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鬼,阴魂不至,累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客店里的人毛骨悚然。
那叫“大头鬼”的矮子又问一遍:“小妹妹,你若是想要见神雕侠,须得跟我走一遭,你愿是不愿?”
文秀少女道:“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前辈,请带我去!”说着便猱身一跃,从那大头鬼撞破的大门出了去。
美妇人急叫道:“你干什么!”却不料被门口的大头鬼挡住了去路,等再回过神来,哪里还见得到少女和那大头鬼的影子?
美妇人顾不得多想,提着剑赶紧追了出去。
旁边看热闹的人见两姐妹和那大头鬼去得远了,回头七手八脚将宋五抬到烤火处。宋五被大头鬼推晕过去,原本伤得不重,片刻便醒转过来,知道那姐妹俩已然走远,直叹:“那西山一窟鬼在这带称王称霸惯了的,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况且他们与神雕侠分明有仇,诓了那小妹子去,她姐姐单枪匹马去追,怎敌得过十个高手夹击,这姐妹俩去了焉能有活路?”说到这儿又长叹一声,往嘴里猛灌了几口酒。
众人叹惋几句,但到底没有一个肯仗义出头的。毕竟现在战乱时候,行走江湖,各人莫不自扫门前雪,哪管别人瓦上霜,抬一下晕倒的店中客人是举手之劳,若是要舍身去救一对素昧平生的姐妹,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待到大家伙又坐回各自的位置烤火,这才发现原本是一行三人的姐弟这会儿独留了那个少年在客店,一声不吭地坐在火旁。想来是那美妇人忧心小妹的性命,一时忘了顾全弟弟的安危。适才众人初见这姐弟三人时,小少年与那文秀少女虽都身着淡绿缎子皮袄,乍一看,一个老实敦厚,一个机敏活泼,煞是不同,这会儿仔细打量,除去那少年眉宇间的英气,跟那文秀少女竟然有八分相似,可见这是一对孪生姐弟,只不知道这爹妈如何将这两个一般模样的孩子一个生得锦心绣口,另一个却如同锯嘴葫芦一般,遇到这样大的事情竟然也能不吭一声坐在一旁。
那少年见两位姐姐走得远了,并不去追,听了宋五这话,便转回身问他:“宋五叔,你说神雕侠与西山一窟鬼有仇,却不知道是为的何事?”
那宋五答道:“我亦是道听途说而来,据说西山一窟鬼中的老七因殴打妻妾被神雕侠所见,神雕侠便割去了他一双耳朵,那催命鬼记恨在心,约了众鬼与神雕侠决斗,听那矮子的言语,那决斗之日当是今晚了。”
宋五见那少年听完话并无忧色,很是纳罕,忍不住提醒他:“小兄弟,你两位姐姐此番去大有凶险,我看你衣着体面,当是身家不俗,待到明日河水结冰通车,你当速速回家告诉大人,请你家人前去相救。”
少年摇摇头:“我爹妈事务繁忙,怎好因我姐弟顽皮之事而前去打扰,况且我大姐武艺高强,就算打不过那十鬼,要保住她姐俩的性命却是无忧的。”
周围人只当他初涉江湖,不知深浅,但既然言至于此,便不再多问。客店里鱼龙混杂,觥筹之间虽凭意气,但到底还是各怀私心。当中便有三个绿林强盗,换了赃银正要过河,也被困在此处客店,见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锦衣华服,现在落单一人,便暗自起了歹心,想要劫了这小羊羔做肉票,向他家人勒索。几个人互相做了个眼色,便佯做好心问道:“小兄弟,你家是哪里人来,不若告诉叔叔们,叔叔们脚力快,可替你先向家里通报。”
周围自然有人听出了端倪,但见这伙人面露凶相,当是有人命案子在身的悍匪,便不敢多言,只心中叹息这姐弟三人出门没看黄历,连搭三条命在这风陵渡。
少年似乎毫无察觉,客气道:“谢谢叔叔美意,我大姐这次是来师门接我和二姐回家给外公祝寿,没走多远便遇到这桩事情。我现下孤身一人,只好折返师门,将此事禀报了师父再让人送我回家,若是叔叔有心,可否替我往师门一趟,让师父直接遣人来接我就最好不过了。”
匪徒心想反正告诉了少年的师父,那人最终也得让他父母来赎,不过是多耽误一会儿工夫而已,忙不迭地答应:“这当然没问题,一会儿我让我三弟去找你师父,你跟着我二人一块儿等他们来接你,你先将你师父住处告诉我等,我们明儿一早便出发。”
那少年眼眸垂下来,慢条斯理道:“我师父乃全真教前掌教马钰道长的徒弟郭志靖,终南山离此处不远,叔叔到了山门直接找我师叔李志常,我师父与他熟得很,你说我师父的名讳他便可知。”
“噗。”旁边有人笑出了声音。
全真教乃江湖数一数二的名门正宗,自丹阳子马钰谢世,长春真人丘处机卧病之后,这现任掌教的担子就落在了第四代弟子李志常身上,这伙贼人本待宰一只肥羊,却不料遇到个硬点子。那贼子只道是少年拿话来讹他,但见他神色淡定,一脸憨厚正义,倒不像是在说谎,将信将疑,为首的皮笑肉不笑道:“却不料小兄弟是全真教的高徒,失敬失敬,难怪令姐去追那西山一窟鬼时小兄弟一点不担忧。”话音未落,便伸手去捉那少年的肩膀。
倏地一柄银剑从少年腰间拔出,只见他一个引肘转身,一招弹开贼手。那贼人吃惊之余,下意识换掌拍过去,将少年震开。少年毕竟经验不足,堪堪躲开来掌,脸上有点发白,只是刚才回身的那一招“定阳针”,神完气足,确实是标标准准的全真剑法。
那贼子这才信服,连忙道:“全真教武功果然精妙,在下适才心痒试招,得罪了。”抱拳坐到一边。
少年点点头,诚恳道:“那便有劳叔叔了。”说罢便转头坐到刚才笑出声的那人身边,开口就问:“王大叔,你方才讲你父亲
失守阆州,是因为他武功还不够好吗?”
王希孟心中一惊,这才抬眼打量起这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十五岁少年。
开场是郭襄在风陵渡被西山一窟鬼带走遇到杨过的事情。
前几句话是原文。
(二)
这王希孟不是别人,正是那大忠臣王惟忠的遗孤。适才他借着酒意,将自己父亲如何因为失了阆州而辗转被奸人杀害,而自己又是如何在半路上被神雕侠解救之事一一向众人道来,虽说当时大家大家凭着酒劲是豪气勃发,许诺不会将王希孟事情揭发出来,但待到天明各自上路,谁都不会认得谁,酒后说过的话,自然是不会算数了。经过那两姐妹一出变故,王希孟这会子酒已经醒大半,细细掂量,惊出了背上一身冷汗。思量着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先众人一步离开,免得露了行迹。
那几个贼人向少年套话时,王希孟冷眼旁观半晌。客店里的众人都是吃过少年姐姐请的酒的,贼人要明目张胆地害他性命是不成的,但只要天明出了客店,也不会有人去自找麻烦。正如那宋五几人讲神雕侠的事情一般,行侠仗义是“侠”做的事情,保家卫国是“将”做的事情,他们平头老百姓,顶多不过为他们浇一杯酒便就罢了!
王希孟是戴罪之身,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给自己多添累赘。却见那少年看着呆头呆脑,回答那贼人的话却是滴水不漏,竟拿着全真教的牌子来威慑众人。那一招“定阳针”王希孟看得真切,虽然招式耍得逼真,那脚底的步子却分明踩着八卦之位,哪里是什么金雁功的底子。王希孟在四川也拜过名师,此时看出点门道,不禁对那少年急智有点赞许,心想待到夜更深时,不妨偷偷提点一下他。
哪知这少年如此耳聪目明,听见自己笑声,立刻顺势靠了过来。王希孟这才真正高看起这位少年了。
要说在场二三十余人,自那两姐妹跟西山一窟鬼离开之后,宋五一副叹恨不已的样子,若是寻常亲人遇到家人遭难,自然会对他这类人心生亲近。但那宋五空作了个饮酒嗟叹的样子,坐在客店里纹丝不动,不过是个逞嘴上义气的胆小之人,少年问完宋五话之后,便不再搭理此人。至于向店家求助,本也是旅行之人的本能,可这店里凭空出现这三个绿林好汉,到底这客店的底细是否干净,倒真值得商榷。剩下众人倒是不少竖着耳朵在听他们双方对答的,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作出一副认真烤火的样子。这少年好生慧眼,立刻挑了自己旁边的位置坐着。
一来自己在方才喝酒时透露过会功夫的话,二来这么多人里,他倒瞧出自己不算是个冷心冷肠之人,三来也怪自己太招摇,若不是那伙贼人忽然冒出来,这会子客店里备受众人防备的头号人物一定是自己这个在逃的钦犯。这少年坐过来跟自己故意大声说话,却是把众人注意力都转移到这边,好歹大家都是发过誓,不会在明面上加害王将军的儿子,那贼人现下是既失掉了从旁将少年偷偷绑走的机会,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粗了。
所以老人总对刚入江湖的小辈说:众目袖手,安思他人挺身?还不如像那少年一般,找定一人求助,兴许还有逃生的机会,不能泛泛地寄希望在所有麻木的旁人身上。
这会儿少年坐了过来,做出一脸天真好奇的样子:“王大叔,你方才讲你父亲失守阆州,是因为他武功还不够好吗?”
王希孟心中好笑,给他递了半碗酒:“那倒不是,家父刚入行伍之时,直系长官与他是同乡,所以将他作亲传徒弟一般教导。后来这位长官因不耐官场人心险恶,便辞官做了和尚。你若是早生几年,说不定也会听过这位大师的名号,他是仙霞派云栖寺的住持,法号叫做枯木。”
那少年心想这枯木他原本听家里大人说过,据说还是自家陆师兄幼年时候的启蒙师父,但家里人言辞间却并不曾将这位大师的武功放在眼里过,只不过对一般人而言,能投入仙霞派,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王希孟看他埋头不语,只当他年少未曾听闻过枯木大师的名号,也不以为意,继续道:“纵然家父武功已经不错,但行军打仗,空凭一人身上功夫,实在是孤掌难鸣。”
少年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既然王将军武艺不错,又有江湖背景,为何不效仿襄阳的郭大侠,召开武林大会,联合更多的豪侠联合抵抗来犯呢?”
“你小孩子家不懂军旅之事,四川乃盆地,地形封闭少与外通,四下里叛乱滋生,当地天师道旁支各自为阵,再加地方官独揽大权,且家父上任之后一直将帅不和,冒然请江湖人士入蜀,无异于在火场里再添一把干柴,家父被弹劾最大一项罪名便是‘丧师庇叛,暗通蒙敌’,要若是跟郭大侠一样邀请群豪,岂不是更被政敌拿住了把柄。”王希孟见他虽然问得天真,倒是神色老成,不觉有些好笑,忍不住便仔细替他分析。
少年“啊”了一声,连手中的干白都忘了喝:“这么来说,只能是郭大侠这等没有官职的江湖豪侠振臂一呼,方才没有后顾之忧?原来大宋果真要靠这群无名之师来拯救了?”
“那更是难上加难了,”王希孟道,“郭大侠虽然侠肝义胆,但他师出无名,一旦襄阳城局势稍有和缓,难保那守军统制吕文焕卸磨杀驴。现在郭大侠盛名在外,已经骑虎难下,自然更有他的难处,你莫看他现在人前显赫,但前有虎狼之师后有毒蛇小人,我看这襄阳僵持不下,早晚也是阆州一样的下场!”
那少年一听,心下不服气,但还是问了下去:“那依王大叔的意思,郭大侠这个枯局可还有回转的可能?”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那郭大侠本就是桃花岛的女婿,此刻抽身隐居,虽会招来旁人置喙,但他这十余年已经鞠躬尽瘁,倒也不会太过难堪,我大宋气数已尽啊,难道还要再多搭一条好汉性命进去吗?”那王希孟长叹一声,闷头喝酒,只觉得口腔中酸涩不已,周围人听他这么说也是一阵低落:“连官老爷也这么说了,果真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少年听完又惊又怒,“啪”地一下扔下酒碗,对着王希孟道:“我原道小王将军是忠良之后,断不会有这种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行为,今日倒是开了眼!我看那神雕侠要是知道自己救了个贪生怕死之辈,恐怕也会后悔不已。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纵是战死沙场,好歹不亏欠了一颗真心!”
王希孟冷笑道:“我本想你是识时务的人,却不料也是个意气用事之辈,你在此逞口舌之快有何用,你家里大富大贵,哪里能让你这公子爷上战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官场上腌臜事情太多,早就磨平了壮志豪情,若是那郭大侠早日退出这个死局,徐徐图之,或许数十年之后复兴大宋尚还有戏,现在嘛,我看他无非是作茧自缚,想一死换得身后名罢了!”
少年见他一脸过来人的嘴脸,心中怒急,便要拔剑相向。
宋五见状,怕二人斗起来波及了客店里的众人和自己,连忙凑上前好言劝阻:“都是喝酒说的闲话,怎的就动了真怒,快收起刀来,吃酒,吃酒!”
少年“唰”地一下宝剑归鞘,转身背对王希孟坐着:“我与阁下不是一路人,阁下言既于此,那便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希孟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少年虽然老成,却终究是十五六意气方遒的年纪,自己又何必将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讲与他听,便也不再说话,侧靠着墙角假寐起来。
此刻夜已经很深,众人第二天都要赶路,聊天的人也越发地少了,都眯上眼养精蓄锐,等到天明过河。
(三)
王希孟想着要避开众人独自出发,准备趁着大堂里都还熟睡的时候离开客店,便一直提着神听周围动静。
快到四更天的时候,身旁窸窸窣窣一阵响。却是那少年起身离开。想来第二天等众人都走了,那伙贼人没了顾及,保不齐会在店里动手,那少年估计也是这样打量,于是准备趁着天黑先躲起来,待贼人找不到他的踪迹空手而回的时候再乘机过河。
但少年毕竟江湖阅历浅,那三个贼人既然有了既定的目标,自然不会让煮熟的鸭子轻易飞走了。只待他刚出门不多久,就见那三个贼人也提着刀尾随其后。
王希孟少不得一声叹,提了轻功,也悄悄跟在了那群贼人后头。
少年出了客店一开始还做着样子走走停停,此刻风陵渡滞留了不少人,倒真有没找到客店的旅人在路上徘徊,可惜那身淡绿锻子皮袄太过扎眼,少年好几次试图甩掉身后的贼人没能成功。
“河面通车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人潮便都向黄河口涌了过去。王希孟看正是时机,连忙假意混在人群中往那伙贼人那边挤。
“哎哟!对不住您嘞!”他脚下用劲,往那三人身前一倒。
“长没长眼睛!”
“对不住对不住!”王希孟忙不迭地道歉,回头果然已不见那抹淡绿色的人影,忍不住嘴角一勾,连忙也混在人群中往河道走。
往日奔腾的黄河水此刻被完完整整冰封起来,它伏在行人的脚下,如同一只沉默的压抑着怒火的巨龙。
刚结冰的河水是不敢随意通行的,当地行船的老手在这个时候改作了路引,带着一大波人三五个并排从冰面最厚的地方缓缓通行,若是有车马,又要再多隔一会儿才放行。
王希孟混迹在这波人里,时刻拿余光瞧着那伙贼人。这三个人贼心不死,在过河的行人中搜捡。渡河的行人大概知道这是一伙惹不起的强人,也不敢造次,均是埋头赶路。
“这么明显一个活人,怎可能突然就不见了?大哥,莫不是这小子没敢过河,跑了吧?”
“跑了?他能跑哪儿去?你真当他能去终南山吗?”
王希孟心中也纳罕,担心那少年能不能逃过此劫,悄悄缀在几人后头。
“总之这小子是要到黄河那头,我们赶到岸边守着便是。”
正在这个时候瞥见前方一个包着头的小妇人,疾步往前行,只见她衣角翻出一点翠色,脚上穿着一双麂皮小靴。
贼老大是个识货之人,见到一个穿皮靴子的单身小娘子,自然就多打量了几分,这一看不得了,可不正是那偷跑掉的肥羊吗!那少年仓促之际将身上的绿袄翻了一面穿在身上,贼人登时失去了目标,但千算万算,没想到脚上的靴子还是惹来了贼人货心!
“好小子,让叔叔们好找!” 那三个匪徒既喜且怒,提着家伙就往上前赶。
少年见行踪败露,也顾不得脚下冰面尚且脆弱,发足狂奔。
王希孟远远跟在几人后面。
这伙贼人在黄河一带本来也不是无名之辈,“黄河三煞”的名字,一直是河边居民止小儿夜啼最管用的名号。三柄九环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风。
那少年轻功卓绝,在冰上连奔好几里地,每要被追上便转头扔出一把金针,“当当当”打在那三煞的九环刀上。
那三煞横行江湖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只不过那暗器手法前所未见,虽然少年内功尚且不算深厚,但那金针刷刷过来,也是避无可避,只能退步相挡。这就又慢了两步。
这黄河口本需要两个时辰才能渡过,几个人一炷香时间就狂奔到河中央,两边的大队行人都还未来,东方旭日初升了,血一般的红日映照在冰面上,冰天共色,正中间一伙人如同撒落在地的几粒剑拔弩张的芥子。
眼见那少年的金针使完了,为中的一煞骂骂咧咧,解下长腰带,系了一个环,套马一般往前掷去,少年腾挪之际被勾住了脚踝,一个趔趄摔在冰上。
三煞哈哈大笑,得意得不得了,折了他的银剑。拽着绳子让少年在雪地上拖行。
王希孟轻功远不如这四人,这时才气喘吁吁追上来,见此情形,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匕首猛冲上去。
“哼,来个多管闲事的!”左右两煞来者不拒,握着刀的手臂碗口那么粗,暴起青筋,显然是外家功夫了得。左边一煞猛攻王希孟上盘,王希孟手中武器是短刃,不敢与长刀相接,被逼得频频后退,又被一煞见有机可乘,一个扫堂踢翻在地。
王希孟在地上连滚几圈,“当当当”几声刀砍入冰层的声音甚是刺耳。小王将军满脸都是雪尘,狼狈之际却觑见那本被倒提着腿的少年此刻将另一条腿飞踢而出,倏忽间提过二煞头顶,二煞毫无防备,被踢了个正着,“啊”地一声后仰,瞬息间手里的九环刀换了主人,只觉得后脑勺被那刀背一计猛攻,便晕了过去。
王希孟还没来得及吃惊,手臂便“唰”得一下被另外两个贼人的大刀蹭过,鲜红的血撒在雪白的冰面上,触目惊心。
小王将军在地上滚了一个圈,那两贼子连砍十多刀都被他堪堪躲过。
这时少年脱了困,提起刀来替他解围,“当”地一声硬生生接住了砍下来的两柄刀,震得虎口崩裂,刀脱了手。
王希孟一个后滚翻身起来,正见得那少年赤手对着双刀,发髻也散了,本来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也全是混了血的雪渣子。两贼子此刻也已经是杀红了眼,哪还顾得上留活口,飞身前扑。
王希孟赶不及前救,心中一阵剧痛:“难道这少年人要命丧于此了吗!”
须知上天自有善报,只听“咔嚓”一声,少年和那两匪徒所站的冰面忽然一阵剧烈抖动,须臾间那河冰便一块块碎开陷落,三个人同时落入了冰水之中!
原来方才那两贼人追王希孟时,一刀刀砍入地面颇为用力,竟将这刚结上的河冰给砍断了。
黄河两煞在冰水里扑腾,仓促间也失了兵器。
小王将军不敢迟疑,连忙从旁捞起那根匪徒的腰带就要去救河中的少年。
哪知匪徒贼心不死,伸手就要去够他。万幸这少年水性颇好,一个鲤鱼打挺,蹿出水面。
这二月的黄河冰水可是冻煞人,王希孟一把抱起嘴冻得乌青的少年,拿外袍裹了他,拔腿就跑。
又跑了一炷香,看后面没有人再追来,这才放缓脚步,抬眼一望,前面已经看得到岸了,那边的旅人也正排着队三三两两准备踏冰渡河,河边几个绿袍官吏。看来河头战事平稳,尚且有地方长官巡河。
王希孟是戴罪之身,好在脸上没有刺字,但若是被官吏盘查起来,也颇为麻烦。正在踌躇之间,怀里的少年递出来个令牌,上面写了个大大的“吕”。
两人顺利通过了巡河官吏的盘查,这会儿平静下来,王希孟满腹都是对少年的身世的好奇。
少年裹着湿衣服仍在哆嗦,一边哈气一边说:“劳驾王大叔,送我去最近的丐帮分舵。”
(四)
黄河口这头的丐帮分舵是巷脚一处不显眼的大宅。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镇守襄阳的郭靖大侠和丐帮帮主黄蓉女侠家的三公子,因为出生时正逢战事,其父便给他取名“破虏”。
等王希孟弄清这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惭愧万分,想到那晚自己对对方的父亲冷言讽刺,而少年斥责自己贪生怕死的言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那郭家公子在内堂设了一桌酒菜来谢他。此刻王希孟坐在席间自恼,郭破虏换了一套干净的打了补丁的衣裳走出来。
一见到王希孟便走上前,诚诚恳恳向他长揖致歉:“昨日是破虏说话鲁莽,若是没有王叔叔搏命相救,恐怕今日我已经命丧风陵渡了!还请王叔叔不要与破虏一般见识,将我冒犯叔叔的话都一干忘记吧!”
王希孟连忙回揖:“哪里敢当!却是我言语过激,冒犯令尊郭大侠才是!”
两人对揖半天,都抬起头来,相看一眼,就听少年挠头笑道:“幸好这边分舵是净衣派的据点,不然恐怕我得要冻着回去了。”几句话便将之前两人的矛盾冰释了,郭破虏这才请了王希孟重新入席。
王希孟听了他的话,弯了弯嘴角:“早些年我听闻丐帮污、净衣两派不甚融洽,今日一见,倒是整齐划一,都是这些年令堂黄帮主治理有方。”
郭破虏正色道:“丐帮这些年在我妈妈号召下全力对抗外敌,怎敢因为私下里的嫌隙而坏了家国大事!”
王希孟心生佩服,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我昨日便对公子在客店里的急智好生佩服,原来是得了令堂真传!”
郭破虏听他夸自己,受之有愧,有点不好意思:“那伪作全真教弟子的话却不是我当时想的,而是我妈从小教我与二姐的,她让我二人谎称是马钰道长和孙不二仙姑弟子的门下,这样便可唬弄走大部分宵小,那一招‘定阳针’也本是我从我姐夫那里看来的。可是我二姐说,马道长本来与爹有师徒的情谊倒还没什么,但我们有位师嫂却是孙仙姑的弟子,若是她再假托是孙仙姑的徒孙,岂不是平白矮了一辈,死活不肯照做。因而我二姐每次出去便自称是农家夫妇的儿女,”说到这里郭破虏摇头自问,“可是普通人家闺女哪有戴那么大一串珠子出门的?”
王希孟自然不会打听那位师嫂姓甚名谁,只是听他这么一说,心想果然是世家子弟,亲朋都不是无名之辈。
郭破虏想了一下道:“对了,说来我那师兄与王叔叔还有点沾亲带故。”
王希孟思索片刻,回忆起之前在冰面上少年挣脱那二煞的腿法,觉得很是眼熟,当时便很奇怪,但是情况危急,并没有机会问出口,这会儿听他这么说,便试探问了一下:“还没问,你那招‘怀心腿’……?”
只见郭破虏点点头说:“我师兄陆冠英在拜入桃花岛之前曾经学艺于仙霞派枯木大师门下,那招腿法便是他教给我的。”
陆冠英是归云庄的少庄主,从极年轻时就统领太湖群盗,后来居家迁居大胜关陆家庄,已有近二十年的威名。
王希孟恍然大悟,叹道:“家父学艺之时枯木大师还未出家,应当是没有见过这位陆庄主的,若是家父还在世,知道自己还有位同门师弟的话,少不得……唉!”
郭破虏安慰道:“王叔叔节哀,等来日`你与我师兄一道去王将军坟前相告,你爹应当也是一样高兴的!”
王希孟眼圈泛红,恨声道:“只恨那奸臣当道,谋害忠良!”说到此,想到二人竟然还有这等渊源,忍不住真情流露,握了郭破虏的手,“郭公子,我自幼混迹行伍,这么多年冷眼看穿,王叔叔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自古有至刚则易折的道理,我知道令尊郭大侠为人耿介,你若是有心,不若劝令堂黄帮主替他早某后路,万不要一条道走到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万不可步了先父的后尘!”
郭破虏听他说得恳切,知道是肺腑之言,却实在不敢认同,一本正经站起身来:“王叔叔拳拳好意,破虏心领,只是我妈妈,恐怕并不会如王叔叔所愿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她教我与二姐读史,讲到伍子胥的时候我爹走进书房听见了。我爹说,这个故事他以前也听我妈讲过,我妈当时教他:‘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他以为那句话教得很好,所以记到现在,要我与二姐也牢记于心。我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战死沙场,但是我妈一定是会陪他赴汤蹈火的。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我两位姐姐都聪明,像我妈,而我爹的志向,便须得由我来继承了。”
王希孟按捺住内心震荡,看这少年稚气未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半天才道:“人各有志,是我小看郭公子了”。
忽然听见外间一阵喧哗,推门进来一男两女。男的仪表堂堂,气宇昂藏,女的一长一幼,均是明眸善睐,姿色过人,可不正是在风陵渡失踪了的那对姐妹吗?
少年眼前一亮:“姐夫!”
“我就说么,小弟这么有分寸的人,怎么会平白走丢?”那男子指着郭破虏朝那女子宽慰地笑道,看到席上却还有旁人,连忙上前来问候:“在下耶律齐,未曾请教这位壮士高姓大名。”
那边两姐妹已经拉着小弟:“好呀小老头,没想到你也有自己一个人偷偷溜走的时候!”
用罢餐后不久,王希孟拿着耶律齐的一封信去了大胜关。出门走到巷口拐角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似乎还能听见楼上少年和姐夫姐姐们谈笑的声音,心里想起当世一位名将的一句词:“生子当如孙仲谋!”
注:前辈的世界观非常宏大,设定很详细,越写就越觉得自己浅薄。感觉自己从同人写作里学到好多东西。注解部分主要是一些引用和说明的地方,方便感兴趣的同仁查阅。只是看故事的话,建议跳过,不影响剧情理解。
1. “定阳针”是全真剑法,耶律齐在《神雕侠侣》第十回“少年英侠”里面出场斗李莫愁时所用。
2. “怀心腿”是陆冠英绝技,出现在《射雕英雄传》十三回“五湖废人”里,这个时候他还没回桃花岛门下,因此此招是仙霞派的功夫,故而王希孟认得。
3. 郭破虏说的那位孙不二的徒弟,即郭破虏口中的那位“师嫂”,是程瑶迦。
4. 王惟忠将军祖籍浙江宁波,仙霞派在临安府,属杭州,两者距离很近,王惟忠年少时学艺于此也是可能的。这里杜撰了王惟忠和仙霞派的师承关系。
5.关于“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骄”的对话,最早出现在《射雕英雄传》十三回 “五湖废人”里,郭黄两人第一次到归云庄,在太湖游玩时候的对话。后来郭靖至死都坚持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