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摩揭陀使节带来的是摩揭陀王的一纸请柬,说来半年后要在王舍城开般遮于瑟大会,遍邀四部洲大小灵山的贤人智者。因为上回摩揭陀使节回国的时候向国王汇报了太子五结童子在拘尸那揭罗城的事情,故而摩揭陀王十分想见见末罗的镜郎公子,便趁着这次般遮于瑟大会,想请镜郎一道来东胜神洲做客——显然是为了询问五结童子的事情。

  自大洪水退下之后,摩揭陀在四洲称霸,无人敢撄其锋芒,老国王亲自发来的邀请,自然不好拒绝。月光天有些担忧,想陪弟弟同去。但他身为王妃,不可轻易离开国土,故而只好千叮咛万嘱咐,派了侍从护卫,送他出城。

  往东不过一千由旬,便碰见了贤者的雪狮队伍。

  往年这四部洲五年一度的般遮于瑟大会,众山贤者都会到赴,这回由摩揭陀国做东道主,想必香积山也在邀请之列。只不过香积山比末罗国位置偏西,照理说应当比镜郎一行人走得慢些,如今却早早在恒伽河的官道上候着。

  八年前妙音送了镜郎两样东西,一件是那只八色鸫,一件是他随身的一颗莲子。如今八色鸫已经死了,而那莲子也一早被镜郎吞掉了,故而镜郎心中有些发虚,怕贤者责备,埋着头胡乱打了个招呼。妙音贤者神色仍是淡淡,眼神经过镜郎雪白的脖颈处——没有挂任何首饰,遂转头与末罗领队的侍官说:“月光天寄了书信与我,嘱托我好好看管他弟弟,既然遇上,那边一道走吧。”

  侍官哪里敢拒绝,连忙点头应声。

  妙音说罢,便再不说一句客套话,往前走了,镜郎撇撇嘴爬上马,倒是那雪狮子亲热地向他打了个响鼻。

  摩揭陀国在东胜神洲,末罗地处南瞻部洲,其间还得跨过一段乳海,故而虽然般遮于瑟大会在半年之后,却是这时便得出行。

  妙音一路上不冷不热,好似真的是神妃像化的一般,面无表情,镜郎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哪里耐得住这么张冷脸,索性只和雪狮子玩在一块,并不多搭理那贤者。好在贤者虽然面冷,脾气倒很是能容人,也不怪他尊前失礼,任他撒性子一路疯玩。

  倒是镜郎因为吞了人家一颗莲子,心中有些愧疚,偷偷问随行的长者:“老公公,贤者同蕊的莲子一共有几颗?”

  那老者是从大洪水之后就跟着贤者的,仰头想了想:“不多吧,贤者出生的时候天有祥瑞,身带神器,莲子也就五颗的样子,除了一颗给了你,其余他都自己串在手上的,你看——”镜郎远远一看,果然妙音一只手上始终绑着个银链,上便串着四颗莲子,中间好像还串了个什么东西,被妙音攥在手里,镜郎始终不得而见。

  镜郎苦着脸:“啊,我还道怎么跟贤者交代,之前那颗被我吃进肚子里了。”

  那长者吓了一跳,看了他半天,转头走了。

  不多会儿,便见妙音破天荒骑着狮子到镜郎的马侧:“吃进去了?”伸手去摸镜郎的脉。

  镜郎耷拉着脑袋,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妙音拍拍他的头:“难怪那年在神庙里觉得你脑袋变灵光了。”不知为何,镜郎竟听出对方语气里有些愉悦。

  晚饭的时候妙音让镜郎过去,摊手又给他四颗莲子:“吃吧。”

  镜郎见他目光灼灼,逼不得已,取了一颗放在嘴里,因为怕苦,不肯全都吃下,只吞了一颗。不过这颗莲子味道寻常,没什么特别。镜郎吃完觉得无事,便又拿了一颗,刚要吞,忽然从脊柱翻滚起一阵钻心挖骨的疼痛,疼得他冷汗直冒,一个踉跄摔倒在一边,被贤者拦腰扶住。

  这一晚上香积山的狮子队都听得见镜郎痛苦呻吟的声音。

  镜郎在睡梦中觉得妙音似乎将他抱在怀里,为他擦汗。

  他嘴里边骂了句“骗子”,又累又难受地昏睡过去。

  第二日狮子队要经过一片沼泽地,众人皆须下了坐骑,除掉鞋袜趟过去。

  镜郎恍惚间听见有人叫他“施奴”,他没答应,便听那人叹了口气,随即自己被背了起来。

  他在人背上颠簸着,虽浑身不舒服,心底反倒安稳些。

  睡意朦胧间,仿佛从身体的记忆里觉得自己也曾经这么将人背在背上过,那人那么高的个子,体重却轻得惊人,松松垮垮挂在他的背上,还问他:“施奴,我沉吗?”

  他自己说了什么呢,哦,他说:“再坚持一会儿。”

  “再坚持一会儿。”妙音对背上昏昏沉沉的人说。

  镜郎从后边圈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贤者后背上。

  随行的人都转头不视,为尊者避。

  镜郎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仿佛脱了一层皮一般,整个人瘦了许多。

  妙音拿了个九连环给他解,被镜郎扔在一边:“我又不是真的傻!”

  那雪狮子倒是闻到镜郎的味道又变了,亲昵地蹭过来。

  妙音便又拿了一颗,像递糖豆子一般给他。

  镜郎怒道:“我不过是误吞了你一颗莲子,为何要这样作弄我啊!”说罢一跃而起。

  跃起来那一瞬间,忽然顿了一下,回头问周围人:“我是不是长高了?”

  镜郎自从并蒂花苞中被人强行剥出,便一直有不足之症,故而身形一直与年纪不符,幸而月光天细心,这才顺顺当当长到二十四岁。那妙音贤者的第二颗莲子吞下之后,镜郎虽然连着几日如得了绝症一般痛入骨髓,此刻一跃,感觉身体像忽然被人重新锻造了一般,个子也无端长高了几分。

  妙音便拿来莲子给他。

  镜郎犹犹豫豫放在嘴里:“我听朋友说,莲子是你前生带到来世的执念……”话没说完,便觉得身体无比沉重疲惫,似乎被一个无形的大手压得喘不过气来。

  妙音见他走不动,便将他放在雪狮背上趴着,让雪狮驮着他走:“不是’执’,是’念’,是前世一些情绪和感受凝结成的实体。”

  镜郎累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了,昏睡过去之前说了一句:“那你前世可真够惨的。”

  醒过来之后见妙音坐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莲子,拿了一颗用自己的舌头舔了舔。镜郎难得见到贤者这般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贤者板着脸道:“你睡了十天。”

  “是么,”镜郎伸了个懒腰,觉得此刻身上充满力气,随手端起杯子,没收好力,竟然一个不小心将杯子捏碎了,“哦哟,这么猛。”

  镜郎又问:“第一颗是你活在世间的’苦涩’,第二颗是你在前世所受的’病痛’,第三颗是行走人生的’疲惫’,这后两颗是什么?”

  “不知道,”妙音板着脸,“我尝不出来。”

  镜郎从他手里拿过贤者尝过的那颗莲子,放进口里。

  很久以后镜郎才知道,世界上的苦有两种苦,一种是无情世界的苦,一种的有情众生的苦。第一颗莲子那种是看破了时间轮回、沧海桑田之后的苦涩,这是无情世界的众苦,是智者带着悲悯之心大彻大悟后体会到的苦。第四颗莲子却是情到深处的苦,是有情动物生而就有的一种本能之苦。镜郎虽是菩提之子,却也是有情生物,第一种苦以他的年纪,实在无法了解得透彻,只觉得苍凉伤心,而第二种本能之苦,却足够他痛彻心扉。他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心中想,这样一个有大功德的贤者的前世,是如何一面看透了红尘世界,一面又如此深情悲伤的呢?

  倒是妙音见镜郎一哭,一脸的错愕,拿手去替他擦。

  镜郎攥着他的袖子擦眼泪,把鼻涕都往上蹭。

  妙音尴尬地替他拍背,想把袖子抽回来,结果镜郎”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贤者无奈道:”这么厉害的么,怎么我一点也尝不出来?“

  镜郎愤而将第五颗莲子塞进贤者嘴里。

  贤者咀嚼了几下,愣住了,忽然脸上露出温柔之色。

  镜郎正潸然泪下,忽然被贤者扳过脸来,见贤者一张脸凑过来,警惕地往后缩。

  贤者双唇碰过到他的嘴之前说的是:“嘘,这回不苦了。”

  镜郎牙关打开之时,一股甘甜的气息涌了进来,与那原本嘴里的苦涩混合在一起,竟带着一些酸甜清香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之前吃的莲子似乎又都失灵了,回到了初见贤者时候懵懵懂懂的模样,贤者问他漂亮不漂亮,他说比神妃像还漂亮,如今贤者凑这么近亲他的嘴巴,他竟忍不住想用手去摸贤者轻轻颤动的睫毛,却被贤者捏住了手。

  镜郎的嘴软得惊人,等到贤者将那颗清甜的莲子送到他嘴里的时候,他眼角还挂着泪珠,还未反应过来,这么一个点到为止的亲吻便结束了。

  镜郎瓮声瓮气地说:“妙音,你好甜啊。”

  晚间的时候镜郎因为消耗了两颗莲子,靠着贤者早早地睡了,陷入梦境之前感觉这人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他的鬓角。

  梦里不知道自己冲着谁,喟叹了一句:“善善,你好甜啊。”

  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矍铄,却将五颗莲子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忘记了。贤者依然面上冷冷,目不斜视地骑着雪狮子走在前方。

  镜郎觉得好像少了什么,晃晃脑袋,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只好打着马追上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