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容易进宫难。与五结童子话别之后,已是夜色沉沉,连还在欢庆的城市街头也变得冷清起来。镜郎略想了想,便向离自己更近的城西神庙去了。

  纵然孔雀的皇宫里少有人能约束自己,但总归不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故而一路往神庙去的时候,镜郎的步履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轻快。
    
  拘尸那揭罗城的神庙是末罗国的主神庙,神殿内的四壁皆画着金粉壁画,中央是末罗王出生的圣池,池边是诞生司命神官的菩提树,菩提树又高又茂盛,一直长到了神庙四壁的高度,枝叶垂覆,成为了神庙天然的顶。
  
  镜郎从神庙侧门进去的时候看到菩提树下的一人一狮,这才想起今夜神庙中已经有客人了。

  妙音贤者站在菩提树下,朗月悬光,透过参差的枝叶,在贤者身上洒下摇曳的光斑。

  贤者抬起手轻轻抚摸菩提树的树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月光下的贤者脸上的棱角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雪狮子闻到了生人的味道,朝镜郎的方向低低叫了一声。

  镜郎如今看到妙音嘴里就泛着苦味,反倒不及初见时候亲近。见妙音望向自己这边,只好从走了过去问好:“贤者夜安。”

  贤者微微眯了下眼睛,表示听到了。
  
  镜郎胆子稍微大了些,走到贤者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也伸手摸了摸菩提树,发现今夜这棵树和以往十六年来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别,便收回手,在自己衣袍上揩了揩。

  贤者见状,拍拍镜郎的肩,示意他抬头看。

  妙音比镜郎高了足足一个头,于是一抬手就伸到了枝叶交错之处,他的手在那月光最盛的地方轻轻一捏,一只肥溜溜八色鸫就停在了他的指头。

  “哇!”镜郎两眼放光,连忙跳起来,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接住这只小肥鸟。

  这八色鸫竟然一点也不怕人,就在镜郎两个手间跳来跳去,啾啾直叫,它发现这少年手里没有吃的之后,又跳了跳,叫得更欢了。

  镜郎爱不释手,索性盘腿坐在了圣池边上,捉了一缕拴头发的璎珞来逗八色鸫。

  旁边窸窸窣窣声响,是贤者学着他的样子侧坐在了圣池边。
    
  镜郎感谢地朝贤者眨眨眼。

  贤者微微眯了下眼睛,表示知道了。
  
  雪狮子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尾巴,有点不满两人无视自己的存在,于是跳过来,假意要扑镜郎的手中物,把那八色鸫吓得炸了毛,啾啾地从少年人手里扑棱起来,在神殿乱蹿了起来。

  镜郎连忙跳起来追小鸟,他们沿着神殿的四壁跑了一圈,总算等那八色鸫跑累了,又落回镜郎头顶,还不服气地在少年的头顶踩了踩。

  这时贤者带着雪狮子走过来,镜郎以为他也要来捉那八色鸫,连忙躲开。却发现贤者原来是凑过来看神庙的壁画。这壁画上的画像古意盎然,映着月光发着点点金光,微微透着紫气,正是上好的阎浮檀金粉绘饰所成。
  
  南瞻部洲又叫南阎浮提,从香积山下的阿耨达池发源出四条大河,往东的恒伽河经过阎浮树林之后,河水中便沉淀了这种四洲独有的阎浮檀金沙,一路流到了拘尸那揭罗城西神庙的圣池当中。末罗国的子民世代淘金,并将其远贩到东胜神洲,北俱芦洲,西牛贺洲。十六国的王公贵族莫不以阎浮檀金为最贵重的器饰。故而末罗国国力虽然不及同洲的拘萨罗国强盛,但因为特产这种金沙,所以在十六国中的地位并不低。尤其东胜神洲摩揭陀国的国王年迈之后,愈好奢靡之风,故而此次摩揭陀的白象礼官来末罗,一来是为了贺礼,二来却是为了再度大量收买末罗的阎浮檀金。
  
  而镜郎出生的这座神庙说来还是大洪水前的古迹。大洪水的时候南瞻部洲四流齐齐暴涨,恒伽河水泛滥,毁掉了洲上几乎所有的建筑。幸存的末罗族人从山上下来,只寻到这处徒有四壁的古代宫殿。稀奇的是,恒伽河水退去之后,河水里的沙金边附着在了神庙的墙壁上,竟然自成了四副天然的壁画。而宫殿中央池水盈盈,正形成了末罗古谣中神殿的样子。有人请香积山的贤者来看,贤者推算出此处应是末罗族复兴之地,于是向须弥神妃求了菩提种子,种在池边。三百年后,菩提树长成了神殿的华盖,而画工们则在神殿墙壁上描着阎浮檀金的痕迹勾出种种神相,只不过凡人的笔墨每过百年便会褪色,只有阎浮檀金熠熠生辉,还是古朴庄严的模样。
  
  妙音打量着四周的壁画,语气中有些讽意:“世人自恋,以为自己便是天意眷顾所在,故而总爱给古谣神迹画蛇添足。”说的是大概是末罗画匠在神殿壁画上的添油加醋。

  镜郎如今已经不怕他,问:“贤者见过这壁画最早的模样么?”

  妙音不语,倒是雪狮子“嗷”了一声,好像在说:“那当然了。”

  镜郎灵光一闪道:“原来末罗民谣里说请香积山上的贤者来种菩提树,说的便是妙音贤者吗?!”

  贤者眯了眯眼睛,表示默认。

  忽然发现自己的出生原来和眼前这位贤者有如此的牵连,镜郎觉得心里忽然又多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八色鸫,他想开心地说什么,但是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任那八色鸫在心里跳来跳去,又停下来。

  他最后只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原来贤者已经六百多岁了呀。”

  头顶那只真的八色鸫“叽”地一声惨叫,被人戳了一下脑袋。

  贤者道:“若是按菩提子的年龄来算,我今年亦才十六。”

  镜郎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只雀跃拊掌笑道:“那你我岂不是同庚?”

  贤者眯了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