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芙姐弟三人将全真教丘处机的回执带回了襄阳,丘道长虽卧病在床,但许诺掌教李志常等人一定会赶赴秋季的英雄会。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十月十五。郭靖、黄蓉联合丐帮帮众在襄阳城连开十日英雄大会,迎接四方豪杰,希望能聚众人之力,联合对抗蒙古军队。黄蓉也正准备趁着这英雄会的日子,将丐帮下一任的帮主选出来,让新帮主也在群英面前露一露脸。
这日是十月二十四,英雄大会最后一天,也是丐帮大选的日子。原定好的下一任丐帮帮主是副帮主鲁有脚,可惜鲁帮主却在前几日为奸人暗箭所害,黄蓉不得已,只好按照旧例,以比武的方式来选出新帮主,这几日便都在忙活此事。
郭破虏今年得了郭靖的允诺,在英雄大会期间开始跟从吕将军父子,接触襄阳城的一些守城的具体事宜,替父分忧。这天他虽有些伤寒,嗓子哑了,但也如前几日一般起了一个大早,到营里应了卯之后,跟着长官巡了一圈城,吃过晌午,见没有什么大事,便慢慢溜达回自家院子打算休息一阵准备晚上的丐帮大会。
刚推开自己房间大门,便听一声娇叱:“呔,吃我一计‘九阴白骨爪’!”眼前晃过尖尖十指,一阵凌厉掌风迎面而来。
郭破虏不备,连忙一个错步避开。对方见偷袭不成,又飞身扑过来,连抓十计,郭破虏好整以暇,施展起碧波掌法,一一将来招破解,却不料对方最后一招变爪为拳,忽然泥鳅一般以一个极偏的角度袭了过来。
郭破虏认出这是“逍遥游”拳法里的一招“饭来伸手”,便也以牙还牙,用拳法里另一招“四海遨游”,八风不动,伸手正好擒住对方双拳。
那“贼人”偷袭未果,登时撅起樱`唇,佯怒道:“臭破虏,明明知道是我,还不让一让人家!”
郭破虏无奈放开她:“二姐,要是妈知道你偷学九阴真经,是要罚你的,我听柯公公说,‘九阴白骨爪’是很阴毒的功夫。”
只见郭襄双眼含笑,露出狡黠的神色:“我不过是糊弄你,使了点徒有其形的花招罢了。再说了,只要你不告状,谁会知道,若是妈问起,那便一准是你告密。”
郭破虏耸肩,自踏进房间门:“咱们妈妈这么聪明,不用我说,她早晚也会知道。要我看来,功夫在精不在多,咱们好好将爹爹妈妈教的那些练好,便已经受用无用了。”
“好好好,小老头,反正咱俩现下也分不出胜负来,以后自然会有分晓。不过老练那些旧招式哪里有意思,你若见了我大哥哥和他朋友那些功夫,那才叫人叹为观止呢!”郭襄也跟了进来,顺手关了门。
郭破虏闷头不高兴说了一句:“成天大哥哥大哥哥,你真哥哥在你面前呢!”
郭襄“嘻嘻”一笑:“愿赌服输,这么多年你也没再赌赢过我,这‘老三’你就慢慢当着吧!”
原来郭破虏跟郭襄乃是孪生的兄妹,出生时间也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本来也不必分长幼,只不过郭襄古灵精怪,非要拿这个做赌注,每年跟郭破虏轮着做长辈。郭破虏性格随其父,是宽厚之人,自不会与自家姐妹计较,故而在打赌时有意放水,再加上郭襄本来也就聪明非常,十有八九倒是她夺了魁,久而久之,大家自然也就习惯了叫“郭二小姐”和“郭三公子”。
郭破虏接过话头:“柯公公一身好功夫你不学,倒是把这等赌对之术学了个精通。”回头却看郭襄不回话,只笑眯眯向他摊出一只手,心想又要不好,“干嘛?”
郭襄像只立在鸡笼前的小狐狸,催促道:“快拿出来,我都知道了,我的寿礼。”
郭破虏不肯承认:“你知道什么?”
“那日`你和王希孟大叔在风陵渡那边的丐帮分舵吃饭,我听见你向他打听江州县的事情,前个月你又托往蜀地的丐帮弟子帮你带东西,这几日大家都吃到了巴郡的贡橘,想来你费这么大一通功夫,总不是为了给我捎一筐橘子吧?”郭襄分析得头头是道,一面眼睛已经滴溜溜转开始打量郭破虏应该在哪里藏东西。
郭破虏好笑,便逗她:“二姐好聪明,那你猜猜是什么,猜对了我便给你,若是猜错了嘛,你就吃橘子去吧。”
郭襄也不生气,在房间里踱步沉吟起来:“江州郡江州郡……”
郭破虏抬了个椅子给她:“要我说,今年你是猜不出的,你还是乖乖叫我‘哥哥’吧,我也不去与你那‘大哥哥’争风吃醋,你好好叫我一声‘二哥哥’我便心满意足了。”
“呸,你想得倒好,我‘小东邪’怎可输在‘小老头’之下?”趁着郭破虏低头,她柔荑一伸,正好拍在弟弟脑门上,“我知道啦!”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只听郭襄得意道:“小老头,你别忘了,咱们祖上是梁山好汉中的‘赛仁贵’郭盛,若要追溯祖籍,那可是在四川,虽然咱们都没去过,但小时候巴蜀的风俗名物却是爹爹妈妈抱着我们一块背的。”
郭襄冰雪聪明,与她未曾谋面的外祖母并无二致,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这会儿便朗朗背诵起来:“《水经注》云:县下有清水穴,巴人以刺水为粉,则皓曜鲜芳,贡粉京师,因名粉水,故世谓之江州‘堕林粉’也。”
郭破虏见被她猜破,便也不再卖关子,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递上去:“喏。”
郭襄开心地捧着那盒堕林粉,拿小指尖沾了一点凑在鼻子前闻:“唉呀,真好闻,这可好了,大姐知道一定嫉妒死了,她老拿姐夫送的东西在我面前晃,赶明儿我也去给她现现宝。”
郭破虏找了个镜子举在她面前:“这可叫我好找,你不知道,这清水穴早就换了名字,我翻了好半天书都没找到对应的地方,还好最后问到王大叔,他说想起来那边有个清水里,但是根本没听当地传过什么‘堕林粉’,还好邹长老带的那个小徒弟机灵,走到当地去问了半天,这才帮我寻到。”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郦道元本来也就不是巴蜀之人,这‘堕林粉’不过是他将‘随沐’二字误写了而已,但郦善长太有名,且这‘堕林’二字甚雅,倒与那‘枕流漱石’有同工之妙,后人便都沿用了这个名字,你若是到当地去问,巧匠们都是口口相继,与书上讹传不同,自然不会知道这‘堕林’的来历。”
郭破虏和郭襄都是好书之人,每有会意,莫不欣喜,且两人看书爱好不同,偶尔交流,时常各有所获。此刻他听闻郭襄所言,心悦诚服,连道了几个“好”字,又被郭襄笑骂了几句“呆子”。
郭襄试过那堕林粉,心满意足,便向郭破虏言道:“好啦,今年我可也替你备了一份好礼,你倒是也猜一猜,若是猜不中,你便要替我办一件事。”
郭破虏见郭襄又要给自己下套,苦笑:“你每次寿辰送我的东西都是千奇百怪,前年你请襄阳城的能工巧匠融了你随身戴好多年的一套金钏金环,替我那招‘满天花雨’的功夫做了五百枚金针,去年却只在河边帮我捡了一束狗尾巴草,这叫我怎么猜?”
郭襄脸上一红,争辩道:“谁叫你这么听妈妈话,老是跟着我来的,你难道不是我的小尾巴?”
郭破虏耸耸肩:“那是你自己调皮,你怎么不见妈妈成天让人看着我?你在岛上的时候柯公公几乎每过一炷香就要问一遍‘襄儿又跑去哪儿啦’,我若是不去找你,可还得了?”
郭襄最怕他念叨,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好啦好啦,今年我可是费心替你寻了份好礼,你快猜!”
“左不过又是什么稀罕武器什么的,”郭破虏顺势往下猜,“你又给我打了五百枚针?我上次在风陵渡把身上带的两百枚都扔光了……”
郭襄俏脸一板:“我又不是土财主,哪儿来那么多金镯子给你糟蹋!”
郭破虏正苦思冥想,就见眼前一晃,就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一本旧书递上来。
“看!”郭襄喜滋滋地给弟弟展示,“这可是我千辛万苦从……额……给你搜罗来的一本奇书!”
注:“堕林粉”见《水经注》卷三十三。《华阳国志》里记载是“堕休粉”。《舆地纪胜》为“随沐粉”。没有定论说哪个称呼是正确的,所以这里是作者脑补。
(二)
郭破虏将信将疑结果那书一看,书名很是陌生,叫做《琉璃合时掌中珠》,书页有些脆,可见年头之久,翻到第一页,却是桃花岛的藏书章,哭笑不得:“你怎么拿家里的书来送我?”
郭襄故作正经道:“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藏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故而读书人与书自有他的缘法,纵是一本书放在架子上一百年,你不去翻动它,它与你便没有缘分。”
郭破虏笑:“我省得了,你是要做‘月老’,给我牵一条‘书红线’。那我却要看看这是怎样一本书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引我去读。”
郭襄故作神秘道:“那是当然,且这书中还有一段辛秘,须得我悄悄告诉你……”
郭破虏见她说得起劲,便凑过去,任郭襄翻了书的序言指给他看:“你瞧,这书本是当朝两位不知名的才子佳人合著共评的一本杂传,他们名字分别是……”
郭破虏听郭襄声音越来越小,他比郭襄高了半个头,便低下一点身子:“叫做什么?”
却忽觉得腰间穴道被人手指轻快地掠过,如兰花拂面一般,正要发作,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那郭襄一招得逞,笑盈盈退了两步:“小老头,愿赌服输,你先前可答应了我,若是没猜到这礼物是什么,便要替我办一件事。”
郭破虏又好气又好笑,骂他:“我自然是说话算话之人,只是你将我穴道封了却是为哪般?”
郭襄在房里拿了一套男装,将一动不动的郭破虏背在身后,推开门,见屋外无人,连忙一个纵身,往自己闺房去了。
“嘿嘿,你知道的,我一会儿要和大胡子叔叔他们出去玩,可是前两天我们在房里饮酒已经太闹腾,妈妈今日不许我出门,所以要劳驾你在房间里替我坐半日的‘苦牢’。”郭襄将郭破虏放下,给弟弟罩了一件自己的外袍,想了想,又打散了郭破虏的发髻,只在后头束了一条金带,又让前面刘海披下来,挡了少年的一双剑眉。
“嘻嘻,这堕林粉,倒是要先便宜你啦。”郭襄一面说着,将自己的生日礼物打开,往郭破虏脸上抹。
郭破虏本来就和郭襄有八分相似,换上女装,施了粉黛,几乎就是一个“小东邪”的翻版,这二姐实在闹得过分,郭三公子脸上有点挂不住:“若是姐姐妈妈看到也就罢了,若是让别的人看到我这副样子,今后还怎么见人?”
郭襄见弟弟脸色不好,连忙拱手求饶:“好破虏,好弟弟,就当二姐求你,就这一次,我把门合上,就说我因为被妈妈关禁闭而生气,要一个人呆着,你且坐在窗边,投个影子在窗户上,下人隐隐约约看到我在,轻易也不会打扰,这穴道我点的又不深,只消一个时辰,待我溜远了你就可以恢复行动,到时候你在我被子里塞个枕头,自己再回去便是了。”
郭破虏到底拗不过她,只得默不作声在窗边的桌案前挺身坐着。郭襄拿过那本《琉璃合时掌中珠》,端端正正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你看,我也不全是蒙你,这本书还真是我费劲千辛万苦给你找来的,往日里你只钻研经史,可经书也说要‘即凡天下之物’‘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再加上你这性格过于死板,要再不找点趣事,可就讨不到老婆啦!”
郭破虏听她嘴上越发不正经,赶紧打发她走:“行行,你就快点走吧,我讨老婆的事情什么时候也轮到你这小丫头操心了,你还是先去找你的如意郎君去吧!”
说者无意,郭襄却蓦地红了脸,啐他一口:“呸,什么如意郎君,我可走啦,再不理你,你就在这儿呆着吧。”说罢翻身从窗户越出,回身将窗门半合上,留出一个虚掩的缝,露出郭破虏小半张足以以假乱真的脸,然后冲里边的人吐舌头一笑,连蹦带跳地蹿远了。
郭破虏四肢僵硬,无可奈何,只能对着那窗缝干瞪眼。
好在郭三公子内功不俗,一会儿工夫,搭在桌上右手指便可稍微动弹,若真要干坐一个时辰也无聊,还好郭襄良心未泯,在他手边留了本书,郭破虏便拿那唯一可以动的手指翻起了这本《琉璃合时掌中珠》。
这本书乃是作者手抄笔记,皇皇三四百页,页面泛黄,可见年头不短,但每一页都很整洁,想来之前的主人非常爱护。
此书编排甚是别致,其内容是两个人的笔记,记录了宋以来各种逸闻掌故,章节之间还有两位作者的互相注评,正如两位才子当面论道,十分生动有趣。从扉页自序来看,字迹娟秀的自称“荇夫人”,而笔意疏狂的那位名号“琉璃佛主”。此书题目“琉璃”两字大概便是源自这位佛主。此书前部分几乎都是荇夫人主笔,娓娓道来,层层鞭辟,想来是位见识广博的女中鸿儒。而那琉璃佛主,名号起得禅意非常,言辞却甚是犀利透骨,又另有一番魏晋风度。
郭破虏略翻了翻前面的几品,便觉口齿噙香,知道此书果然如郭襄所说珍贵难得,不忍促读,选了一品细细翻看。
“人物品”论的是当朝各位英杰,赵寇文韩苏王曾欧自然是不足论的,荇夫人倒是别开生面写了几段武林中的掌故。
“所谓以名为谶,古已有之,当朝最验者,莫过于眉山苏门,轼之无为而不外饰,辙之不夺功而不即祸;今世之南林北王,朝华有意随灵景,灵景无意照朔河,矣是如是。”
前者说的是苏轼苏辙两兄弟,后者说的便是王重阳、林朝英而已,但荇夫人说的隐晦,言辞之间倒带了一些怜悯。
下面一句琉璃佛主的朱批:“当局者迷也。”
荇夫人又道:“先世又有函谷八友,取名最善:惜叔夜之逸曲,幸极慧而百龄。慎句读之大遗,嗣画圣而丹青。慕神医之妙手,通三才而巧工。爱石上之清露,赞明皇而戏偶。”
这是说哲宗年间逍遥派“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八位徒弟,名字分别是康广陵、范百龄、苟读、吴领军、薛慕华、冯阿三、石清露、李傀儡。这八人学武之余,又依据名字不同,各精于一门奇技,世人并称“函谷八友”。
末了荇夫人又补充一句:“虽嵇叔夜之古曲不存,康广陵却最善《王子乔》,亦是仙品,惜晚生于世,不得耳闻,幸有曲谱于世,余音或可得听。”后面是一串小字“天字三十八”。
琉璃佛主评:“《王子乔》乃古人登仙之乐,康广陵曲高,徒弟倒是入世,尽是渔家野趣,终究闺阁气重了些。”
荇夫人回评:“也未见得。”
话说到一半,却没有下文。郭破虏好奇,又往后翻了几页,在“乐品”一章看到一条人物小传。
“碧湖小隐,哲宗年间人也,祖籍江南,自幼随‘函谷八友’之首康广陵操琴习曲,有《金燕曲》《采莲子》《曼陀悼》传唱于世。中年时隐居苏州洞庭苇塘燕子坞,有《碧海青天》一曲传出,其师时已归逍遥派,闻而叹曰:‘有一句不俗,可以出师矣’。”下面一页是半字谱,中间一句旁边被勾了红线。郭破虏识得曲谱,心中默唱这句,没觉出端倪来,便又往后翻。
琉璃佛主在末尾留言:“这句斗转果然好,却是沉郁的极致,倒不像是闺怨。”
却见荇夫人批注:“若单看此曲确是上品。只之前佛主搜来的姑苏残片里有一首《叁合散》,却有一句和这句一模一样。却不知道两者有何等渊源,故而不敢冒昧将其入库。”
郭破虏虽不敢自诩饱读诗书,但至少也从小对各种典故烂熟于心,见到“叁合”二字一时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出自何处。此会儿他已然久坐半个时辰,体内真气游走两臂,已经可以抬手活动,那郭襄想必已经跑远,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法从这里出去,斜眼看见二姐墙上挂着的伏羲琴,便解了腰带,借着碧波掌法的巧劲,一个发力,将墙上的琴拴了下来。
《碧海青天》这首曲子典自李义山诗句“碧海青天夜夜心”,曲调初为低沉婉转,后而嘹厉壮阔,再后又终于沉郁,描绘了从夜初到夜阑海面上波光月影的变化精致,而观海的人彻夜难眠,愁思如缕。
曲谱子自有标注古琴指法,板眼上虽又标注,但大体节奏毕竟还是依靠口传。郭破虏没听过这首曲子,便试着自己重新打谱,想来碧湖小隐是闺阁女流,因而定弦较清丽明朗,东波有词形容海潮“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故而这碧海青天,在演奏时,也尽量层层相叠,音音相扣,回环跌宕,旋转往复。
初弹时尚还手生,待到第二遍是渐入佳境,那一句勾了红线的句子的妙境却是显现出来。本来是海涛拍岸,待到云开月出,若是按常理便是一句夜阑风静縠纹平,却不料此处却是忽地月光大盛,惊起海面上的鸥鹭,倒更衬得寂寥。此处荇夫人标记的指法是“轮指”,细细密密用右手无名指、中指、食指在单弦上轮过,正得妙处。
“咦,何以这《吐谷浑》被你演成这等靡靡之音?”
正在这时,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的男子立在窗口,手里捧着两壶好酒,他看到屋中丽人,先是一愣,然后笑道:“我来晚了,祝郭二小姐芳龄永续,多福多寿!”
注:1.《琉璃合时掌中珠》名字借鉴《番汉合时掌中珠》,后者是本字典。《琉璃》这种像论坛一样在书内有多人评论往来的体例清代张潮《幽梦影》里边有,不是此处独创。书中人物、作品、掌故真真假假,大家看着玩吧,彩蛋不少。
2.苏轼、苏辙名字讨论见苏洵《名二子》。
3.填空题,碧湖小隐是————
(三)
郭破虏大窘,敷了粉的脸上急得发红:“唉?我不是……”本来午间就伤寒不适的他,又郭襄点了穴当窗吹了一下午,这下嗓子彻底倒了,沙得听不出本音来。
捧着酒的男子似乎没太在意,一边跃进窗来一边道:“我师兄说他和神雕侠去办一件大事,要晚上才到,让我先同郭二小姐知会一声,到时一并去校场上汇合。”
郭破虏本来还想再解释一下,听到这话,不知道晚上有何变故,二姐口中的神雕侠敌我莫变,此刻襄阳本就不是居安之所,更要谨慎之际,想到这里,连忙问:“晚间是我丐帮大会,神雕侠不会来捣乱吧?”
男子蹙眉想了想:“应当不会吧,你被点穴了?”说罢伸手“啪啪”两下在郭破虏脖后两处一拍。郭破虏便觉得全身一松,忙站起来揖手:“多谢……”
“唉?别动!”男子话音刚落,就见郭破虏双腿不稳,一个踉跄又坐了回去。原来是他被点穴之后小腿坐麻了,这会儿下肢的血一点点回流恢复知觉,那滋味简直酸爽难耐。
男子噙着笑说:“坐着吧,你刚照着哪个本的谱子弹的,我看看?”说着方下手里的酒坛子,去拿桌边的《琉璃合时掌中珠》,看到那首《碧海青天》时,不断蹙眉道:“不对,不对。”
郭破虏见他率性,想来不是坏人,便渐渐放下心来,问他:“那阁下有何高见?”
男子指着书里荇夫人记下来的那段谱子跟他讲:“请看这一句‘月出惊鸟’的指法,我猜想记谱的人是想到王维那句《鸟鸣涧》中‘月出惊山鸟’,而王摩诘善琵琶,此句便依照《鸟鸣涧》里面风格,多搬了轮指在这首《碧海青天》之上。”
郭破虏虽不会琵琶,其义兄武修文的妻子完颜萍却是自幼师从金国的琵琶国手,倒是时常在家宴时听到,知道这琵琶的轮指虽更加绵密悠长,但大体韵味,却也不是不可以在古琴上复原出来。
男子又说:“这也算记谱子的人太过博闻,结果弄巧成拙了。虽然她说这句是抄袭自《叁合散》,在下却觉得并非如此。小生本是昆仑人士,对这祁连、昆仑一代的历史掌故都很熟悉,这句乐曲分明不是出自什么《叁合散》,而是确确凿凿出自慕容鲜卑古曲《吐谷浑》,颂的是魏晋之际慕容可汗的功勋,永嘉之乱后,又逐渐和宫廷雅乐合流,隋唐也用于皇家仪仗、宴饮时的乐曲。我在北方的鲜卑族人宴会当中听过此曲,印象深刻,绝对辨别得出,只不过当时人用的是秦筝,这句用的是摇指。”
郭破虏听言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来回托劈几下,一面思量:“摇指?”
何足道点头:“摇指声可遒劲可婉转,但都韧劲十足。”
郭破虏儿时倒是习过两年筝法,虽未能登堂,其中精髓已可意会,此刻他听得出神,呐呐道:“那却是果然不同了。”
男子点头:“须知那琵琶义甲是戴在指甲之上,故而轮弦的时候如春风拂面,和煦,而筝的义甲却是戴在指腹上,故而声音又更加慷慨有力。古人形容秦筝时便有‘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呜呜,快人耳目’之言,因而此句被人改了指法嵌在这首《碧海青天》之中,倒是原貌大改,失了其本身的壮意。”
郭破虏一脸向往:“倒是很想亲耳听一听这原本的《吐谷浑》是什么样子。”
男子沉吟片刻:“我虽然听过,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全貌,须要一句提示。”
郭破虏大喜,忙道:“那不如我再弹《碧海青天》这一句给你试试?”
男子点头称好,又提醒他:“只弹这一句,但却需你将轮指换成长锁。”
郭破虏忙不迭道好,正襟危坐在伏羲琴前,又用长锁将这句“月出惊鸟”重新演了一遍。
“有了。”男子闭目听完,然后沉下嗓子开始清唱。
因他本来不会燕语,故而也只是轻声哼吟。
秋后风凉,穿过窗户吹进来,郭破虏竟似乎有了塞外潇潇的幻觉。这种感觉他似曾相识,好像也是很多年前一个秋日傍晚,他在桃花岛的一个芦苇塘边见到的那个吹箫老人。箫声呜咽,更衬得残阳如血。
他不自觉也回到琴边,伴着男子的吟唱开始弹了起来。
待到曲毕,房中静得出奇,好半天都无人言语。
“我唱得悲了些。”男子声音很低,仿佛怕打破这种静谧。
“不不,是我的原因,”郭破虏低声,“原来我却是听过这首曲子的。想来《琉璃合时掌中珠》本来就是我家所藏,那《叁合散》残卷被桃花岛一并所得也不是什么奇事,只不过我当时听此曲的时候便是这样苍凉的曲意,倒也不算原滋原味的《吐谷浑》了。”
“原来这《叁合散》便是《吐谷浑》变奏所得,这也就不奇怪了。”男子又翻了《掌中珠》前文,恍然大悟。
“我倒忽然有了猜想,这‘叁合’莫非是‘参合’二字的误写?若是这样便说得通了。参合陂之战中,北魏大破燕军,自此之后鲜卑族人便失了往日雄风,其中不乏卧薪尝胆之辈,甚至以‘参合’为自家庄院的名字,想要立志雪耻。这《叁合散》多半也是类似用意。”
男子似乎不太了解中原之事,饶有兴致地听他讲。
郭破虏看他有兴趣,继续道:“这碧湖小隐的曲子虽说入不得仙品逸品,却在深闺绣楼枇杷门巷里传唱最广,据说她本是一位鲜卑族慕容氏后人的丫鬟,那位少爷自命天潢贵胄,文才武略皆可独当一面,再加上他一表人才,后世倒有不少关于他和小隐的故事,我小时候也听我妈妈讲过。可惜这位慕容公子英年早世,那碧湖小隐便一直隐居在姑苏水乡,故而此句受《参合散》或者《吐谷浑》影响也不是不可能。”
男子听完楞楞道:“若是这样,这句‘月出惊鸟’却是那小隐刻意嵌入曲中,用来缅怀故人的吧。”连连长叹。
郭破虏见他一脸愣怔,倒是个痴绝之人,不禁心生亲近,便出言转开话题:“若是有筝在此处便好了,咱们还能再听听那《吐谷浑》里的古意。”
男子转头向郭破虏:“请你再弹一回那《碧海青天》,等下回我再找你时,送你一副象牙义甲,我再请你弹那《吐谷浑》。”
郭破虏依言弹奏。
那男子听完更是面有悲色,反复思量,口中喃喃道着“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他少年执意气,本来有知己良伴,却不知道为何落到现在这样一副丧家犬的样子,惶惶终日,浪迹人间。人世间最伤情不见得是死别,反而是人心易变,要这么说来,这碧湖小隐竟然比自己还要幸运一些。
他满心凄惶,不知不觉便推开`房门,径自走了出去。
郭破虏看得惊奇,趁那人还未走远,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男子声音从缥缈远处传来:“在下姓名何足道也。”
注:1.《鸟鸣涧》是杜撰,我没听过。
2.《吐谷浑》有,《参合散》是编的。宋代是古筝和琵琶确实是戴义甲的,当然古筝也可以不戴,琵琶不知道是不是两者皆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