说你们来了邓州。”
郭破虏忙向他道谢,问:“可是我爹爹妈妈托人带的口信?”
煞神鬼点头道:“那人让我跟你说:‘郭黄安好,暂勿回城。’”
“是何人让你带的口信?”郭芙问他。
煞神鬼道:“那人自称孟什么来着,我这来回颠簸,给忘记了,只是此人身材高大健硕,当是行伍出身。”
郭破虏想了想:“可能是王希孟大哥。”
杨过当年救过小王将军的命,也知道此人:“他如今在陆家庄做事,为何不直接托了陆家水鬼来直接报信,还要劳你周转半天?而且既有他在,郭伯母又何必再嘱咐小武专程去陆家庄一趟?”
梁长老问那煞神鬼:“他可曾说襄阳里边到底怎么了?”
煞神鬼摇摇头:“当时他来得匆匆,似乎后边还跟着几个骑马的人,只来得及跟老鬼我交代了这一句,便赶紧走了,”说到一半,他忽想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个蜡丸,“对,他还塞了个这个。”
郭破虏认得这是军中偶尔递消息的时候会用的蜡丸,将其揉碎了,果然摸出个纸条。众人凑过去一看,笔力刚劲,是一首五言绝句:
寻幽须远道,
魏魏在青峰。
庭院虽怡乐,
芳尘去自空。
(十三)
乍一看是一首寻常的游景诗,将每一句首字连起来,却别有玄机。想来是写信的人怕被人查到,故而将信息隐晦地藏在诗里。众人还待细看,倒是史叔刚打断众人,语气焦急地说:“神雕侠,你托我们兄弟几个照看华山之巅的那两座坟,半月前被人掘了。”
“可是老叫花和老毒物的那座坟?”周伯通先跳出来。
“是,”史叔刚因为有负杨过所托,言语间有些羞愧,“咱们按照惯例,每月去巡一次,到的时候,便只见欧阳前辈那座坟被人无故挖开,里头空荡荡一片,尸骨无存。问山下的人,说是半月前来过一群西域打扮的白衣美女,为首的是个执杖驭蛇的蒙面女子。我其余几位兄弟已经顺着那群女子去的方向追去了,让我来与神雕侠报信。”
欧阳锋是杨过的义父,若是杨过对此置之不理,便是大不孝,但如今郭家这头千头万绪,他又不便放下不管。
倒是郭芙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中通透许多。之前一灯大师讲的前尘往事,字字戳在郭大小姐心上,倒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在说自己:当年郭、杨两家祖父定下媒妁之约,父辈两人却是分道扬镳,因而到了自己这一代,父亲便对自己和杨过期许过多,酿成后来一桩错事,虽说都是自己任性的过错,这当中又何尝没有命运捉弄?但算来算去,若自己少年时不曾动那一颗心,哪里来的那一腔怨怼?
她如今为人母,倒是看得明镜一般透彻,故而再看到妹妹一双眼时不时投向杨过,免不了要再勾起些担忧。如今襄阳事情暂时有了眉目,正巧杨过要走,她索性取来郭破虏拿着的君子剑和自己佩戴的淑女剑,双手奉上,递给杨过:“‘西毒’虽然生前作恶不少,但到底和杨大哥有父子的恩情,杨大哥已然帮过我们太多,郭芙此番是欠无可欠,只悔当年一时鲁莽,害得杨大哥多受了这么多磨难,如今怎敢再耽误你的大事,杨大哥你们只管去华山便是,丐帮和郭家的事情,自然有我郭家的子弟来担着。这君子、淑女二剑本来是你夫妇二人的宝物,正合你二人伉俪情深,如今原物奉还,也愿它们可以助你二人一臂之力。”
杨过连忙和小龙女还礼:“自家兄妹怎说起两家的话来,只不过从这七虫七花膏到那枚蒙古腰牌,再到这群忽然闯入中原的西域女子,屡次三番都与西北方有些牵连,杨某还是亲自走一趟,至于煞神鬼这封来信和耶律兄的去向——”
郭襄端着信看了半天:“这首藏头诗是让咱们去寻那个‘魏十二’,咦,那位廉访使大人已经不在襄阳任职了吗?”她久不在家中,对襄阳的形式已然不清了。
郭破虏这才想起来:“是了,魏大人数月前已经升任了均州知府,既然孟大哥让咱们去问他,自然有他的道理。”均州与邓州相邻,骑马不过是半日的脚程,于是郭破虏自告奋勇想揽下这活。
梁长老便拿主意:“这位魏大人有些迂腐,三公子虽在军中跟过他,还是得带上个能说得上话的大人去才好,便请冯长老代劳吧,帮主夫人还是在分舵修养些日子,连日里奔波,小少爷也吃不住。”
“至于往北寻耶律兄妹的事情……何檀越是西域人,能不能劳驾何檀越做个路引,带上我们这边的人,往西北边走上一趟?”一灯大师提了个主意。
杨过知道何足道是不爱管闲事的性子,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想到他之前跟郭破虏、郭襄都有些交情,便说:“那不如让襄儿和破虏跟三圣去吧,姐弟俩也好有个照应。”
何足道本想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中原了,听见一灯大师这么一说,张口就想婉拒,却又见郭襄郭破虏姐弟两双乌漆漆的大眼望着这边,郭芙见他神色犹豫,连忙道了一句“有劳三圣了”,堵了他嘴边的话。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众人做好打算,便准备各自休息,明日好各奔去处。
邓州在丹水之上,有支流湍河穿城而过,临近蒙、宋交界,自蒙古占领此处之后便严守军防,故而丐帮的邓州分舵白日是一艘靠着湍河的货船,晚间便放了锚泊在河心,以免外敌夜袭。
何足道第二天本就要等郭破虏从均州回来再一块出发,不急于休息,再加上他鲜少坐船,竟有些不适应,半夜便踱到甲板上。正碰见一灯大师和郭破虏在船艄说话,正想避开二人,忽感觉背后有人轻轻一拍,原来郭襄也躲在一旁偷听。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一灯大师道:“老衲一身武功尽废,如今也帮不上大忙,便要和周伯通和瑛姑两位朋友一并回去了,本不想打扰诸位,趁着今夜悄悄离开便是,只不过想起前些时候破虏问过老衲一番话,当时老衲满心愧疚,想的都是当年无心的过错带来的恶果,如今赎清罪过,反而有了些新的了悟。”
那天在慈恩大师的墓前,郭破虏想到三年前在风陵渡,王希孟劝郭家急流勇退的一番预警,正应和了后来父母以及两位姐姐因此受的一些磨难,忍不住有些悲观,便借着草堂寺阿毘法师的死来问了一个关于道义坚守的问题。
“你当时问老衲,如果前路崎岖,老衲明明知道不会有好的结果,那么我还会不会为了一件对的事情去牺牲。”失了武功的一灯大师,颓态顿显,如今在郭破虏面前说话的,早已不是那个形如铁塔、声若洪钟的‘南僧’,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长者。
“大师言行身教,破虏已经知道答案了。”许是夜深的缘故,郭破虏声音里也带着写疲态。
“好孩子。”一灯拍拍他的头,这时老顽童和瑛姑从顶上落了下来,带着一灯用轻功跃出了船舷。
当年三个互相怨怼的绝世高手,如今成了彼此互相扶持的老友,从河面蹚过,波光粼粼之后,再无痕迹。
大师临走前一句佛语仍在耳边:“人命不停,过于山水,今日虽存,明亦难保,云何纵心,令住恶法。壮色不停,犹如奔马,云何恃怙,而生懈慢!”
郭破虏远远望着河面,反复回味最后一句,好像终于给自己鼓起了些勇气,背也终于挺直了一些。
此时此刻何足道竟忽然觉得这个少年有一些可怜,原本是无所拘束的年纪,却偏偏被这些长辈们寄予了过于沉重的期望,连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地给自己穿戴上了枷锁。
郭襄忽然悄悄道了一句:“做郭家的儿子便是这样了,若我是换做我在大师面前,他或许会拍拍我的脑袋,说,‘女孩子家,不必如此勉强自己’罢。”
何足道跟着她往舱内走:“不觉得有些不公么?”
月色从这个角度照在郭襄脸上,竟显出了少女眼下一片泪痕:“当年明明是我做错了,却连带爹爹姐夫受罚,家里人将我打发出来,也不过是为免我被襄阳的事情牵连进来。破虏也说,想和我换,我何尝不想做爹爹妈妈的儿子,不必如现在这般有家难回,有忙帮不上……”
何足道见郭二小姐哭得梨花带雨,竟只觉得头疼,又不会安慰女孩子:“如今你们姐弟三人都是有家难回,也没有什么差别……”
却见郭襄哭得更厉害了,他连忙说:“不过你们姐弟间好歹可以互相扶持,而且你不是正要一同去找你姐夫,这不就是出力了?做黑小子有什么好的,又蠢又呆,你明明是个聪明姑娘,岂不是可惜了?”
郭襄这才破涕为笑,心里倒想起另外一桩来:“做男子虽好,但做姑娘也不是全无用处,只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九阴真经,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侮辱,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什么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这样出格的想法突然冒出,倒是吓了她自己一大跳,这话她自然是不会对何足道说,只是忽然想起几日里杨过对自己的刻意回避,和姐姐时不时投来的告诫的眼神,心里又有一些委屈。第二天杨过和小龙女便要告辞,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那年她和杨过夫妇在华山之巅相别之时,也是明月在天,清风吹叶的时节,回来之后她大病一场,病愈之后仿佛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如今湍河瑟瑟,倒让人似乎回到三年前郭破虏背着她离开襄阳时候的情景,她忍不住抓着眼前人的手:“小老头……”
何足道本以为是小姑娘哭得怔住了,此刻却觉得她神色似乎有些反常,还没待扶住她,就见郭襄口吐鲜血,人事不省,往前倾倒,连忙扶住她叫人来帮忙。
杨过跟小龙女隔着弦摸了郭襄的脉,确认了下来:“是和一灯大师一样的症状,九阴真经的内力和少林九阳功互不相容,一旦心动,便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郭破虏拿一阳指替姐姐守着命门,满头是汗:“能不能像之前一样,封住那股乱窜的真气,其余的都导入气海?”
小龙女摇头:“我和过儿练过九阴真经,均不能出手,上回有瑛姑在场,又和三圣联手,尚且未能成功。况且襄儿和大师情况不同,大师只是受襄儿真气干扰,襄儿体内有一套实打实的九阳真气,乃是病源所在。”
“我看这病源是九阴真经才对,”杨过道,“既然咱们知道是这九阴真经从根上带的毛病,倒不如化掉这身九阴内力,左右她是个姑娘家,有家里长辈护着,并不用练这厉害功夫。”
“这……襄儿要强,只怕她不会答应。”郭芙担心道。
“我来,”杨过接过小龙女手里的玉蜂针,“左右等她明日醒来,我和龙儿便已然去华山了,若她真要怨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湍河东方泛起鱼肚白,郭破虏在船头看丐帮帮众们将船靠岸,准备一会儿和冯长老下船之后直奔均州知府府上,这时何足道背着琴过来。
“咱们从均州出来,便直接往西北去。”昆仑三圣这么说道。
注:郭襄那个“大龙女”的话,见新修版《神雕》,这里就移作为走火入魔时的胡思乱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