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回去的时候自然是被孔雀和月光天好好数落了一阵。

  摩揭陀的使节辞行和妙音回香积山是同一天。

  末罗王和他的新王妃坐着七宝香车亲自往城外送了三十由旬。末罗人与为他们带来财富的朋友依依惜别,对为他们带来神妃恩典的贤者更是恋恋不舍,一路撒着鲜花和恒伽水跟在末罗王的香车后边。乐师们似乎还沉浸在几日前祭典和婚礼的气氛当中,鼓吹弹唱,街头乡间的好女儿们也趁着最后欢庆的时光,在路边和着乐曲翩翩起舞。

  镜郎与哥哥们同乘一车,月光天作为司命下车与妙音作最后的话别。

  孔雀与镜郎坐在一块,外边的撒落的花瓣飘过来一两朵,落在镜郎手掌上,侧头一看,孔雀与他一样摊开手掌,接住另一瓣飘落的花。

  远处的月光天与妙音行了个礼,似乎说了什么,妙音朝香车这边看了一眼,点点头,这便转身走了。有虔诚的末罗妇人在街头哭出声来,毕竟不是所有的凡人都能在有生之年见到神妃的传人。

  乐师们的音乐又更加婉转起来,好女儿们亦是更加卖力舞动身姿。

  他们皆知道,胎生的凡人一生不过百十来岁,而近日这一切却会为后来万代末罗子民所传唱,

  孔雀看镜郎懵懵懂懂捧着手里的花瓣,忍不住笑了笑,腮帮子鼓起气,”呼“地一下,将两人手里的花一口气都吹了老远。

  镜郎有些怅然地看着那飘远的花瓣:”飞走啦。“

  孔雀摸摸他的脑袋,眼神也追逐着空中缭乱的花瓣:“没有永开不败的花,所以人间的筵席到最后总是会各自分离。”

  镜郎似懂非懂,倒是觉得舌根有了一丝丝苦味,那是那夜他吃下了妙音贤者的莲子之后留下的毛病,总是时不时会在嘴里回味那股绵长的涩味。

  他定神看了看孔雀,心里却想着那夜妙音跟月光天说的神妃预言,他问孔雀:“凡间的筵席固然会分散,圣人们也会终于离开么?若是圣人离开了,人间的四部洲十六国是不是也会消失不见?”

  明明是同一天出生,孔雀却显出了远胜于镜郎的智慧:“古谣说天人五衰,连梵尊都会进入休眠,何况我们四部洲的智者人王。十六国原本也就是大洪水之后重建的国度,四部洲也是大洪水之后重新露出咸水海面,既然是从’无’处来,自然最后也会往无处去。”

  镜郎偏着头思考他的回答,这个时候月光天回到车上,正听见弟弟和末罗王这么说:“那你和哥哥最后也会分离吗?”

  孔雀这时倒是哈哈笑起来:“王是妃形,妃是王影,若是形将不存,影自然会随之而去。我们不会分离,因为我们自来就是一体。”

  月光天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已经略显出疲老的脸,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镜郎还在叽叽喳喳和孔雀聊天。

  月光天坐在一边,静静坐着没有多言。
  
  
  出乎镜郎意料的是,自那以后,月光天并没有强求镜郎搬进末罗皇宫与他们同住,反而是让他留在了城西神庙,并定时抽出功夫开始教授镜郎功课。所谓的功课,便是让他修补神殿四壁的阎浮檀金画。镜郎每补一块壁画,月光天就给他讲这段壁画对应的古谣。
    
  末罗的古谣除去四部洲共有的部分,最特殊的,便是《神妃示现十品》,每一品都讲须弥神妃从须弥山上下来,用神通在凡间救苦救难的故事。而末罗的神官们的功课便是代代传诵这十品古谣,然后在神殿中向神妃传达谢意,并通过诵经为前来寻求帮助的子民消灾解厄。
  
  但从月光天成为王妃之后,便不再在神庙中替百姓解厄,反而是让镜郎坐在了祭坛前,听妇孺信众们祈愿,然后唱古谣为众人洗怨祈福。
  
  这日来的第一个是个求明目的盲人。

  镜郎装模作样替他唱了一段《甘露品》,讲的是神妃用阿耨达池水施救路边一位往香积山巡礼的信徒,并替他指路,助他往神山修行的故事。里边有一小节是讲信徒在饮水之后问神妃,为什么他看不到阿耨达池中月亮,只看得到自己的影子。神妃说:“池水不净,明月不来相见;若池水清净,则明月皎然自现。”

  盲人听完这一小节磕头道:“多谢神妃,瞎子清净了,瞎子清净了。”
  
  第二个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夫妇。

  镜郎这会儿唱的是一段《解牛品》,讲的是神妃在路边遇到一匹老牛,因为年迈不能劳作,便要被主人家杀掉,老牛落泪求神妃救她一命,神妃替牛看了命相,算出原来牛上辈子是个屠夫,合该今世转生受苦,故而道:“前世为孽,今朝受苦,既不能耕,何以苟活?”

  那丈夫恍然大悟,朝自己的老婆一拂袖子:“既不能耕,何以苟活?”
  
  第三个来的是一个由狱卒押着来最后忏悔的死囚。

  镜郎问他的罪过,死囚说是奸淫妇女,杀害同族。镜郎问他可有悔过,死囚想了想被自己奸杀的美妇人,脸上竟然泛起满足的神色:“倒也是值了。”

  镜郎愣了愣,这回倒是没有唱《神妃示现十品》,反而是挑了四部洲古谣总篇中的一段唱道:

“最北不是北,
最南不是南,
最西不是西,
最东不是东,
往前亘古悠悠,
往后路途杳杳,
最高处不是梵尊,
最底下没有修罗,
人君人君,莫问我归期。”

  死囚听完这段文不对题的古谣,脸上惘然,被狱卒吆喝着带走。
  
  月光天本来是在后边默默听着,等到人都散了,便出言指责镜郎:“若是有百姓求治病,应须念《折柳品》,让人知道虔诚之心可以终得良药。”

  镜郎眨眼反问:“拘尸那揭罗如今可有哪位神医如今可以让瞎子重见光明?”

  “是没有,但……”

  镜郎撇嘴:“那我让他内心平静,接受现实,岂不是更好?”

  月光天皱眉:“这不是司命应该说的话,再说那对求子的夫妇,你明明应当用《天果品》劝他二人,教他们知道生育死亡俱是天恩,不可强求,怎可乱用古谣引他二人心生嫌隙?”

  镜郎反问他:“哥哥,你能生孩子吗?”

  月光天脸上一红:“说什么浑话,你明知道觉贤智王四等圣人都是感孕而生,怎么能和胎生的凡人一样孕育子嗣。”

  镜郎道:“我们连自己的生孕都尚且不能掌控,怎么能帮得了他人?更何况那丈夫一心求子,连结发妻子的恩情也不顾,不如早散了,还能趁早重觅良缘。”

  月光头发现自己竟然辩不过弟弟的歪理:“那那个死囚……”

  镜郎打断他,耸耸肩:“我知道应该给他念《解牛品》,但是反正他也要死了,我念什么对他有何意义?”

  “哈哈哈——”话音未落,孔雀的笑声便从外间传来,“妙哉,镜郎一言颇合我意。看今后还有何人说镜郎痴傻,我第一个不同意。”
    
  镜郎见兄长仍有些气愤,便挽住他的手卖乖:“哥哥,虽然世人都说司命是替神妃传递福音之人,但古谣中所说的神妃神力,俱是真的么?”

  月光天道:“那是自然。古谣是圣人们历代口口相传,难道还会有错么?”

  镜郎道:“那若是神妃真的慈悲,为何不直接教授我们法术,让我们施法救人,这样她老人家也不必大老远从须弥山上下来了。既然我们神官并不真的有救人的法术,又何必念那些劳什子的歌谣来哄百姓?”

  孔雀听完倒是颇为同意:“是这个道理,与其信一些虚无缥缈的古谣,不如为百姓们多谋些便利才是。”末罗王今年又运送了大批的阎浮檀金与摩揭陀和俱卢诸国,换来了北俱芦洲的铁器和东胜神洲的绸缎种子,虽然引来了邻国拘萨罗国的嫉妒不满,但这与满钵满盘的财富来说,只算得上是的无伤大雅的小小芥蒂。他内心蛮涨的骄傲和自满,想要第一时间与自己的王妃分享,于是接到朝中的奏报,便来到神庙接他的妻子。
    
  月光天被孔雀牵住手,老脸一红,不再教训弟弟,只敲了镜郎几计毛栗子:“神官虽没有法术,但贤者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妙音贤者能通诵四大部洲的长调散板,难道他也认为古谣是无用的么?”
  
  说到妙音贤者,距离他离开拘尸那揭罗城已经半年,听到这个已经有些遥远的名字,镜郎有些晃神,若不是那只留下来的八色鸫,他简直要以为那夜在神殿里是一场瑰丽而古怪的梦。
   
  贤者大概是会法术的吧?为什么他只在月光里抬一抬手,就能变出这么一只鸟?
   
  然而八色鸫的寿命实在是短暂。

  第一年的时候,鸟儿背上的翠羽褪成了白色。

  据说那个被斩首的死囚忽然在行刑的台前怆然泪下,有人问他原因,他只是摇头,却说不出来由。

  第二年的时候,八色鸫尾巴上的绿羽褪成了白色。

  据说那个听了《甘露品》的瞎子回去之后,不再为目力所短而痛苦,独自去了阎浮提树林下游淘金。因为他目不能视,故而一旦沉下心来,反倒比常人更能敏锐地发现河水的变化。他日夜不断,不多时,便成了阎浮提树林附近有名的淘金小工头。

  第三年的时候,八色鸫颈下的橙色羽毛褪成了白色。

  那对求子不得的夫妇如今已经合离,丈夫三年前便早早娶了年轻的新夫人,生了个儿子像父亲,敦实可爱。而妻子如今才在邻村嫁得一位庄稼人。

  第四年的时候,八色鸫胁下的蓝羽褪成了白色。

  前夫家的孩子四岁生日在村里大办酒席,那合离的妻子与新夫在当年生了个女儿,娇俏动人,颇似其母。

  第五年的时候,八色鸫腹部的黄羽褪成了白色。

  前夫家的儿子玩耍时掉入池塘淹死了,尸体泡了三天才被人捞起来。那位淘金的瞎子如今已经是阎浮提树林一代的大当头,接了皇宫的命,负责在恒伽河下游督工。

  第六年的时候,八色鸫眼圈的黑羽褪成了白色。

  前妻和新夫生下第二个孩子,让人好不嫉妒,满月那天亦在村中大办宴席。

  第七年的时候,八色鸫头顶的赤羽褪成了白色。

  前妻家头胎出生的女孩儿忽染了重疾,不到半月,不治而亡。而前夫家的新夫人忽然又怀上了孩子。

  第八年的时候,连八色鸫的喙也褪成白色,如今的八色鸫通体雪白,它振了振翅,终于没有力气再飞,趴在镜郎手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忽然听闻那位督工淘金的盲人大当头最近散尽家财,购得大船,聘来水手,准备出海周游四部洲,他说自己纵然目不能见,倒是想比旁人多增长一些见识。
    
  如今的镜郎已经能不打一个结地通背末罗的《神妃示现品》,若是有不那么重要的祭祀活动,也能替兄长代劳。孔雀愈发忙于朝政,月光天善解人意,成日随驾在人王身边。
    
  镜郎将没了颜色的八色鸫埋在它最早出现的菩提树下。

  鸟儿的生命真是短暂。

  他想起香积山上那个六百来岁的贤者。贤者说如果按照菩提子来算,他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年纪。

  可如今菩提子生下的镜郎已经是二十四岁,于生命漫长的贤者来说,或许也不过是像这只褪色的八色鸫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会被遗忘在流淌的时间里了吧。
    
  山中贤者们的事情人们无暇过问,因为四部洲的事情已经足够让末罗皇宫的人忙碌。就在镜郎胡思乱想的时候,摩揭陀的使节再一次来了,这次他们不是来观礼,而是奉上了摩揭陀王的请柬。
  
注:古谣有些有出处的,就不一一指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