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觉得今日神官所言是否妥当?”此时已经是日暮掌灯时分。晚宴之前诸贤智可以稍作休息,摩揭陀王屏退了众人,只召了镜郎在自己的小茶室说话。

  白天在般遮於瑟大上,摩揭陀的主讲神官大放厥词,以古谣为托,称罗伽乃梵尊转世。《见贤歌》号称古谣中的“第一胜义”,早就被翻烂了,更何况与座的都是四大部洲有名望的贤智,对古谣更是各有心得,从未听闻过这样的道理。神官一语方出,便受到以西牛贺洲苏罗娑国贤者为首的严厉反驳。令人奇怪的是,这些附和苏罗娑国贤者的大多是南、北、西洲的贤智,反观东胜神洲的鸳伽、迦尸国的来宾,都缄口不言。摩揭陀王受到反驳也并未改色,只呵呵笑了笑,道:“只是讨论古谣真意而已,有争执是常有之事,各位不必放在心上。”于是大家各自归位,撇开此话不再提。直到歇会,气氛也还算融洽。

  镜郎端着茶杯坐在茶室,听见摩揭陀王这般发问时,正在低头看杯子里的茶叶。一片大叶在热水里翻了个面——若是月光天在,或许能看出点不祥的兆头,但镜郎对此并不在行,只呆呆看那周围的几片小叶沉在杯底。他想了想,不太理解,反问道:“王为什么问’是否妥当’而不问‘是不是真的’呢?”

  摩揭陀王道:“因为是否属实我心里自有定数,但是是否妥当,我要考考你。”

  镜郎最怕人说“考”,皱皱眉:“只要是没吵起来,便是妥当的吧。”

  摩揭陀王笑起来的时候看得到眼角的皱纹:“你这个小娃娃真有意思。你说你自己不聪明,却总能说出旁人许久都想不明白的话来。”

  镜郎不知道他讲什么,这时摩揭陀王便请他再讲一次在末罗与五结童子相识的场景。

  讲完之后摩揭陀王和往常的模样稍稍有些不同,这次他的脸上除了怀念外,还带着一些唏嘘,看着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一阵,便问镜郎:“你可知道,太子的头,是如何没有的?”

  镜郎一愣:“我听他说,是被王从脖颈处斩断。”

  摩揭陀王道:“不错。太子生下来时候头顶五结,这是族里最为智慧的象征,他品行高洁,在我四处征战的时候,替我管理族人,受到百姓全心全意的拥戴——他本该是我最得意的继承人。”

  镜郎道:“是因为他忤逆了您吗?”

  摩揭陀王道:“不是,太子对我的敬爱就像崇拜光明的太阳一般,是发自内心的。”

  镜郎道:“是因为他替您管理族人时犯了错误吗?”

  摩揭陀王道:“不是,那时候太子对待族人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况且他天生又长得俊朗,没有人不爱戴这样一位继承人。”

  镜郎想不出来了。这时候茶室外边有敲门声,侍官在外边轻声道:“耆婆到了。”

  摩揭陀王便停下对话,向着外面说:“那便请他进来吧。”

  门外响起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

  一位衣衫褴褛背着药箱的老者走了进来。但老者走近,镜郎便觉得这个形容并不妥当:若要说他“衣衫褴褛”,此人身上穿的衣裳确实破旧,有的地方甚至破得不堪补缀,应是贴身穿了数百年,原本的颜色也已经褪去,只剩下灰扑扑的一片。虽是如此,这件旧衣裳却被洗得很是干净,能补的地方也尽量用心补上,使得衣服的主人并不显得局促失礼。要说他是“老者”,完全是因为这人顶着一头及地的白发,让人先入为主。但这人走近来,却露出一张俊美的青年人的脸——若不是那双饱含风霜的眼睛,这位走进来的“耆婆”也不过就是孔雀那般大的年纪。

  摩揭陀王客客气气请他靠近一些,与镜郎介绍:“这是我的医官耆婆,自大洪水前便在宫中担任要职。”

  耆婆朝镜郎颔首,又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镜郎这才发现,这位医官大人的手脚上都上了镣铐,因被衣袍头发挡住,故而一举一动依然是风度不凡。耆婆说话的声音极为沙哑,像是从嗓子眼里用了极大的力气挤出来的,他不紧不慢地反驳摩揭陀王:“我是摩揭陀的医官,并不是你罗伽的医官。只有梵天知道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摩揭陀王不以为忤,反倒安慰他:“你愿意在这王宫里苦修隐居,我从不干涉,如今摩揭陀已在我的掌中,你再说那些无意义的虚词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替我看病吧。”

  耆婆小声骂骂咧咧,但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镜郎这时候插话:“您生病了么?您的医官来了,我需要离开么?”

  耆婆冷笑道:“你最好还是快点离开,这王宫里还没有第二个活人可以看着我给罗伽施诊,”说到一半,他又纠正自己,“啊不,以前有一个,被他狠心的父亲给砍掉了首级,不过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镜郎动了动脑筋:“你说的是太子吗?”

  耆婆道:“我不知道什么太子,那是个头上长着五个结汉子,当年也就你这般大的年纪。哈哈,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看你也小命不保。”他说话语气尖酸得很,好在镜郎不太能被情绪影响,但他好歹听懂了字面的含义,恍然大悟:“原来五结童子是这样失掉了他的头的!”

  摩揭陀王让他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无妨,你与我儿子有缘,所以我想将他的故事也完整告诉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段古谣,里边唱得是一位有权势、野心勃勃的国王,有一天他命人做了一件无色透明的皇袍,并穿上皇袍在他的国度里巡游。他的人民看见赤身裸体的国王,纷纷夸赞国王的衣服华丽,只有一位小孩儿说,陛下,您没有穿衣服,您被裁缝骗了。”

  镜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问:“这是哪个部洲的古谣,为何我竟一点没听说过?”

  耆婆鼻子里喷出一些不屑的哼气声。

  摩揭陀王道:“这不重要,我只问你,你觉得是国王笨一些,还是小孩笨一些?”

  镜郎倒没有着急回答,只反问:“这位国王的眼睛可有疾病?他的王城可还安全正常?”

  摩揭陀王回道:“这位国王正值盛年,国家也安全富裕,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要穿着那件无色皇袍在都城里做一次巡游。”

  镜郎自言自语:“若是国王自身无碍,那他自然知道这件衣服是不存在的。那么他穿着这件不存在的衣服走在王都,想要人民夸耀的便是这件不存在的衣服。”

  耆婆嘿嘿一笑:“小孩子天真烂漫,自然不知道什么叫’你看不见’但是’你必须承认’的东西。那个国王真的是要人夸奖他的衣服么?他其实只是想要得到臣民的屈服而已。一件与事实相悖的衣服,它受到臣民们多少的夸赞,那么国王的权力就有多稳固。”

  摩揭陀王倒也不脸红:“这不是衣服,这是帝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