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宝刀
白水河边秋草合,雁门山外阵云开。吐蕃军方才被幽州军的长矛赶出关外不足半月,百里外的河谷又起干戈声。凑近一探,原来是个单刀白刃的男子引了十来个劲装疾服的江湖人士在后边追赶。那男子的刀卷了刃,腿、臂上尽是细细密密被割破的口子,血满衣袍,却浑不在意,好几次突出重围,又被紧跟而上的仇家团团围住。此刻他一双孤狼般的眼珠子往追上来的仇家身上一一打量过去,仿佛是要将对方的样子一个个刻在心里,周围人举着兵器将其困在中央,倒像是在捕捉一只凶兽,那人稍一动弹,反倒将人多势众的一方震慑住。
百丈外忽传来一声呼哨,定神细视,却是雕弓白羽的一队人从山那头过来,见这里在打斗,便停辔在不远处观望,看到那被困的男子一刀捅透对方一人的胸膛时,忍不住喝了个彩,却没有上前相帮的意思。
“观棋不语。”马队为首的那人让身边的侍从放下弓。
毕竟势单力薄,纵使这人再勇猛无敌,也终于到了力竭之时,待杀完他的第八十六个仇家之后,侠客手里的刀已经钝到砍不了人,只好扔下兵器,徒手与来人厮杀肉搏,最后被人从后刺穿了腹部,倒地不起。
曹风先是觉得腹部一股暖流涌出,然后才感受到了无尽的疼痛。
在他觉得他就要死之前,仿佛看到对面的马队稍微往这边动了一下。
结束了。
然而没有。
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静谧,秋夜的深谷已经带有一丝丝的凉意。敌人的尸首自然有其同党带回。但曹风孤身一人,却有人在他倒地之后将他的伤口堵住。
他低头一看,手边躺着一柄金刀,刀锋锐利,正好将月光折射到他的脸上。
2.完满
“将军,那人还跟着我们。”
周南回头,果然看到行军队伍后边不远处不紧不慢缀着的那个“尾巴”。他认得那个人的一双眼睛。
半个月前卢龙节度使周南带着亲兵在雁门山狩猎,遇到一伙江湖人械斗。说是械斗,不如说是围杀。被困在当中的那个人好似一匹孤胆野狼,根本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哪怕在倒地的最后一刻,都要拼劲全力杀死更多的仇敌。
有点意思。
周南出身将门世家,父兄各自担任着边防重任,杀人如麻,素来最爱养凶猛野兽,见到这么一个活物,难免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等到那群人捅穿了那人的肚皮,损兵折将地回去了,这才唤了随行的军医上前。
还行,没死透,有点韧劲。
周南留下自己随身的佩刀,扬长而去。
回去没多久便收到皇旨,幽州军奉令帅兵往泾州追击吐蕃叛军,一路西行,行军不到半月,倒被这个重伤未愈的“孤狼”紧赶慢赶追了上来。
曹风听到前面的卫官叫他上前,于是捧着金刀进了军营,往中央坐着的那位黑袍将军跪下。曹风相当知道好歹,这人无意介入江湖冲突,却治了自己的伤,虽救了他的性命,却不干涉他寻仇,还留了一柄金刀。既给了他生路,又给了他体面。曹风的旧刀已经没法再用,于是第二天拿着这柄吹毛利刃屠了仇家剩下的三十四口,回到雁门关打听得消息,买上一匹快马,便一路往西追随幽州军去了。
“恩公。”曹风将金刀双手举过头顶,奉还给周南,再拜稽首。
宝刀换英雄,完满了。
周南满意地笑起来。
3.驯兽
周南祖籍幽州昌平,牵黄擒苍驯狮斗虎不在话下,最擅长乃是熬鹰。他平生奉行“驯人如驯兽”,但不喜欢“英雄惜英雄”。他喜欢一个人有韧劲,但不耐烦这个人有骨气,当然也有例外,此是另话不题。眼前的这人自收了他的金刀,便从野狼,变成了家犬,只不过尚还带着野气,且有的熬。
周南屏退了周围的人,让曹风抬起头来。
曹风有点意外,他的概念里,士为知己者死,但有的东西比死重要,可是在这个表忠心的当口,他又不好讨价还价。面前这个俊朗的男人身上带着一股迫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正如黑云压城,有万钧气度,震慑八方。曹风久为草莽,下意识地不甘屈折,回视过去,却被将军大人捏住了下巴。
“好刀是用来杀敌,不是用来杀人。若是连主人的手都伤了,便不是柄好刀。”
曹风心中一凛,收起了他的爪牙。
周南便将两个指头伸进了对方的口腔中。
曹风见过北方人养狼狗,主人总喜欢将手伸到狼狗的利牙之间,看似危险,实则是在试探狗的忠心。此刻恩公的行为,竟与那养狗的人一模一样,不免有些好笑。曹风任由周南的两只手指在自己嘴里时而捉狭时而惩罚地搅动,其中一个指头抵在了他的舌根和上颚之间。曹风的嘴无法合拢,嘴角渐渐溢出一些银丝,一直流到了耳边。
周南的拇指颇含深意地从曹风的下唇拂过:“身上的伤好了么?”
“唔……”
这种试探或者是考验不知道要多久?
曹风这么想着,神思开始飘向别的地方,却忽然感到有另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胸膛,似有似无地触碰前面突起的那一点。
“唔!”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军大人的手上已经添了一道红痕,曹风嘴里也是一阵血腥味。
他惶恐地看向周南,又夹杂着些愧疚不安,没来由对自己生起一股气来。
将军大人似乎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手帕径自包裹了手指的伤口,挥挥手,让对方下去了。
出得营帐,曹风这才觉得耳根子一截一截地烫了起来。
4.趁手
之后曹风就留在了节度使身边,既没有被给予什么差事,也没有受到恶意排挤。整个军营就像没有见到这个人一般,任由他自由行走。
而周将军似乎也失忆了似的,决口不提那日里发生的流血事件。
曹风有些苦恼,觉得自己没有通过恩公的考验。万般灰心丧气地盼望着吐蕃军能够快些卷土重来,最好可以来个短兵相接,这样他便可以以身相救。还掉周南的恩情。
话虽如此,正如之前所说的,周南不但救了自己的命,还给了自己体面,侠客的命不值钱,但是侠客的面子却是黄金万两,不好还。
曹风下意识就看着周南的拇指发呆,若是再有一次机会……
周南将侠客的脸色看在眼里,面不改色,心中倒是惬意,这便是要开始“熬鹰”了。
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将那人唤到帐下。
将军大人道:“不要你偿命,要你做我的刀。”
曹风有些纳闷:“我来即是为此,不需要大人提点。”
周南却说:“你还不配做我的刀。”随即将侠士还给他的金刀取了来,挥挥手让曹风过来,递给他。
诚然宝刀应当妥善保养,但刀就是刀,最重要的,是趁手,其次才是锋利。
周南让下人牵来一条刚断奶的小狗,扔在曹风脚边:“若做我的刀,杀得不?”
曹风一刀割断小狗的喉咙。
周南又传来一个刚被俘虏的回鹘女细作,高鼻大眼,丰臀肥乳,表情却楚楚可怜。
周南问:“杀得不?”
女细作应声倒在血泊里。
周南又唤人端来一个夜壶,里边兜着满满的大粪,恶臭扑鼻,蚊蝇缭绕。
周南问:“杀得不?”
好好一柄金刀,没有一丝迟疑,面前的屎尿便溅了开来,熏人的气味弥漫在整个营帐里。周南递给他一方干净的绢布擦拭干净,又让人来打扫好营帐,两人换到了周南的寝帐中。
此刻曹风鬓角已经起了细细的汗粒。
周南抬起曹风持刀的那只手,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问:“杀得不?”
曹风连忙跪下:“小人不敢。”
头顶半晌没有传来声音。抬头一看,周南眼中却有失望的神色:“那你这刀,不趁手。”
曹风愧怍难当,匍匐在地上。
又错了。他这么想。
将军大人的声音适时传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5.杀得
禅宗公案里讲:“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说的不是杀人,而是破障突围,自得解脱。
很多年之后曹风才知道周南让他杀自己不是真的要他见血封喉,而是要他突围。曹风没有握好手里的金刀,所以一再地让他的恩公失望。不过后来他又想,将军这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给自己机会,也是一种别样的纵容,故而心里又多了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欢喜。
而眼前周南正拿了那金刀镶了宝石的刀柄一点点往曹风臀缝深处塞去,每往里边戳一下,便问他一句:
“杀得不?”
每戳一下,曹风就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气,往前蹭一点,将那四指粗的刀柄往肛口内部带进去一些,任其在自己的肠壁内侧翻搅。他撅着臀`部双膝跪伏在地上,侧脸贴着地板上的羊毛地毯,羊毛的细绒轻轻柔柔地擦过他的脸庞,他的耳垂,他的脖颈,他的肩头,他的乳首,他的膝盖,以及他稍稍勃起的阳具的顶端。就如一个温温柔柔的情人在他的肌肤上细细密密地爱抚,亲吻,舔舐。
曹风只觉得痒,羊毛擦过他的鼻翼让他想咳嗽,可是他不敢,周南手里握着的是刀刃的一端,稍稍挣扎,这金刀便会再次割伤将军的掌心。可是那刀柄将进未进,又让他觉得不够痛快。
周南往里戳一下,曹风便紧张兮兮地顺着动作往前蹭一下。周南问“杀得不”,曹风便闷哼一声,他攒起来的咳嗽的冲动一点点在胸前聚集,导致他的小腹每往前一下,就连着喉头狠狠地收缩一下。那刀柄实在是大,曹风夹不住,耳边是自己下`身传来的吞咽的水声——是撕裂的伤口带出来的血的声音吗?还是将军被金刀割破的手流出的血的声音?
他觉得痛,但前端却不尴不尬地半挺立着。当他想到周南的手会被割破,他就硬了一点,当他梗着脖子抵御一次次咳嗽的欲`望的时候,他又软下来一些,周南问他“杀得不”,他觉得欲念勃发,但那刀柄从他的体内毫不留情地抽出来,他又觉得瘫软无力。
最后周南终于将那杀人的金刀扔在了一边,将曹风翻过身来。
曹风仰面躺在纯洁无暇的白羊毛地毯上,看着他的将军君临天下一般,带着睥睨的眼神俯看自己,对方硬得发紫的胯下巨物抵在自己刚才吞吐过金刀的穴`口。迎接他的是一场征战挞伐。
这回将军什么都没有问。而是如第一次一般伸过手来摸他的乳尖,另一只手却绕到曹风后背托住他的腰,轻轻护着侠客背上那刚刚长好新肉的伤口。
曹风觉得自己的咳嗽全都憋向了他下`体那根粗长的硬物里边。
杀得了杀得了杀得了。
他听见自己胸膛里咚咚咚的跳动仿佛幽州军前线的战鼓。
迷迷糊糊间记得那个人一面在他身体内毫不留情地耸动、蹂躏、碾磨,一面将一个带着体温的硬物塞进曹风手里,说:“赏你了。”是那柄跟曹风几乎合为一体的金刀。
曹风手里攥着刀,只觉得脑中白光一片,神志不清地大胆仰望着对面那人威严的脸,想要与他对视,将军伸过手来蒙住他的眼睛。
那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伤痕。
曹风只觉得小腹一紧,于是喷薄地往外射出自己的液体。
6.何苦
曹风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卢龙节度使大人的亲随。说是亲随,似乎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既没有在军中挂名,也没领什么实差,就像他腰间的宝刀,没有什么人真的会天天拿这么名贵的刀去杀羊宰牛,但一旦佩上,便是“大人”了。
曹风凭他一点浅薄的学识,知道在更早的时候,这就叫作“门客”。
太平年间,江湖草寇做大了无非就是盼着朝廷招安,不过现在皇帝白龙鱼服,偏安陪都,藩镇间暗中较劲,倒是招徕了好些能人异士在各自麾下,其心昭然。周南虽不高调,但也未能免俗,这对一个成日在刀口上行走的游侠儿来说,倒不妨是一个佳木良选。
只不过曹风偶尔会神游一下,昔日孟尝春申君会不会与豢养的门客睡觉?
当然周南后来一路上也没再睡过他。将军大人只不过是例行一个主人的权利,好比给马打上马蹄铁,给狗安上项圈,给鸟拴上绳子。
唯一与曹风理解有出入的是,曹风以为自己是一柄金刀,被刻好铭文,便是主人信赖之物了,殊不知周南是个斗鸡走犬之徒,深谙“先驯而后求良”的章法,此刻将军大人只拢紧了辔头,长鞭尚还未至,乖不乖顺不顺,并不是由曹风说了算。
对此浑然不知的新上任的将军亲随跟着幽州军一路杀伐到了泾州。另一方泾原军与其两面夹击,将那吐蕃叛党打得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幽州军西面而来,此番贸贸然到了泾原军的门下,虽说是奉命会剿,到底远来是客,于是客客气气扎营在城外十里,等着双方长官会师。
曹风独自打着马儿在城外溜达了一圈,兴兴头头回到将军营帐。
未至门前,倒先听得一阵委委屈屈的哭声。
这哭声抽抽搭搭,每啜泣一下,鼻音里还带着颤,勾着些暧昧不明的媚意,一丝丝一缕缕从将军帐里传出来,钻进了曹风的耳朵。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被堵在半截的呻吟,急促的抽气声,以及餍足的喟叹。
将军低沉的笑声响起,然后是两人耳鬓厮磨的款款细语。
曹风掀开帘子。
周南宽阔而裸露的背正好朝着此方,上边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他坐在书桌上,肩头晃悠着一条白得如雪一般的长腿,纤细的脚趾因为欲念骤至而牢牢抓紧,小腿肚上的肌肉也如崩住的弦——是可以嘈嘈切切随着对方的韵律起伏的琴弦,而不是曹风这样拉满便无法回头的弓弦。
周南看也没看曹风一眼,将怀里的人搂得严严实实:“滚出去。”
然后被剥葱一般的十指扣住了脸颊。
周南埋下头。
紧接着是一串近乎是啃咬的吮`吸声,以及两个人默契的轻笑。
满屋的水声荡漾。
书桌不远处的地上横陈着一张白羊皮的地毯,四个角似乎铺得不是很平。
曹风在外边站了许久。
走出来的人白白净净,一副读书人模样,他看起来与曹风年纪相当,神色间却有将军大人的成熟,只不过两颊潮红尚还挂着些慵懒的媚态。他细细打量了曹风半晌,曹风的目光却被对方脖颈上密密的吻痕带走。
读书人忽然叹口气,朝周南道:“何苦来哉。”
几个时辰之后在泾原军和幽州军的会师宴上,曹风得知,这个白白净净的读书人名叫什鹿鸣,正是此地深孚众望的泾州刺史大人。
7.鸳俦
什鹿鸣是太平时期的最后一榜的进士,之后突厥乱华,皇帝避出京师,再没有例行的科举,只有大小恩科,选出来的也是朽木充栋梁之辈,没什么堪用的大才。主持什鹿鸣那年科举的是彼时还在世的宰相大人郑谷,对这位年轻人颇有赏识,点了什鹿鸣做二甲传胪,后来又留他在翰林编修旧典。
什鹿鸣在翰林院枯坐半年,留了一句:“皓首穷经,何益于生民乎?”摘了官帽便只身投军去了。
那年安西初乱,正是缺人的时候,可惜什鹿鸣行到半途走错了道,被当时的卢龙节度使周臣工捡了个便宜,扔给了那会还是别将的小儿子周南。这两人起初互不待见,后来反而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形影不离起来。五年来周南军功赫赫,一路从别将做到了节度使,什鹿鸣本自当是水涨船高,却因着一些说不得的理由,一身抱负难得施展。
年轻的周将军心下一狠,往泾州方向写了一封举荐信。当时的泾原节度使舒闵予的妹妹舒慕予嫁给了周南的大哥,与幽州这边正是姻亲,泾原那头正当乱,一方面正对外敌,另一方面却是诸军混杂——北庭要来掺一脚,安西四镇要来分羹,朔方、陇右、河西又是虎视眈眈,于是一拍即合,收下了什鹿鸣这位“及时雨”。
“苹之(什鹿鸣的字)刚来的时候,半句废话没讲,只问我一句,敢不敢让他来当这个’节度判官’,我心一横,左右都是被架在火上烤,也不多嫌你这一摞瘦柴。谁成想竟真让这小子成了事!”席间说话的便是泾源节度使舒闵予,三言两语便轻飘飘将几年来泾原这边的事情交代清楚。什鹿鸣看似一路平步青云坐上了泾州刺史的位置,个中艰辛,却是常人难以想见的。
白日间刺史大人听闻幽州军就在不远,也不顾个人安危,一个人骑着马飞奔出城来会情郎。周南三年没见心上人,乍见故人,立刻如刚过完冬的饿熊,来了个大快朵颐。等到在会师宴上,华灯底下,再细细打量对方,刺史大人的下巴比三年前可不止尖了一点,只是这人怎么也晒不黑,清清白白一张小脸,难免惹人心疼。
那厢泾源节度使正举着杯子祝酒。
这厢卢龙节度使大人就在桌下牵住了邻座泾州刺史大人的手。
十指相扣。
曹风抱着刀远远侍立在廊下,冷眼看着那头觥筹交错、酣饮作乐,那脉脉相望的两人,好似一对鸳俦凤侣,正是天作之合。
秋风穿堂,廊间的桂花簌簌落蕊,徒留些颓然的香气,竟有些“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的萧瑟。
注:什(shí)鹿鸣。
8.不玩
晚间的时候周南引着曹、什二人在房内见了面。
刺史大人道:“我不玩你这个。”
倒是侠客面观鼻、鼻观心,没有什么表示。
周南笑着着将曹风牵到什大人对面:“不过是个玩意而已。”说罢将侠客的袍子剥了,露出他瘦而不柴的肩胸。
曹风从小练的功夫,与军营里大刀重甲压出来的大块腱子肉不同,曹风衣服底下是顶瘦顶瘦的,但是韧得不行,每一寸都攒着劲,爆发力惊人。
“况且还是个好孩子。”周南捉着刺史大人去摸曹风胸腹上的肌肉,故意引着什鹿鸣的指尖去摩挲曹风肚脐上的伤疤。曹风之前被人在腹部捅了个对穿,此刻伤口早已长全,新肉怕痒,冷不丁被人一戳,忍不住收缩了一下肚子。什鹿鸣难免新奇,他指甲修得齐整又漂亮,在那虬曲的伤疤上蜻蜓点水般地划过,竟有些爱不释手来。
自没有外人之后,将军大人就如得了无骨症一般黏在什大人身上,此时他从背后揽住什鹿鸣,下巴靠在对方肩上,贴着什鹿鸣的耳朵根子道:“小家伙身手不错的,留给你好不好?”
这话虽是问句,却是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惹得另外两人一脸的错愕。
曹风赶紧收拾好表情,跪在地上,一手托起什鹿鸣的一支小腿,恭恭敬敬为他卸下官靴。
周南一手从后边抱住什鹿鸣的腰,另一只手已经暧昧地摸进对方的襟口,一面讨好地去啄什鹿鸣的耳垂:“你我相见不易,泾原鱼龙混杂,留个信得过的人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一些。”什鹿鸣在爱人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不一会儿就轻轻哼出声来。
曹风脱下什鹿鸣的靴子,知趣地伸手解开刺史大人的亵裤。
刺史大人的袍子摇摇欲坠地挂在上半身,垂下的衣摆半遮半掩地盖住了下`身的风光。曹风伸手去掀,结果被什鹿鸣一脚踹在肩上。
以曹风的武功,什大人那点力气,根本如蚍蜉撼树,只不过将军大人有话在先,于是曹大侠只好顺势往后跌了跌,然后自己站了起来,直挺挺地立在一旁。
什鹿鸣此刻被周南摸得春情勃发,眼角通红,但还是很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留给我可以,不过我不玩你这个。”
周南鼻腔里响起一声闷笑来,他猛地一捞,一手将什鹿鸣抱起来一些,将对方赤裸的双足放在自己的脚背上,让什鹿鸣的背贴在自己胸前,两人面朝曹风,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在什大人的胸口处大力地搓`揉起来。
“好,那就让他看着。”
9.相关
什大人的衣摆将遮未遮住自己的腰部下方,在周南的逗弄下,竟然渐渐鼓起一些。周将军游走的手往他的大腿根部摸去,摸到什大人大腿内侧的一派黏腻。
周南仿佛发现了什么新鲜事,顽童一般拿手在那处肌肤上煽风点火,一面问:“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什鹿鸣反手勾着周南的脖子,向将军大人讨了一个湿漉漉的吻:“席间的时候……还不都是你…… 去床上……”
周南却不依,闷笑地一手紧紧箍住什鹿鸣的腰,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裤子解下来一些,一根滚烫的巨物便抵在了什大人的两股间。
什鹿鸣早就情动,再加之前白日宣淫,此刻一点就着,忍不住垫起踩在周南脚背上的脚,自己拿两股去夹住那巨物,一点点蹭了起来,想要引着周南如自己的愿:“别在这里……”
周南下`身挺立,却岿然不动,反而去掰什鹿鸣的脸:“为什么不?让小家伙也见识下新主人……”
什鹿鸣不得已与面前的人对上双眼。
周南让曹风看着,曹风便真的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看着对面胶著在一块的两人。
什大人的衣袍滑到了腰间,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什鹿鸣皮肤白得惊人,稍稍一碰便要留下些痕迹。周南跟他耳语了几句,不知是个什么有伤大雅的词,惹得什大人从耳朵根子一路红到了脖颈。
什鹿鸣见对面一双眼看过来,更是羞恼,要侧过脸去,却被周南捏住了下巴。
而下方两股战战,竟要夹不住,倒是周南忽然猛地在他腿间顶了两下。
什鹿鸣一个没站稳往前扑了过去,被周南捞着腰又带了回来,什鹿鸣全身重心本都在前脚掌,被将军这么一捞,脚趾几乎要落不住,臀`部忍不住往后靠得更紧。
后方传来将军的带笑声音:“这么迫不及待。”索性不再忍耐,将早已等待多时的阳`具缓缓送入什鹿鸣的后边松软润湿的穴中。
“嘶——”什鹿鸣吸了口气。
周南一边温柔地在什大人体内研磨,一边怜爱不已地亲吻什鹿鸣的后颈,什鹿鸣反手伸进周南的头发里,全身力气都倚在胯间那一点上,被入得极深,他甚至能感受到肠壁紧紧贴住那巨物时对方的脉搏,终于发出按捺不住的哼声。
将军却还要折腾人,一面入着怀里的人,一面还要带着他一步步往曹风走去。
什鹿鸣意识过来,两手反推周南的腰,想要逃离将军的怀抱,但将军大人力气显然更大,将人紧紧箍在怀里,然后开始了猛烈地抽送。
什鹿鸣在将军的怀里不停地颠簸,甜腻的哼叫被颠得支离破碎,一张脸正对着离自己只有半步远曹风,周南每往前耸动一下,他便要往曹风那里跌去,下一刻又被捉回将军的怀抱。
曹风一双眼清清淡淡,自己和身后的人的淫态倒影在其眼眸中,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什鹿鸣这么想的时候,浑身都烧了起来。
他看到曹风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周南是刚被放出来的野兽,在猎物的后颈狠狠咬住吮`吸起来,什鹿鸣被人从那里抽掉了筋一般,浑身力气从那处被人拔了出来,软绵绵地任后面的人在自己身体里冲撞肆虐,垫着脚尖使得小腿绷得太紧,竟有些抽痛,索性整个人往后挂在了周南身上,纵情在这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极乐当中。
曹风在看周南。
周南一脸戏谑地捉了什大人的一缕头发含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怀里的人,却是与曹风任何时候见到的将军大人都不同的眼神。
对面两人如胶似漆浓情似火,正是一对交颈的鸳侣,而这边不过半步之遥,甚至能感受到对面每一次跌过来的时候喷出的灼热的鼻息,却仿佛是咫尺天涯,与曹风毫不相关。
10.知道
一场让两个人都不自在的三个人的情事。
周南是主犯,什鹿鸣是共犯,曹风是从犯。
天亮之后主犯没事人一样回军营了。共犯和从犯反而做了贼一般,彼此心照不宣不再提当夜之事,相处倒是太平。自此曹风便不言不语地跟着什鹿鸣,什鹿鸣不去招呼他,他就远远地跟着,什鹿鸣不给他事做,他就默默地站在一边等,好像在走神,又好像在入定。
舒闵予了看过之后啧啧称奇,说周南养了一条好狗。
什大人没说这样好还是不好,只有曹风在的时候,两个人大眼对小眼,总是一阵可怕的沉默。这种微妙的平衡直到吐蕃军的最后一次反击时才被冲散。
尔时城楼上人多眼杂,两位节度使大人在前头布阵,刺史大人过来劳军。
流矢和假扮泾原军的奸细同时从两方而来。
流矢射的是泾州刺史什鹿鸣,奸细扑向的是卢龙节度使周南。
曹风一肘撞开什大人,却飞身往周将军那里去了。
奸细的功夫自然不敌周、曹二人,况且周围还这么多将士。
什大人躲过了要害部分,肩膀却被扎了个血窟窿。
周将军脸色黑如沉铁,领着兵去剿了吐蕃残余,回来提着鞭子把曹风拽到军营,扒了他的衣服就是一顿猛抽。打得曹风一身皮开肉绽、血沫横飞。
什鹿鸣被周南久不露相的阎王脸吓了一跳,想上去劝,被舒闵予拉了回来。
”那位幽州的前任节度使大人周臣工曾有句话:’杀出来的奴才,打出来的顺民,惯出来的孽种。’故而这么肯敲肯摔的,才是真放在心上栽培的。也不怨得周南,‘家学渊源’么,周家大小两个儿子都是这么被训大的,若不是遇到你,周南还没有这一身的人味。倒是那周颂……“
舒闵予很难得提一提他那妹婿周颂,自从妹妹舒慕予嫁给周颂之后,这本来好得如亲兄弟似的两人忽然就断了联系,只有舒慕予那一封一封的信雪花一般地寄到泾州来,舒闵予一封也没打开,全收在他自己卧房的抽屉里。
往常曹风可说是唯周南的马首是瞻,这回周南一鞭一鞭抽在他身上,曹风反而一声不吭起来。
”错了没有?“
曹风没应声。若是认了错,那就承认自己不该救周南,若说没有错,毕竟还是辜负了将军之前的托付,没有好好保护什大人。故而挨一顿打是应该的,但他救了恩公,也是得偿所愿。
周南又一鞭子抽上去,正好将曹风背上的旧伤口扯开,鲜血汩汩直冒。
将军每问一句,得不到回应便又加一鞭。等到打了六十来下,曹风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这才停下来。
“我说过,刀好不好,要先看他顺不顺手,听不听话,军营里讲究’令行禁止’,如今我把你交到什大人手上,却让什大人受了伤,你这刀有私心,什大人不敢用,事不过三,我这里也不再留你,既然你不知错,那就将金刀解下来还我,如今你救我一回,咱们两命相抵,你便自行离开吧。”
曹风这才惊惶起来,连忙磕头认罪,周南不搭理他,曹风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周南却一双眼睛看向什鹿鸣这边:“这就包扎好了?”
什鹿鸣看得不忍心,指指曹风:“军医手重,还是要他来搭把手,既然把人给了我,就轮不着你来替我教训了吧?”
周南也没反驳什么,只是走出营帐经过什大人身边的时候留了一句:“我知道你会喜欢他的。”
11.贵贱
回到刺史府邸,什大人肩膀自然是包得好好的,不需要人再来搭把手。倒是将曹风伤口掀开细看了下,拿了伤药来,问:“委屈了吧?”
曹风被那药粉沾到伤口,痛得一个激灵,忍了口气,闷闷道:“还好。”
“该打,”什鹿鸣索性按住曹风的肩,拿了药瓶在他背后猛洒,一面洒,一面说了见到曹风时候说的第一句话:“何苦来哉。”
曹风难得肯多说两句:“刚见将军的时候,在下不过是个只会乱咬的畜生,命贱如草芥,救我一命本没什么,只不过留下那柄刀,实在是体面,忍不住就想要再多讨一点。”
没想到逾矩了。
什鹿鸣顿了顿:“这话怎么说,为了个’赠刀之谊’,便把里子、面子都搭进去了?”
曹风反倒不好意思:“小时候师父不让读书,馋得很,跑到人家书塾窗户底下坐着,听到半个故事,说一个习武之人替主人报仇,报仇之前有这么句话:’若是君主像对普通人一样对我,那我便如普通人一般回报他;若是君主像对国士一样待我,那我便像国士一样回报他。’”
什鹿鸣道:”你说的那是豫让刺赵襄子的故事。你只听到那豫让最后赔了自己一条命去,便也要身体力行吗?“
曹风笑道:“那天晚上小人伤口痛得不能动弹,抱着刀躺在雁门山外,从来只在暗里行走,居然这天发现月光原来亮得发白,忽然就想好好做个人了。”
什鹿鸣忽然冷笑一下:“是了,你要做那个’国士’,你可知晓,读书人也自称是’士’,与你正是同一类人呢。”
“那不一样,小人一届贱民,可怎么敢跟大人相提并论?”况且将军看你与看我全然不同。
当然后一句话曹风并未说出口。
什大人道:“人之贵贱岂因士庶而有所分别?罢了,既然你爱听故事,我也与你讲个读书人故事。从前有一个读书人,十年寒窗考了个好功名,被太子扶持做了大官。那时老皇帝久在病榻,大权旁落,公主干政多年,太子与读书人许诺,若能一同扳倒了政敌,便要做一对流传青史的明君贤臣。谁知书生长记性,贵人多忘事。一开始倒是有十好几年的太平盛世,新皇帝稳坐江山已久,渐渐便忘了当年誓言,贪慕享乐起来。读书人只当新皇还是当年的太子,逆耳忠言一句句递上去,反倒为自己留下把柄。皇帝起先还顾及旧情,但到底枕旁风更殷勤些,听多了也对读书人起了厌烦之心,默许了身边人的做法,慢慢架空了读书人的实权,只给他个好名声,到后来连名声也不愿留给读书人,任由台谏纠弹,给读书人招来身后骂名。等到外戚做大,权力反噬,番邦来袭,举国上下竟没有一个堪用之人。皇帝带着爱妃仓皇逃去了南方,偌大一个长安京,竟只留给读书人一人来守着,委曲求全这才保住了城中百姓的性命。叛党在长安自立做了皇帝,点名要被俘虏的读书人来做宰相,读书人拿着笏板当着满朝文武击向伪皇,慷慨怒骂,触柱而死,那头老皇帝杀了贵妃,下了道罪己诏,四下起兵勤王,如今班师回朝,又是贤明君主了,再过几年,谁还记得长安宫柱子上的那抹血痕是谁留下的?”
曹风是个下里巴人,不知家国之事,但宰相郑谷殒身卫国的事迹还是在街头巷尾耳闻过无数次。往常只听那些酒肉之徒扼腕称赞,今日忽然这么个文绉绉的什大人说道,没来由竟听出对方话里的凉薄。
“你说那个读书人,位极人臣,也曾经权倾一时,以身殉节,担不担得上一个’贵’字?但他为了当年人主的一点抬举,弄得后来半生狼狈,斯文扫地,最后被弃如敝履,不得善终,又何尝不能称一个‘贱’字?故而贵贱之别,从来不在士庶,只不过是捧出一颗赤子之心,有人赏之,则贵,无人赏之,则贱。”
曹风听得刺耳,竟觉得这话似乎也骂了自己,有些惶恐,脸上讪讪的:“将军拿我当人看,小人原本身无一物,如今的富贵、安逸、体面、尊严统统是将军赏的,又有什么是他不能拿走的?大人,小人想留下来。”纵然将军不要他,能留在他身边人的身边,也算留下一些愿景罢。曹风恳切地看向什鹿鸣。
什大人受不了这傻鹿子一般的眼神,掐了一把曹风的脸:“可以。不过你什大人是个只讲快乐的人,不讲忠诚信义那一套,只要你让本大人开心了,那一切都好说——”
12.点灯
曹风想了下,答应道:”好,不过大人让小人杀人挺容易,让小人逗大人开心,恐怕有点难。我也不是大人肚子里的虫子,大人今后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 今日听对方皮里阳秋讲了这许多,曹风本能地觉得此人虽不伤人,却颇难对付,故而将丑话说在前头。他与什鹿鸣本也没什么利害关系,也不必像应对周南一般如履薄冰。
“此话怎讲?”
“小人只知道,若要让一介贱民开心,无非一顿饱饭,但大人和将军是云端上的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能让大人开心的事情,小人如何猜得中?”
什大人笑:“你又不是我和周南,怎么知道我们两人在意的东西便是天边上的物什了?”
曹风垂下眼眸:“不是这个理,个人有个人的想头,即便是小人的心思,恐怕大人也是猜不中的。”
什鹿鸣向来自负聪明过人,听完这话不禁莞尔:“我猜得中的,只不过我不说。你的将军大人打的什么主意,我也全猜得中,你想知道么?”
曹风眼中泄露出一丝丝又敬又怕的神色。
什大人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摸了一把曹风的头。
周南自打了曹风六十鞭之后,便跟舒闵予忙着收拾吐蕃叛军留下的残局,等到打扫完战场闲下来,回头坐在自己军营里,这才觉得近几日颇有些冷清。问旁边的亲兵:“刺史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那亲兵问了消息回来答道:“刺史大人最近在府里……跟曹护卫讲庄子。”
“庄子?”将军大人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亲自去了趟刺史府。
没想到开门是这样一幅赏心悦目的好景色:
原来是一团乱云堆雪拥着着那一块璞玉浑金在椅子上酣战。
这椅子是一把交椅,下边是可以须臾折叠的,本还算结实,此刻承了两个人的体重,忍不住便“吱吱呀呀”发出些不堪的声音,那晃荡声又别有韵律,听久了倒叫人脸红。
曹风斜对着门坐在那椅上,两腿张开维持着平衡,大腿上挂着什大人那两条又长又白的腿,什鹿鸣没了骨头一般坐在曹风身上,额头抵着曹护卫的额头,散落的长发流瀑般地落下来,盖住两人的脸,下边拿自己水津津的穴`口和大腿根去来回撩拨对方半硬的阳`具。往常不爱讲的污言秽语,此刻倒是全用到那护卫身上。
曹风百炼钢被这绕指柔百般折磨,前边什大人翘起的花茎不断在自己肚脐的部分戳来戳去,顶端渐渐溢出些白浊的液体,沾到彼此的小腹上,贴贴合合之间有一些黏腻。他一手虚握着什大人的腰怕他掉下去,一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什大人每摆动一下腰肢,曹风便要攥一下自己的膝盖,然而他背后靠着椅背,无边春色节节逼近,要将他吞噬,竟也避无可避,只好绷紧了肌肉,脸上不动声色,但那滚烫的体温,一颗颗汗珠沿着他古玉般的皮肤从鬓角脖子边滚下来,却早就暴露了他。
“你什大人好的,也不过是食色之乐罢了,你怎么猜不中呢?”什鹿鸣抓住对方膝盖上那只手,引着他去摸自己的胸乳,一面自己往那半硬的器官上坐下去,故意发出一声浪叫,仿佛承受不住更多,头往后仰起,腰也向后塌成一道弧线,露出一边漂亮的腰窝,另一只手往后拨了一下自己额前的碎发,露出他整个干净的额头和脸来。
论长相什鹿鸣算不上绝色,但此刻一双翦翦明眸迷离地望过来,脸上一片酡红还沾着些泪痕,竟有一种尽态极妍的美。明明都是他在自顾自地动着,嘴里却大声喊着:“好棒……嗯……再快点……”恐怕任何听到的男人都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而曹风听那坐在他身上的人一声一声地发出难耐的渴求,下`身被对方夹磨的速度越来越快,却仍然八风不动稳稳坐在椅子上,仿佛一个供人泄欲的偶人。
然而在外边人看来,却已经足够风光霁月:什大人上头肤色白如羊脂,但随着情`欲蔓延带来的焦灼,使他上身都泛起潮红,正好如那“雪山春晓、云蒸霞蔚”,下边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引着那曹护卫的枪来回奔走,正可谓“箭径酸风,腻水染花腥”。
忽然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掐住什大人的脖子,什鹿鸣先是大骇,正要竭力反抗,却正看着与自己肌肤相亲的曹风竟然无动于衷,但体内那根本就有些疲态的器物已经全然瘫软下来的,便知道来者是谁,免不了把身子靠在后面那人身上,好整以暇调笑两句——
“怎么?只许将军放火,不许刺史点灯?”
13.心非
周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记得上次有人说过:’我不玩你这个。’原来不是’不玩’,而是不玩’这个’。”说着将什大人的臀`部抬了抬,指头便往那湿哒哒的后`穴里探去。
什大人正是开了胃的饿猫,忍不住拿肠壁去吞咽那个指节,他倒是潇洒:“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周将军玩得,我怎么就玩不得?说来将军也太不会调教,这么些日子了,这小家伙还是个木头人一般,没意思。”
说这话时曹风一动不敢动坐在椅子上,腿上还跨着一丝`不挂的什大人,周南每在里边动一下指头,都紧紧贴着自己那条深入在什大人菊`穴里边的阴`茎。
“鬼话连篇。”周南对这样的指控嗤之以鼻,指头又往里边伸了伸,熟门熟路地捣了起来。
什鹿鸣原来骑在曹风身上,七分情动,三分是假的,本就是为了捉弄对方,如今被周南一顿翻搅,登时大失方寸,哀鸣一声瘫在曹风身上,只能提着臀哼哼唧唧,抱着曹护卫的肩膀如同抱着一块浮木,随着周南的牵引在欲海里浮浮沉沉。
曹风到底不是真的木头,从周南的手指和自己最敏感的那处一起拥挤在最狭窄、最潮湿的洞穴开始便全懵了,耳边什大人叫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可恨那将军大人还握着什鹿鸣的性器,拿着那吐露不已的顶端在自己肚子上划来划去。曹风实在被这双重的刺激弄得进退两难,偏那二人体重压在自己身上,以他的功夫,自然不足一提,但就是忽然难以挣脱,而那原本疲软的阳具也抖擞精神,蓦地肿胀起来。
“周……周南,我不是你的刀……”什鹿鸣前后都被身后那人拿住,他觉得不仅自己在燃烧,还被周南掌控着在身下的曹风身上纵火,莫名地起了些抵触,心中警铃大作,颤着声提醒。
“那你是谁的刀?”周将军最爱看身下这人无可奈何任己求索的样子,他明明下`身早已硬如热铁,但看着什鹿鸣的忽而天堂忽而地狱,喜悦痛苦全在自己掌中的时候,竟然比自己射`精还要痛快十倍,“老皇帝班师之后这已经给你发第二道回京诏令了,你要做的他的刀?”
曹风明显觉察到身上的什大人僵硬了片刻。
“我不是你们任何人的刀。”刺史大人大人又软下`身子来,企图让自己继续沉沦。
“也是,”周南却存心不让对方好过,“郑谷的冤魂恐怕在长安京还没散吧,你们这些做弟子的,不会于心有愧么?”
从曹风的角度看得到周南的脸,将军大人脸上有气无力挂着戏谑的笑容,一双黑眼平静得如一滩死水,明显不是什么愉悦的表情。但周将军越是这样,曹风越是欲`火中烧,竟然比之前什大人千娇百媚的勾缠更难以抵抗。
什鹿鸣却浑然不觉:“那个老家伙,自作自受,没有人会替他收拾的。”嘴里说着是无情无义的冷言冷语,腰肢却更热烈的摇摆起来。
将军大人冷笑一声:“什鹿鸣,有没有人说,你是天下第一号口是心非的家伙?”话音刚落,深入的手指开始用力捣起来,指甲却不断抠弄什鹿鸣体内曹护卫那根滚烫的阳茎。
曹风哪里受得了这等刺激,还没等什大人纾解,便丢在了对方的体内,一股略稀的白液顺着什鹿鸣的穴`口滴沥下来,一路淌到将军的手腕上,刺史大人的股间,以及曹风的大腿和膝盖。
“是么?”什大人后边的快乐攀到了顶峰,前边硬`挺着却无暇顾及,他两眼失神,眼角通红,周南用沾满曹风精`液的手掰过什鹿鸣的脸过来与自己对视,想要刺史大人知道,他这无力又无助的样子都被自己牢牢看在眼里。
刺史大人却忽然露出个邪气的笑:“既如此,有句话我一定要讲……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14.有心
几乎有半炷香的时间里,曹风觉得刺史大人房间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周南的手把什大人的下巴掐得几乎变形,两人互相瞪视了片刻,终于将军大人撒下手,整理了一下衣摆,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
曹风几乎是没有须臾思考,“噌”地一下从椅子上起来,也不管什大人摔在了地上,匆匆忙忙捞起地上一件外袍就追了出去。
刚在半道上追到将军,便被对方一脚踹翻在地上:“跟着我做什么?滚。”周南那一眼望过来如同在看一个死人,曹风的心灰了半边。
初冬的地还是很凉的。
是啊,自己跟出来干什么呢?
曹风这会才意识到自己裹的是什大人的袍,光着两条腿竟然就跑到这大街上来了。也不知道是冻傻了还是怎样,他竟也没觉得有一点羞耻。
有人兜头扔给他一个更为厚实的斗篷:“像什么样子。”抬头一看是从另外个方向走过来的泾源节度使舒闵予。
舒大人皱着眉打量了下曹风满身的红痕和两腿间的精斑以及周南薄情寡性的样子,忍不住劝诫了两句:“你跟苹之两个人的恩怨我不过问,但你也别玩得太过火,苹之一旦真的被激过头,狠下心肠,你再要挽回,恐怕就难了。”
“我省得的,你别管,”周南抿着唇点点头,转开话题,“找我何事?”舒闵予来的方向是自己军营,想来之前是先去那里找过自己了。
舒闵予从怀里掏出封信来,递给周南:“慕予半年没给泾原来信,我本想派人去看看,今日忽然收到她的消息,说你离开幽州之后,周老将军发了急症,估计快不行了。”舒慕予是舒大人的胞妹,舒家当年满门罹难,只剩下这兄妹二人,感情不可谓不好。舒慕予嫁给周南的哥哥周颂之后,七年来每个月雷打不动会给泾州这边来一封家信,舒大人虽然从来不拆看,但每收到一封,便知道妹妹是平安的。
这一回实在是隔得太久了。所以他拆了信。
舒闵予道:“慕予的信一直是走的泾原军的途径,估计你们幽州军的消息也快过来了。”
周南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回应:“我这就先带一队人快马回去,剩下的兵马让甘棠整顿好之后过来与我们会合。”甘棠是周南的副将。
舒闵予点头:“你快去,这里有我。”等到周南走了两步,他又叫住对方,斟酌了一下道,“慕予信里说,她女儿青青好像也染上了老将军一样的病,但很快就没了。你若是……见到你嫂子,无论她好不好,都给我带个信。”
周南点头应了声“好”,拍拍舒闵予的肩膀,两人便各奔东西了。
没人搭理那个丧家狗一般立在一旁的护卫。
曹风在风里边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有意思,又慢慢踱步回了刺史府。
推开`房间门什鹿鸣还在那里,坐在先前那张椅子上,两腿大开朝着门,自顾自地手里上下撸着先前没有得到满足的前端,嘴里发出淫`荡的哼叫声,曹护卫进来的时候,一股白浊正好射到了他的脚边。
“大人,你没有心的吗?”曹风站在风口上觉得更冷了。
刺史大人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张开双手朝着曹风:“抱。”
15.去吧
周南走后没几天,泾州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洋洋洒洒,干干净净,好像什么过往的沉余和污秽都被白茫茫一片盖住了。
长安那边的消息,皇帝以国葬之礼,恭恭敬敬将当年为国捐躯的宰相郑谷大人的棺椁抬进了皇陵,封梁国公,谥号“匡贞”,赐画名臣像,入凌云阁,世世代代受人瞻仰。
带队扶灵的有两位,一个是从杭州被急召回来的郑谷寄名大弟子余嘉南,这人跟什鹿鸣同榜的进士,什大人是二甲传胪,余师兄比他高一个名次,是当年的探花郎。那一榜科举的状元、榜眼是国舅爷点的亲信,贵妃一死,便被褫夺了名号,余嘉南那会儿被放在风口浪尖上,刚得了功名就被远远打发去了杭州做县令,前面这两位“同年”在当中可以说是出了不少的力。相比而言,什鹿鸣尚还能安稳待在翰林院编书,已经算是走运。
另一位扶灵的是郑谷的正式弟子——当年的岐王、后来的太子殿下。郑谷正经做过几年太子太傅,皇帝虽然后来不听他的良言,但太子一直都温良恭顺,对这位师父的教训一直铭记在心。老皇帝回长安之后便称病隐居让权,隐居深宫,这次风光大葬过郑谷之后,便是正式让政与太子了。
送葬队伍里有文武百官和国子监的监生。受宰相荫蔽而躲过屠城的全长安京的老弱妇孺、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尽数缟素,迤逦一路在后边远远跟着,一直送到了城外十里,肃穆非常,没有一点声息。整个玄武大道撒满了的冥钱冥币,两边都供着鲜花蔬果。
但据说送葬当天,京城里的读书人,若不是皇命难违的,都没有随行。
并且月前皇帝赐了恩科,来赴考的人数甚至不及战前正常时候的三成。
走到灞桥的时候才发现这群读书人都默默等在此处,每人手里拿着一枝枯柳,灵棺近了,便一一上前磕头,将那赠别之物放在棺盖之上。明明也不过一两百根,倒像是压了千钧泰山。
继续往东的时候书生们没有再送,反而齐齐诵起了《诗经》。
诵的是《谷风》:
表面上是女子谴责丈夫不专、遗弃结发夫妻的诗歌,郑大人名字里本就带着个“谷”字,用在这里,加上之前恩科考试的惨淡,士林对老皇帝遗留的怨怼之情昭然若揭。
什大人那天在自己的院子里喝酒赏雪。烧心灼肺的泾阳春一杯一杯复一杯。
曹风抱着刀在屋檐下边看着。
刺史大人醉后吟的诗他听不太懂,他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又说“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说“欲上青天揽明月”,又说“月寒日暖煎人寿”。
雪雨相搏,如星而散。
什大人满头银霜,时而大笑,时而哭哭啼啼。
下人们忙得人仰马翻,七手八脚将大人抬进卧室。
曹风见这醉汉在床榻上朝自己勾勾手指,附耳凑过去,那人塞给自己一个出城令牌。
“去吧。”
府院后门备好了干粮和快马。
16.张冠
今年冻得离谱,十一月的天气,却是奇寒彻骨,曹风连夜奔趁,越往东北,就越是烈风狂作,大雪拥关,遮天迷地,举步艰难。
好在曹风骑的是泾原最膘肥体壮的良驹,够他一路到幽州。时局混乱,朝廷的通宝在北方几个重镇几乎等同于废铁,曹护卫掂了掂装干粮的袋子,尚还十分充足。
什鹿鸣打发他走的那天醉眼迷离,一句多的话也没有。等半路上,曹风忽然摸到干粮底下压着的那一大把金叶子的时候,才觉得分量沉重,倒像自己李戴了张冠,捧了一颗别人的拳拳之心,巴巴地千里迢迢送去。
周南来泾州的时候是带着三万精锐,顺着官道一路追讨零星的敌寇西南而下,再跟泾原军会合,一击溃败了大面积盘亘在泾原范围的吐蕃残余军部。这回幽州军理应按着已经坦荡如砥的原路返回。曹风快马加鞭一路追到汾州,却连个人影子都没看见。
有道是“汾水千派,金流汹涌,东控介峦,西连白壁”,汾河谷地一带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突厥叛党入长安,屠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西边白壁关这一头的大小军镇,后来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之仪起兵御寇,勉强收回这片汾州失地,刚要庆功,却忽然暴毙,死状可疑。受他节制的河东、河西、朔方三镇节度使互相猜忌,各自为阵,既对白壁关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又提防着另外两方势力勾结,故而好几年按兵不动,李之仪死后,此地竟然便成了一块“三不管”之地,时不时有吐蕃、回鹘部落来为害当地百姓。直到今年周南打着防秋的幌子,一路打过去,将两万幽州军驻进了白壁关各处关隘,来了个渔翁得利,这才通了幽州往泾原的官道。
曹风走过白壁关以东一片深山巨谷,滔滔汾水俱成千里横冰,两岸积雪没踝,淅淅风吹,寂寂无人。游侠儿向来对周遭环境最为警醒,上回他经过此地,还是秋风萧瑟的时节,那时候他也揣着一颗胆怯又鲁莽的心,打着马儿远远跟在周南的一万大军后头,河这头一马平川,丛丛的芦苇矮草长势喜人,绝不是如今七拱八翘的地形。
他挑了脚边一个雪堆挖开,拖出来一匹冻硬的死马,马身上一片深红,一摸便化了,拿到鼻尖一闻,是掺着冰渣子的血腥味。马肚子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箭。
掀开马蹄,铁蹄上烙着幽州军的标志。
曹风忽然打了个寒战。
他举目四望,重新打量整个河谷密密麻麻的这样大小的雪堆,默数了一下,雪堆上面间或立着的,并不是五六千根枯掉的苇杆,而是尚未被大雪盖住的箭身。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忽然攥住了曹护卫的心。
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什大人那张又哭又笑的醉脸。
17.败将
此时静坐在旧磨坊里的周南心里想的也是什鹿鸣。
几个月前周南假意回应中原皇室南调泾原的号令,用三万军队强占了幽、泾之间的汾州,原本按照周家父子的计划应当是驻扎当地按兵不动,但卢龙节度使忽然自提了副将甘棠和一万精锐,倍道而进,真的去了泾州。
可惜乘兴而去,狼狈而归。
回幽州的路上,周南本比甘棠快半天的脚程,却又生生在官驿多等了一天。
一天之后,周将军不再流连,快马去追前边大部队,一直行到汾州。要到白壁关以西的小河谷时,一行十人的战马忽然觳觫不已,不肯向前。
探路回来的亲兵白着脸说在小河谷看到甘棠部众被射杀的尸体——走在前边的一万精兵做了卢龙节度使的替死鬼。
漫山的酸臭令人作呕,彤云密布,乌鸢低盘。
山麓上蒙着面的异族骑兵打量蝼蚁一般俯瞰着谷底的人间修罗场。
敌强我弱,几个人借着树木的掩护往白壁关方向仓皇逃去,没多久便听见后边越来越响的马蹄。
利箭”嗖嗖“射来,被旁边的亲兵用肉身挡下,直到最后只剩下周南一人。
白壁关的哨台已经目力可见,年轻的将军心中却忽然打了个突突,转辔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在一个废弃的空村子里找到一处旧磨坊,这个时候天空开始落雪。他将马杀了,割下肉,从一旁的屋顶上薅下些茅草,铺在屋子里,小心生了一堆火,将匕首烤热了,挑出右臂上的箭头和死肉,静静等着夜色降临。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盖住了周南来时的足迹,却也将他在了这个磨坊当中困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他不断去揣测这次偷袭的原委,也用了大把的时间去想他的什鹿鸣。
想什鹿鸣倔强的脸,想什鹿鸣发红的眼角,想什鹿鸣推开自己又被紧紧箍住的手,想什鹿鸣半真半假的“心悦君兮君可知”,想什鹿鸣隐忍的“我不是你的刀”,想什鹿鸣的欲言又止,想什鹿鸣和自己这场没有意义却持续了足足三年的冷战。
想这样那样的什鹿鸣,他一丝一缕都没有来得及抓住。
他听见外边响起军队的马蹄声,以及带着口音的男人的呼喝声。
周南灭了火,左手边放着仅剩的武器匕首——是留给他自己的。他的右臂如今腐烂一片,已经没有力气去杀敌。
外边的马匹环着磨坊在跑,有人在唱着异族人胜利的战曲,有人在大笑,一支支带火的箭射了进来,点燃了屋子里的茅草。
周南苦笑了一下,拾起匕首,准备站起来受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做一次败将,但这次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不能再在和什鹿鸣的对弈中取胜了。
外边的叫嚣声愈演愈烈,周南甚至听见马蹄的嘶鸣。
周南的匕首对准了他自己。
下一刻磨坊的门撞开,匕首被一个金属物打落。
那是一柄金刀的刀鞘。
浑身是血的曹风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唤他:”将军!“
18.放手
曹风扶着受伤的周南走到小磨坊门口,翻开地上的几具尸体探看。
被侠客杀掉的是一队五人骑兵,与先前追击周南的一样,都是蒙面羽箭的异族人,身上铠甲是吐蕃军常有的制式。
从小河谷开始逃亡一直到在磨坊中枯坐的三天三夜里,周南不断推演事情的原委,脑中反复念叨一句:“闵予害我!” 既然吐蕃军已经被幽州和泾原部队赶出了关外,那么从泾原到此处至少应该是干干净净,没道理还有残余势力的,唯一可能便是舒闵予那一道防线被有意放开。但舒闵予有什鹿鸣看着,什大人再绝情,不会在这个当口要周南的命——除非什鹿鸣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泾州。
曹风及时的出现,让周南的猜测再次得到了证实——不是泾原那边来的乱子。
什大人打发曹风来,全无一句完整的交代,两人翻着侠客兜里那一袋金叶子,一时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面面相觑了片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趁着雪大,先离开再说。
八年前突厥叛军入中原,杀掉小刘村这里大半人口。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之仪来后,陆陆续续从山上回来些村民,好景不长,这些村民,又被后来无人制约的吐蕃军剿灭。吐蕃人杀掉了所有的男丁和儿童,年轻女人被带回军队,剩下几个病孺在村里做些手工活路,直到今年周南的幽州军入境。
想是听见先前磨坊这边的打杀声,村里的人都深深地躲了起来。曹风和周南牵着马穿过小刘村的村道,便能感觉到从角落里投来的瑟缩而畏惧的眼光,目送他们二人离开。
烽火燃不熄,征战无已时。百姓久苦,故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周南没来由想起许多年前还在幽州的岁月里,什鹿鸣在睡梦里忧心忡忡地反复念这么几句诗,等他把对方喊醒再问,却又往往因为沉湎于什大人温柔乡的而放弃了求索。
他本来觉得他是懂得什鹿鸣的,故而知道什大人不会纵容舒闵予为了地方私利而涂炭生灵,因此要杀自己的不是泾原军,但也正是因为他懂得什鹿鸣,故而他一眼看到磨坊门口的曹风时,便知道什鹿鸣这次是彻底对自己放手了。
19.窝囊
什鹿鸣。什鹿鸣。什鹿鸣。
周南右臂中的箭上有倒刺,伤口已有些溃烂,之前硬抗许久,如今曹风的到来让他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一些,终于轰轰烈烈发起了高烧。恍惚之间,许多本已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
什鹿鸣第一次出现在幽州军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面色惨白,腰不盈握,风吹一下便要倒的样子。当时的卢龙节度使周臣工给他了一个孔目官的差事,掌管六书,州郡具条事务文案,无论凡碎,皆经他手掌管。
之前舒闵予说得不错的,周家兄弟两个暴戾任性,好养鹰犬,皆从其父。周颂、周南十来岁便被周臣工扔进幽州军营,吃住别无优待,军功皆是刀山火海里挣来的,本就因为年纪轻比别的人吃的苦头多一倍,还得另外多受一份来自父君的严苛夹磨。
什鹿鸣刚来的时候周臣工设过一次张灯宴,意在酬谢诸军,席间抬了一头八百里驳,吩咐人烤作牛脔,与有功将士及左右亲信分而食之。
周臣工跟坐在下方新来的孔目官笑言,古书上说这八百里驳最嫩最甘之处,在其一脔牛心,须速探取之,须臾炙至,苹之头回来昌平,但可一试。
当时周颂、周南各为左右都虞侯,军中威名也在伯仲之间。大儿子周颂自告奋勇亲自下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匹千余斤重的活牛砉然间奏刀分解,掌中一颗牛心尚且怦然震动。急火稍炙,鲜血尚还未凝结,滴沥了一路,盛上来端到什大人面前。
什鹿鸣一张脸由白变黄,由黄转青,又由青变白。
周颂解牛用的是自己的随身佩刀,刃上沾了牛血,便拿了桌上一坛新丰酒准备洗刀。正在这时余光看到父亲看向自己的目光略有不善,连忙变浇为涮,将那沾了血的配刀在酒坛子里来回搅了几下,用舌头舔干净刀身,既而高举酒坛,将那混着生血的酒一饮而尽。
周围一阵叫好。
节度使大人嘴角这才愉悦地勾起来一些。那边周大公子背上早就起了一层冷汗。
而这些,都被小儿子周南看在眼里,他轻哼一声,看那新来的孔目官面带苦笑把那牛心炙吃下,又悄悄吐在袖子里。
窝囊。
孔目官看似不过一个衙前吏职,但非长官亲信,轻易谋不到。这位读书人初来乍到,周臣工就甚是礼遇,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反倒是这什鹿鸣冷面一张,谁的账也不买,只对着文书锱铢必较,倒真没显出什么本事来。
注:注:“牛心炙 ”典自《世说新语》。
周颂喝酒那段有典故原型,原型是唐肃宗胡饼拭刀,见《山家清供》。
20.鹓鶵
周颂是个很会看父亲眼色的人,一个月来往什鹿鸣的屋子陆陆续续送了好些个玩意儿,珍珠玛瑙,美人宝马,善本古籍,却都被那位吏官一一退了回来。并且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周颂所献的殷勤统统打了水漂,与弟弟一般无二地收到这位孔目官的检举。
当时周臣工在场,拿着什鹿鸣核查出的军田户籍册子翻看,状似不经意地问他的孔目官。
府兵难调度,募兵吃空饷,弊在何处?
弊不在兵,弊在均田。
祖宗定法,何弊之有?
百姓失所,田无可均。
如今天下大定,何有百姓失所之论?
什鹿鸣懒洋洋地答,将军若现在开始筹备,两个月内,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位置便是囊中之物。
周臣工面色倏然大变,挥手让其他人统统回避。周南走在最后,掩上门的之前瞄了一眼,看见父亲阴恻恻的眼神。
若是本将之心,不在天下兵马大元帅呢?
半晌没人说话。
原来是我什鹿鸣看走了眼。呵。
周南赶紧关上门。走了十步,听见议事厅内“咚”地一声,是杯盏摔碎的声音。
当天晚上这位颇受幽州最高长官青眼的孔目官便被下了禁足令。
周臣工落下来的话是,既然吃了我赏的牛心炙,便是我幽州的人,你官再小,脾气再大,也得替幽州军办事。
他不知的是什鹿鸣那天并没有吃下那颗牛心,而是把它吐了出来。
周南很久之后才觉得这个或许是一个预兆,什鹿鸣不接受任何人居高临下的赏赐,所以他说他不是任何人的刀。
但当下周南说的是,不过是个书生而已。
周臣工却想了一会儿,将暗中屯兵的命令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下去。
周颂再次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说,什鹿鸣对长安京和西边的局势依然只字不肯提。
节度使大人皱着眉头,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沉吟道,他不是书生,是鹓鶵。
古书有言:凤象者五,黄者为鹓鶵。
但古书又言:夫鹓鶵,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半个月之后,突厥大军突破白壁关直取中原的消息便传到了幽州的境地。
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周臣工停了什鹿鸣的饮食。
21.家雀
周家兄弟见过父亲熬鹰: 先养其一身虚膘,再断其吃喝,禁其睡眠,蒙其双眼,绝其外界联系,使其只依赖和服从于饲主。
如今什鹿鸣被软禁在方寸之内,每日只有清水供应,外边突厥头子登基、帝妃逃出长安京的消息甚嚣尘上,而孔目官只能从天窗看着外边云脚低垂,风雨欲来。
天子发罪己诏恳请五州将领起兵勤王,周臣工一面在回函里痛哭流涕表示忠心,一面按兵不动,拿着邸报往什鹿鸣那儿溜达了一圈,好整以暇地问这只“鹓鶵”。
社稷春秋可再否?
突厥蛮夷可破否?
帝师可还否?
幽州独善可图否?
鼎可问否?
这是什鹿鸣断食的第三天,他脸色蜡黄,精神头倒是很好,他笑了笑没答话。
周臣工将邸报扔给周南,念。
念的是一桩长安京的新闻。皇帝带着百官及后宫眷属仓皇从玄武门出逃,留守京师的只有百十个禁军护卫,以及年衰岁暮的宰相郑谷。突厥军进驻的时候全无抵抗,手无缚鸡之力的宰相大人素车白马,系颈以组,披发跣足,独当城门,献上降书。
邸报是朝廷通奏政令、传达君臣消息的文抄,周南念得是木石罔动,什鹿鸣听得是波澜不兴。
念到天子自呈八大过以谢天下,又另起十二重罪来怒斥宰相欺藐君父、卖国求荣,并夺其一切封号,号令军士齐入长安取其项上人头时,孔目官稍稍抬了下眉毛。
周臣工道,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说的是郑谷。
什鹿鸣意有所指,冷笑回他,非士愆期,君无良媒。
周臣工又指着自己,周道倭迟,何不怀归?
什鹿鸣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本将拭目以待。
令人新奇的是,往常“熬鹰”到这个阶段,周家兄弟应当是退避三舍的,怕扰了父亲的节奏和兴致。但这回长子周颂似乎不那么忌讳,反而成日往监押什鹿鸣的屋子跑,精食细脍放在门口,苦口婆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周臣工也一改常态,对儿子的越俎代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鹿鸣依旧是视而不见,充耳不听,拒而不食,以人目力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周南看着疑惑,问兄长,兄长却缄口不言,高深莫测拍了拍的他的肩,依然一趟趟地往什鹿鸣那里跑。
那时甘棠还在周家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迟疑,偶然间向周南透出来这么一段对话。
说一年前朝廷最后一榜科举,主持的官员是宰相郑谷和国舅爷。据说科考之前宰相收到两个考生毛遂自荐的行卷,激赏之余,连夜去了考生下榻的旅店,秉烛联席,相谈许久。后来这二人虽说因为国舅爷把持朝纲的缘故只得了第三、第四的名次,但宰相曾在琼林宴上对太子指着这两人道,危邦之救、穷国之兴,尽在此二子也。
宰相指的两个人,一个是探花郎余嘉南,如今的杭州县令;一个是传胪什鹿鸣,之前的翰林编修,如今幽州的孔目官。
甘棠还说的是,科考之前,宰相连夜与探花郎谈了一天一夜的田令税政改制之法,后来都由这位杭州县令逐条呈给了中央,虽然被久久地束之高阁,其见远之深,如今恰逢战乱的众人是有目共睹。但之后宰相与传胪什鹿鸣谈了什么,在场的两人都讳莫如深。
但天下长心眼的人都知道他们谈了七天七夜。
只有皇帝不知,皇帝与贵妃日夜笙歌,早将这位鞠躬尽瘁的宰相大人当做了令人厌烦的老匹夫。老匹夫今年七十三岁了,天下的人都在替他疲惫,若余嘉南是老匹夫为皇帝提前备好的户部尚书,那么什鹿鸣的位置想必只会更重更高。
本朝乡试结束之后,地方长官往往会为新科举人设宴庆祝,宴上会吟诵《诗经·小雅》中《鹿鸣》一篇,前世有枭雄曾将其中一段直接引用到自己的诗作当中,以示自己求贤若渴。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巧的是什苹之名字里就有“鹿鸣”二字,当年乡试他是袁州的解元,江西多才子,什鹿鸣脱颖而出,在鹿鸣宴上惊才绝艳,在万众瞩目当中往京师赴考,后又受宰相大人倒履吐哺之遇,本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股肱,却生生被排到了第四,在翰林院长长久久地坐起了冷板凳。
周南猜想郑谷大人当年应当是许诺过什鹿鸣什么,以图谋两人共同的雄心壮志,但如今郑谷被天子弃如敝履地留在了长安京,或许终于心灰意冷,投了突厥朝廷。
的确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周南的父兄。
不。年轻的都虞侯心里这么否认。他最近辗转反侧,总能梦见什鹿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唯一在众人预料当中的是孔目官日渐消瘦到脱相的虚弱和憔悴。
终于到第十二天的时候,周南忽然从自己的营帐里冲了出来,一手拿着长安那边最新的军情文书,一手端了一碗牛乳,来到孔目官面前。
他将文书递给什鹿鸣。
上面写着,宰相郑谷以一己之力,保全了长安京所有留守军民的性命,突厥叛逆登基当日,郑谷身着本朝的紫衣鱼袋,手持笏板,对着伪皇帝气势如虹,慷慨陈词,骂了个痛快淋漓,朝堂上诸人尚还未反应过来,此公便一头撞在大殿朝柱上,血溅五步,当场毙命。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书生和心爱的女子约好在桥下相见,洪水骤至,女子未来,书生守约,抱柱而死。想来郑大人,便是这样一个意气书生吧。
周南说完,将手里温热的牛乳递到什鹿鸣嘴边。
孔目官默默然顿了许久,终于低头慢慢啜饮起来,但久未进食,刚喝进去的东西,又都吐掉了。
他蜷着身子,几乎要把胆汁都呕出来。
周南蹲下去替他拍背,无意间瞥见孔目官脸上的涕泗纵横。
哪里是什么鹓鶵凤凰,不过是只招人可怜的小家雀。
周南这么想。
22.多谢
周南这么想,就一边用手轻轻在孔目官的后背来回轻抚,替对方顺气。
什鹿鸣重新将剩下半碗牛乳喝了下去,一边喝一边吸鼻子,两肩时不时抽一下,待到平息下来,转过头,一汪带着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的双眼往周二公子看去,没什么血色的唇上还挂着一层乳渍。孔目官嘴里嗫嚅了两句,但周南没听清楚。
算不上漂亮的脸,在此刻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他情不自禁地拿拇指去替对方擦掉嘴边的残渍,手掌顺势在孔目官憔悴的脸上摩挲。
你说什么?周南问。
却被这弱不禁风的小家雀攥住了衣襟,一把将他的头拉低下去,没头没脑地啃咬了起来。
牛乳的味道有点臭。
这是周南第一次吻什大人的感觉。什大人却冷不丁在他腰间狠狠一掐。
周南没有防备,“唔”地一声打开了牙关,被突如其来某个柔软灵活的侵入物蜻蜓点水却面面俱到地巡游了个遍。敌方的城池刚被点了燎原之火,他却又好整以暇地退避三舍。
回过神来,却看到孔目官本来茫茫然的双眼这会儿带着讽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不是看着自己,是越过自己的肩头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南回过头,看到大哥周颂立在门边,后边的下人低着头,手里提着个食盒。
二弟好手段。周大公子又说,只不过,什大人选人的眼光一向不太好。
周南恍然大悟看向什鹿鸣,想解释一下自己来找他并不是和周颂同样的目的,回过头来却见得什鹿鸣一脸云淡风轻的笑。他向自己伸出双手,抱。
周南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自己反被对方利用了。他心中火起,又熄灭,又没来由生起另一股火来。他不接话,将那孔目官打横抱起,越过门口的两人,径直走出大门,往自己营帐去了。
奇的是,周臣工派来看守的人,竟然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俩。
什鹿鸣倒是乖巧得很,抱着周南的脖子不撒手,一路上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故意将鼻息喷在对方脖子处,一面还自顾自地笑出声,不知所笑何物。周二公子黑了一张臭脸,脚下越发健步如飞起来。
走到自己帐中,周南将什鹿鸣往榻上一扔,凶神恶煞地瞪着这人,思忖是是不是也该像父亲一样将这个人再关两天,但见这读书人痩得连衣服都快挂不住的身板,又有些不忍,半跪在榻上替对方褪鞋。
这孔目官却是个祸害头子,他仰躺着,被周南捉住一只小腿,另一只脚自蹭掉了足袜,便作弄般地撩开周南的腰带,伸进袍子里去摩挲对方的裆部,拿趾头去描摹那隔着一层布的器官的形状。
周南那处本就被对方适才那些个吻撩得发烫,此刻又被人这般挑衅,颇有点受不住,呼吸也重了些,一掌告诫似的打了下对方大腿。
什鹿鸣笑得一脸捉狭,全没了向才抱着碗哭的时候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没来由惹人憎恼。
周南皱着眉看着榻上这人,闹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
孔目官的脚趾已经拨下了周南的裤子,在两腿间那对囊袋下反反复复挑弄,周南胯下的体温越发升高,索性掀开衣摆,露出那只已经偾张而起的大鸟。
什鹿鸣一面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只大鸟,一面两趾夹着那它来回作弄,却越来越夹不住,口里偏还要发出些勾人的呻吟,周南一手里捏着什鹿鸣的另一只穿着足袜的脚,一手托着什鹿鸣的臀,喘着粗气兀自在其趾间顶胯,越来越快,什鹿鸣嘴角勾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大,周南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心跳,恼怒的情绪却也越积越多。终于将那满腔的怒火喷了对方一脸。
荡货。
什鹿鸣被射了一脸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周南捉着小腿肚子整个倒提了起来。周南一把剥掉对方的亵裤,将那一双脚踝搭在自己双肩上。孔目官整个人几乎倒着半吊起来,只头背还沾着床榻,襟带俱都散开了,露出里边痩得脱形了的胸腰。从周南的角度,正是顺着那一对尚还匀亭的长腿俯瞰下去,只见得中间那一处杂花生树,直率地挺立着,再往上一对茱萸珊珊可爱,眼角眉间沾了星星点点的浊液,那人偏还不自知地伸出舌头在嘴角边舔了舔,目力所及之处,倒像是剥开了素雪白云,乍见得扑面的春光潋滟,虽不盎然,但也足够融融诱人。周南探手去握住他,另一只却抵在什鹿鸣的后`穴门口没有章法地按揉。
什鹿鸣被按得哼出声来,却又耐不住体内的痒,自己捏弄起了自己的双`乳。
周南伸了两个指头进去,到某处时,忽见那孔目官张了张口,竟没了音,似乎要发出更加难耐的叫声,却只能在喉间发出风箱一般难听的喘息。便知道找到了地方,两根指头反复在那处施刑。什鹿鸣带着哭腔胡言乱语地说了什么,周南也没听明白,就见得孔目官突兀地打了一个嗝,将那后`穴的双指狠狠一夹,前端便汹涌喷出了欲`望的液体。
什鹿鸣禁食了好几天,射完之后头昏眼花,一对眼珠子褪了神采用力望向周南,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只眸子里满满印着都虞侯俯身看向自己的影子。
周南下`体又一次硬得生疼,伸手去摸他,却摸到对方背上一身的冷汗,几乎将衣袍全都沾湿。他心中一软,将什鹿鸣身上的湿衣服脱掉,胡乱地擦拭了几把,准备塞进被子里。
孔目官却挣扎了出来,八爪鱼一般抱住周南,一边伸手探进周南的衣服里,瓮声瓮气地说,还不够,还要,还要。
你是不是找死?周南跪坐在榻上问他。
什鹿鸣没答话,却自己坐上了周南的大腿,找好位置将周南那早已忍耐许久的巨物往体内吞。
周南觉得孔目官这个时候大概是疯了,和初见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妖冶淫`荡。两个人完全嵌合起来时,双方都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开始默契地摆动起来。
什鹿鸣仰着头,跪坐的姿势,将自己入得极深。周南耳边俱是这讨人厌的家伙哼哼唧唧的声音,听久了真让人想狠狠施虐一番,便忍不住去咬孔目官的喉结和锁骨,下边的性`器也就更加昂扬,抽`插的节奏越发快起来。什鹿鸣像一只引颈的天鹅,眼角挤出的泪越来越多。周南凑过去亲他的嘴,却又被什鹿鸣下意识地躲开,不给人吻的孔目官立时就被摔在了榻上,翻了个身,跪趴在被子上。周南捞起那两条长腿,掰开两瓣水津津的雪臀再次插了进去。
什鹿鸣上半身趴伏着,被人掐着腰,臀`部抬得老高。从没受过这等耻辱的姿势,孔目官心中自然生恼,挣扎着便双手并用往前爬,想要逃走,却被后面人捏着大腿猛地往后一撞,竟撞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处,发出一声悲鸣。周南似乎从眼前这一幕中发现了妙处,便拖着那双沾满了精`液的腿一次次完整地从那后`穴里抽出,又一再狠狠地贯穿对方。周南的胯部用力地撞击在那人后臀,啪啪作响,原本皓白的一对臀瓣,此刻被打得殷红一片,倒像真的是在被人惩戒一般。孔目官全没骨气,上半身失了力整个伏在床上,随着下半身的猛烈抽送而连带在床上被来回拖动,手里捏着身下被子,暴君每入侵一次,便发出一声哀哀的叫声,既而变成嚎啕大哭,连射了两回之后,终于带着哭腔耐不住地声声求饶,最后变成求饶也没有力气的嘤声哭泣。周南看得越发眼热,却终于控制住力道,整根地插到肠壁深处,慢慢地研磨起来。
被如此润泽温暖地包裹住,周南觉得得前所未有熨帖与满足。
孔目官侧着脸躺在床上,皱着眉迷瞪着眼,抽抽搭搭落着泪,似乎周南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将他眼睛里多挤出一些水分出来,没来由又变成了之前那个端着碗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
周南此刻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一把攥住,素来奉行饥餐肉、渴饮血的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头猛虎,正细细地闻一朵含苞的蓓蕾,忽然大气都不敢出了。
什鹿鸣被人肏得后`穴发麻,前端再也流不出一丁点液体来,这时他偏过头来看周南。
亲我。
他下命令道。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执权柄者。
一股滚烫而粘稠的热流终于射入到他的体内,然后是细细密密的亲吻。
周南缴械投降。
睡着之前周南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孔目官用被子裹好圈在怀中,迷迷糊糊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闭上眼。
第二天起来榻上只他一人,桌案上放着新拟的募兵法——是孔目官的笔迹。
周南心中一阵慌张,走出营帐见一个清癯的身影挂着件周南的袍子在一边看将士们操练。
那个人见他来了,莞尔一笑。
多谢小将军成全。他说。
明明是讲着高兴的话,却叫人无端觉得哀伤。
23.成全
“成全?” 曹风趴下身子,耳朵贴近周南的嘴,听不太真切。
将军的箭伤上带了狼毒,虽及时剜出了腐肉,终究还是生了一场大病。沿途没有郎中,周南便这么在马背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地颠簸着,将那些个不见光日的陈年旧梦做了个遍。
两人从小径往北,寻路往幽州昌平。
越北,便越是大雪拥路,寒风刺骨。
终于止步于山径旁的一间破庙。
曹风将周南安置在庙中,摸了一下周南的额头,周将军被冰凉的手惊醒。
看到曹风皱着眉头看自己,稍微愣了下神,恍惚间自己似乎还沉浸在那旧日的颠倒梦想当中,他张了张口。
侠客听得不太明白,凑过去一点,却见那人的双瞳闪烁了一下,只得叹口气,将先前从敌军尸身上扒下来的大氅给周南盖上。
这是一间废弃的佛庙,仅存的一尊佛像被人无端砍掉了头,孤零零立在堂中。
曹风就在那佛像脚边生了火。
周南眯上眼躺在地上,眉毛和睫毛上大颗大颗雪粒一点点融化。曹风从怀里掏出同样从敌人尸身上得来的酒壶,抿了一口,这才觉得有了些暖意。
他默默望着那哔啵作响的篝火,静静等着天亮雪霁。
无头神像手持金刀,影子映着火光,在曹风脚边摇曳舞动。
“这是天王像。”周南忽然说。
“天王不都是托着塔么?”曹风见他难得清醒,接过话来。
“汾州的庙子里供的,不是托塔天王李靖,而是金刀天王李之仪。李之仪当年驱逐蛮夷,收复汾州,有清凉寺的高僧说此人乃是毗沙门天转世,于是在汾州广修天王庙。汾州境内军民,莫不信服。可惜英雄身殁,这一间间神庙也就被人遗忘了。再后来吐蕃流寇打了进来,将所见的李天王庙尽数拆除,要修他们的大日如来庙,故而这金刀天王像,都被砍了头,成了如今残缺的模样。”
周将军又说:“给我也来一口。”
曹风将酒壶递给他,可惜所剩不多。
周南蹙了下眉头:“这不是吐蕃人的酒,汾州军才会在酒里边掺锁阳。”锁阳是汾州当地的草药,吐蕃人从西边过来,喝的是青稞酒。
“所以……”
“不是吐蕃军,不是舒闵予,不是什鹿鸣。”周南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中一块巨石。
将军这样前所未有的脆弱,竟然让曹风莫名地觉得不真实,隐隐竟有些怕意,等反应过来,又讽刺地认为自己的恻隐之心实在是滑稽,只好转过脸看着那火堆,打发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他说:“将军,什大人打发小人来的时候的喝醉了,又哭又笑的,一句多的话都没有交代。”
周南侧倚在地上,两鬓的碎发垂下来,他忽然惨笑一声:“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狼心狗肺之徒。”说罢背过身躺下。
半晌,曹风忽然小声道:“我也是。”
周南仿佛睡着了,破庙里只有起伏的呼吸声。
火堆渐渐熄灭,整个堂屋里都是木头燃烧过后温暖的香气。
曹风轻手轻脚贴近周南身后,小心翼翼和衣躺下。
周南离他极远,曹风连一片衣角都未曾沾到,周南离他极近,曹风脸上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呼出的被对方的后背挡回来的鼻息。
要多谢什大人成全。他这么想,然后闭上眼。
24.是酒
梦。幽州大营。
周南手里掐着什鹿鸣的腰,将人按伏在屏风上大力肏干。
屏风上绘着一幅经变画,画上一头雄狮急不可耐地扑向前方的水牛,张口撕裂了对方的脖子,鲜血淋漓——周臣工杀人如麻,哪怕信佛,也要摆这么一幅狰狞的图画在自己的书房。什鹿鸣双眼失神,大颗的泪珠顺着两颊滚落下来,脸贴在屏风的地方,正与那画上濒死的水牛悲泣的脸相对,他任由周南将他的身体撕扯开来,两腿止不住地颤抖痉挛,两股间伤痕累累的嫩穴无力地吞咽着身后那人不容拒绝的欲望。
很久以后周南都没能分清楚,那段时间里,究竟魔怔的是什鹿鸣还是他自己。两个人似乎忽然就一拍即合地沉湎在这种几近荒唐的交媾当中。周南初出茅庐,手上没有轻重,什鹿鸣浑不在意,越是痛,他就越是发浪,若是受不住,他就没有声音地流泪,周南心软一些,他又偏要痴缠上来。
颠鸾倒凤,意乱情迷之际,只听得“砰”一声巨响,那屏风撑不住二人体重,终于坍倒下来,两人顺势摔倒,还没爬起来,抬头一看,节度使周臣工神色不明地站在自己书房门口,后面一干亲信将士噤若寒蝉,他大哥周颂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二人。
周南记得梦里的这个场景,那之后的第二天他便收拾行装和什鹿鸣带着兵与汾州李之仪三军会师去了。两年后原幽州节度使周臣工称病,为次子周南请封为卢龙节度使,自此,州内军政皆由卢龙节度使随宜行事,长子周颂为幽州留守。
什鹿鸣说,打下江山好做官,
可惜他在幽州替周南打了这么多的胜仗,却始终是个孔目官。
什鹿鸣又说,万贯家财一顿饭,千屋万户一张床。
道家有句话叫做“嗜欲深者天机浅,嗜欲浅者天机深”,周南时时想着什鹿鸣那双淡看富贵生死的双眼,又想着他那双饱含情欲而失神的双眼,不知道这样一个人,天机深浅几何。
他问什鹿鸣到底要什么。
梦里的孔目官张了张口。
“将军……”
周南醒了。
怀里是曹风。篝火熄灭了,外面的雪将月光反射到庙里来,正映着无头天王手里的金刀。曹风背靠在周南的怀里有些发抖,两人面朝天王而卧。
周南道:“眼熟么?李之仪打完汾州后曾致信幽州,请合五军一同将突厥打出关外。那是我第一次远征。战后李将军说’后生可畏’,便将随身配刀赠给我。不出一月,忽闻他暴毙营中,再不久汾州便割据了。如今这刀就在你的手中。”
佛说因缘际会,大抵就是如此。
曹风愣了愣,转头想要看他,被周南蒙住了眼睛。
一只手伸进曹风衣襟。
曹风一动不敢动,他感觉到耳边温热的鼻息。
将军的手在曹风的身体上摩挲游走。
曹风什么也看不见,身上的火被一寸寸地点燃。
“嘘,”那个人说,“是酒。”
两天后周南伤愈,十天后二人到了幽州昌平。
注:屏风参考的是《劳度叉斗圣变》。
25.圣人
世间何物平?不过死一色。
周南戴了一顶斗笠,略遮住脸。他在城中客人最多的茶楼上点了一壶茶,受伤的手尚还端不住茶碗,便这么任其凉在桌上。从高楼向外望去,夕阳斜坠,远远便能瞥见自家的府邸。
这里曾经出过三代朝廷重臣:周南的祖父曾是先帝的太子洗马,父亲周臣工追随老皇帝平过公主乱,后升任幽州节度使,突厥来犯中原,幽州改制,周臣工称病,长子周颂为留守,次子周南领旨接任卢龙节度使。周臣工当年在任时,朝廷追封周南的祖父为太子太师,周南替任节度使后,又为父亲周臣工请封为怀宁郡王,一门显赫,在这北境,也算盛极一时,如今却堪堪剩下兄弟两个。
那高门上早已挂起白帐。
等到冬日仅剩的一点余晖也被夜色吞没了,曹风提着金刀从正门进了周家的大门。
府中陈设大变,上下缟素,灵堂中间摆着黑漆漆的棺椁,周围坐满的比丘呗声动天。风吹进来,鼓起堂内的白幔,油灯尽的尽,倒的倒,无尽萧索。
”怀宁郡王周臣工之位。“
中央的灵牌上这么写着。
一位坐着轮椅的中年人转过头来,麻衣下摆的两条裤腿竟是空空如也。
曹风觉得此人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来即是客,好好招呼。“那人哂笑道。
经声骤停,四下明晃晃一片刀光灼眼。
此刻卢龙节度使却远远绕过灵堂,走到后院。绿纱窗透着个娟秀的人影。
周南在窗户边拱手:“泾源节度使舒闵予大人托在下来向夫人问安。“
”问谁的安?“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传来。
”问嫂嫂平安。“窗内人是幽州留守周颂的妻子、泾源节度使舒闵予的胞妹舒慕予。
那女子冷笑一声:”二郎没在白壁关丢了性命么,如今是人是鬼,反来问妾身的平安。“
前堂干戈声传来。
周南好整以暇:”大哥缺了两条腿尚有余力与汾州三军勾结,我不过损兵折将了万把人,何敢劳嫂嫂挂怀?“
幽州拥兵九万余众,周南当初秋防攻白壁关时抽调走三万主力,后来这三万人中的一万精锐被尽数射杀在汾河谷地,剩下六万人里,堪用的不过三成,悉归周颂调遣,留置驻守幽州城。周南乔装进城之时,城关守备皆是老弱之徒,那三成壮丁何在?一路以来困惑的答案,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既已知道回来是送死,又何必大老远跑来?“
周南道:”都说了,是替舒大人问夫人平安。“
里边的影子微微垂下头:”从来只有我问他好,他从不问我平安。“
卢龙节度使温声相对:”若幽州仍是周某当权,在下不必来替舒大人问嫂嫂的平安,不过如今尊夫在幽、汾动静太大,在下只好拨冗前来问问夫人的平安。“
舒慕予缓缓叹一口气:”你来错了,这么多年,我何曾能左右周颂的权柄。“
说来奇怪,前边灵堂的杀伐之声之大,竟都传到这偏远小院来,这后院四周却仍然清风雅静,角落立着的暗卫纹丝不动,将那纱窗内的女子保护得严严实实——这是舒闵予当年给妹妹留下的好嫁妆,真真一根头发丝都不能被外人伤着。
周南突兀地说了一句:”苹之还在泾州。我见着他了。令兄舒闵予重用什大人,早晚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但他偏偏最不舍得伤自己妹妹一根毫毛。“
里边静默良久,既而自嘲地回道:”原来妾身的用处是在这里。“
周南道:”这就看嫂嫂是恨自己的兄长多一点,还是恨自己的夫君多一点了。“
舒慕予不答,却与周南打起了哑谜:“我哥哥舒闵予曾经说过:’无善无恶是圣人;善多恶少是贤者;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有善无恶是仙佛。’我问他是什么人,他起先说自己是庸人,后来他说自己是小人。我嫁到你周家来的洞房之夜,也曾问过你哥哥这个问题,你猜他怎么答?”
周南反问:“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里头的人笑了:“不愧是亲兄弟。周老将军终其一生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大笔大笔的库银都进了房山刻石经的工匠口袋里,但他终其一生又是个暴戾恣睢的野心家,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你们兄弟怕他,我怕他,甘棠怕他,唯独什鹿鸣不怕他。我一直顶顶佩服什鹿鸣,区区一个孔目官,倒是能撑那么些日子。如今没了青青,我才明白,原来什大人也没什么厉害——若是一个人没有软肋和牵挂,果真是百无所惧。如今我既不想让周颂赢,又想让舒闵予伤心,你说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说了,这回来,我是问嫂嫂的平安。”
舒慕予恍然笑道:“原来如此。”
外边打了个呼哨,是曹风与周南的信号,拖够了半炷香的时间。
周南告辞时忽然生起些恻隐之心:“闵予知道青青的消息之后,确实有托我来看你,说无论你好不好,都给他带一封信。儿童无辜,地下孤单,想来嫂嫂也不会让她等太久……”话说到这里,便不再往下。
里头安静了片刻,倒是终于换来舒慕予一句真心之言:“周南,纵然如此,什鹿鸣是圣人,他既不爱你,也不会帮你。”
周南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情。”
出了门与曹风会合。曹风一身是血,怀里竟抱着个七八岁左右身着寿衣的女童。
“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不小心撞开了棺盖,瞧见这孩子蜷在令尊脚底,本以为是随葬的,一摸竟还有些鼻吸,若是置之不理,岂不是要随那死人活埋?”曹风是侠士,不杀妇孺是习武之初学的第一条规矩。
周南冷冷讽刺道:“你也是圣人。”
曹风抱着那女童一愣,良久怯然回道:“……不敢当。”
街道上开始有四处搜寻的官兵。
两人找好地方躲起来。
第二天节度使府上传来消息,原幽州节度使周臣工的长媳、幽州留守周颂的妻子、泾源节度使的胞妹舒慕予在自己房中投缳自尽。
舒慕予在世之时骂过这么一句话:“周家人都是禽兽。老子拿儿子当鹰犬,两个儿子便拿自己的枕边人作家禽。”
周臣工意图谋逆,置中原安危不顾,割据幽州一方;周南逼父让位、设计断掉兄长双腿,当上了卢龙节度使;周颂更是杀父杀弟活埋亲女,谋夺幽、汾二地——一家子的狼子野心、上行下效。
周臣工的棺椁停够了四十九天,出殡时又多随行了一副棺材。
当天原幽州留守周颂便在昌平自立称反,天下哗然。
后来的日子周南都不再过问,将自己深深地关在屋子里,只打发曹风去集市上问当日的粮价。
第一天傍晚的时候曹风回来。
“官仓的粮价是每斗六百二十文,私粮已经抬到六百。”
幽州尚且安稳,粮价或稍和缓,中原之地,当是没有如此平易。
第二天曹风再报。
“今日官仓的粮价是每斗八百一十文,私粮已经抬到八百文。”
第三天。
”今日官仓的粮限放,每斗的价格是一千六百文,私粮与官粮价平。“
第十天曹风回来,昌平的官粮价如一支飞出的利箭,抬到八倍之高,再难收回,私粮更是有市无价。
其实舒慕予的话亦有偏颇。什鹿鸣不是无善无恶的圣人,说什么冷眼看穿,其实到底是热肠挂肚,那时他说”知我者谓我心忧“,周南自认为是懂得的,但懂是一回事,从是另一回事。当年他兵微力寡之时,什鹿鸣只与他荒唐媾和;等到他春风得意,什鹿鸣弃他如敝履;如今周南末路穷途,只能做一只躲在暗处的丧家之犬,什鹿鸣而今安在?
第十一天粮价奇迹般地不再上涨,反而渐有回落之势。
周南踏出房门,往着长安京的方向,竟破天荒显出些颓唐之态。
他叹了口气,终于道:”什鹿鸣回去了。“
鹓鶵自然还是栖梧桐,丧家狗却再无立锥之地。
26.苹之
老皇帝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听从太子谏议,任原杭州令余嘉南为度支郎中,往江南榷盐。
国无无米之忧,则后必有馁病之患。
旬余,一百万两雪花银,满载着帝国最后一点希望进了长安京的兵库。
新任宰相田甫,原来是翰林院里素有闻名的“老好人”,忽然与朝中新贵余嘉南联名呈上一份《九州郡国利病书》,句句鞭辟入理,字字直切要害,将中原割据势态剖析得面面俱到,可惜有诊无疗,难解燃眉之急。
皇帝急问是何人所作。
田甫答:”此乃泾州刺史什鹿鸣八年前在翰林院编修时扔掉的一些废稿,老臣留心收拾,捡回来些断章残句,后来请余大人加以润色,冒昧呈上。“
八年前山河病症尚未显露。
太子在一旁问:”当年为何不呈?“
田甫是朝中老人:”因为历来蔡桓公易得,扁鹊难寻。“
老皇帝怫然不悦。
太子代拟了圣旨客客气气请什大人回京升职。
殊不知泾原两州虽仍称孝忠于中原皇室,但在舒闵予、什鹿鸣治下,早不受官家挟制。三封调令下去,都没了音信。
太子问余嘉南:”若论及当年,你功名尚在什鹿鸣之上,何以并无如此怨怼之心?“
余嘉南道:”小人出身商贾之家,当年打动恩师郑大人的,无非’为国理财’四字,如今归入户部,得偿所愿,何怨之有?但府帑之忧,只在其表,望闻问切,臣不如苹之远甚。恩师当年与太子说’危邦之救,穷国之兴’,臣只能做到’危邦之缓,穷国之补’,真正良医,太子如今早已心中有数,何必再问?”
半月之后皇帝开了恩科,明明京中读书人并未减少,甚至数量胜于往年,赴考人数却是历朝最少,皇帝震怒。礼部侍郎战战兢兢禀报:“郑谷大人冤屈未得昭雪,士林有怒。”
太子并众大臣齐向皇帝直谏,请旨撤回郑谷“十二重罪”,恢复其本来官勋,厚葬其人。
老皇帝拂袖而去。
太子由此得掌监国大权。
为郑谷送灵的途中有一群读书人,唱着古曲,赠别忠臣。
古来江西多才子,太子勉强认得人群中的几位,都是袁州的后起之秀,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唱诗送别的场景似曾相似。
随行余嘉南说,那还是宰相郑谷主持科举的那年。
三月飞雪,大灾之年。
运往宫殿内的红罗炭毫无间断,躺在京坊间的冻死骨与日俱增。官驿里滞留着一批批来求赈灾款项未归的地方使,察院门口静坐着一个个为民请命无果的穷书生。贵妃赏雪去了一趟乐游原,回来的时候,长安京内便再无饿殍。仿佛一夜白茫茫大雪,有怨的、有灾的、有怒的都落得个干干净净。
余嘉南原本一直在客栈里温书,实在是那一夜雪下得太不安生,如此坐不垂堂的一个人,也终于烧掉了准备好第二天送去行卷的诗集,提笔写了八个字——”盈亏难掌,和羹难调“,敲开宰相郑谷大人的大门。
傍晚,一脸病容的郑谷登门造访,手里拿着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的行卷,他挑了前头两页与余嘉南提问,余嘉南越是答得忐忑,郑大人看手里卷子的眼神就越是惊喜。第二日清晨,宰相大人带着余嘉南去察院提一个袁州籍的书生。
此人是近一个月来带头在察院门口上书的读书人之一,这群年轻人一开始本来是请户部拨款赈灾,后来是请有司核查均田以及当年流失户籍,再来是请京兆尹收容涌入京中的灾民,最后变成了苦苦哀求帝妃出皇宫看一眼京畿惨状。那天贵妃出巡,有人拦驾上书被当场杖毙,回来之后察院门口一干人等被尽数收押,原本无家可归涌入京中的流民被金吾卫大棒赶出了城门,那一晚长安京里的哭声震动霄汉,察院外忽然就有人带头唱诗,唱的是《诗经·雨无正》里的开头,骂苍天无德,以致百姓沦丧。唱到“凡百君子,各敬尔身”的时候,便再没有下文,整个长安京都听到了,骂的是当朝诸位“君子”明哲保身,无人担当。有跑掉的书生半夜往宰相府里扔进一卷册子,外边裹着半首字迹潦草的《清平乐》,上边沾满了血迹——后来余嘉南知道,那是什苹之在察院门口的愤愤之作,被旁边追随他的人录下来,连带前几日未递出去的策论一并投了进来。
这半首词是这么写的:
“风寒日暮,天意毋耽误。白日飞甍潇潇木,好趁五城狐兔。”
一夜的兵荒马乱尽在纸间。
余嘉南第一次见到什鹿鸣便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背对外间,箕坐在牢里,身边围着同样被拘押起来的各地考生,各个身上带着淤青和血痕,狼狈不堪,斯文扫地。
郑大人让他出来,那个人一动不动。
书生们一张张或者困惑或者愤怒或者麻木或者悲伤的脸转过来。
堂堂的宰相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说话。
那天余嘉南陪着郑大人在察院监押犯人的牢笼外站了大半天,冰冷的日光将宰相本来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更显得形销骨立。他听见郑大人哑着嗓子轻声问那个叫什鹿鸣的读书人:“下半阙词写的什么?”
旁边一个书生轻轻替他答道:
“沉痼如似冰消,和羹甘草来调。自古书生意气,金刀未可相饶。”
答的时候,什鹿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郑谷。
为国调羹,补衮陈善,惟宰相尔。然而宰相垂垂老矣,病魔缠身,天气酷寒,越发地形容枯槁。如今满朝群臣皆为甘草,国病无人可治。郑谷几十年里在官场往来中疲于奔命,早已有心无力,后来偶尔顶撞圣意,已分不清是出于臣子忠心,还是出于忠心臣子应表现出的忠心,久而久之,连自己也糊涂起来,旁人也只道他是一个讨人嫌而无功无过的老匹夫罢了。然而这么个的已经走到人生末年的老人,忽然被一双双赤子眼睛诘问住,一时间竟又生出些早已丧失的勇气。
可惜为首的那个什鹿鸣问:“时日曷丧?”竟是一点斗志都没有了。
宰相大人被他说得惭愧:“老夫今年七十二岁,懈怠大半生,’死’之一字,在所难免,但这一笼子里关着的你们,是以后天下的栋梁,只要你们还在,天下亡不了。”说着便让吏官开门放人。
这群天下栋梁,一个个身上带着伤,脸上沾着尘,前一日还在愤慨上书,这会竟对宰相大人的话将信将疑起来,出了察院的门,便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郑谷脱了身上的大氅罩在什鹿鸣的身上。
等书生们走远了,什鹿鸣抬手推开身上大氅,怔怔地问宰相:“均田将崩,民何以食?流离失所,民何以止?北有猛虎,西有豺狼,养虎为患,大厦何安?奸佞当道,王道何存?直言不达,邦国何救?今冬大寒,秋必有夷寇,赈粮不达,内必有乱,何人思危?独夫之心,以暴塞流,万马齐喑,亡国在即,大人,咱们还有救吗?”
郑谷语塞。
什鹿鸣将衣氅还给对方:”我不考了。”一瘸一拐地独自离开。
大雪落满两个人的肩头。
余嘉南后来对比过自己和什鹿鸣的诗,用的都是“调和羹”的典故,后者冷眼毒舌,却是早将帝国的穷途末路看得分明。
郑谷用了九天九夜时间去劝说什鹿鸣,好似只要什鹿鸣上了榜,天下似乎就希望尚存。
他拿着什鹿鸣那卷策论:“天下之救,不在一人,你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民心所向,老夫先替天下人谢你。”说罢竟长揖不起。
第九天什鹿鸣仍未答应,却是郑大人病来如山倒,据来接他的家人所言,之前为了安置流民和请发赈粮,宰相已经在殿前求了整整一月的圣命,未曾有一天安稳合眼休息。这么一个强弩之末的老人,硬是用自己一副佝偻的脊梁,去撑起整个天下苍生的重量。
什鹿鸣去看他,郑大人在病榻上狠狠攥着书生的手,尚还说着:“如今突厥还未有动静,咱们尚可一搏,苍生何辜,苍生何辜?苹之,苹之啊——”
什鹿鸣闭上的双眼淌下两行热泪,回握住郑大人的手,没有点头。
那年长安京的读书人陪着什鹿鸣考了一场科举。
”任他是天纵奇才,终归敌不过国舅爷一双翻云覆雨手。什大人做了翰林院编修,他和郑大人和余大人图谋半年的经济改革法亦被束之高阁。”田甫回忆道。
半年后突厥来犯汾阳,皇帝只作寻常秋防准备,被人占去了白壁关关隘。郑谷送什鹿鸣出京,送到白虎门, 郑大人面有惭色,说是未能达成当时诺言,愧对士林厚望。
什大人当时红着眼睛问郑大人一句:“那日我便说过,天下无救,恩师,如今你是否仍然固执己见?”
郑大人指着东宫的方向,指指杭州的方向,又指指什鹿鸣的胸口,最后指指自己,点点头,一个人回了城中。
什鹿鸣在后边大骂:“骗子!你自己都不信!”
语罢拍着马扬长而去,一路从长安往西北,在幽州做孔目官,合汾州四军驱逐突厥,又在泾原节度使帐下做节度判官,再又升任泾州刺史,战功赫赫,政绩斐然,却再没有回头。
郑谷葬礼过后,太子运筹半年,终于在幽州叛变之后落下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皇座上摇摇欲坠的老皇帝,由此自立为新帝,号令天下,命诸军收回西北失地。
田甫和余嘉南拥立有功,各有厚赏。新帝依然困惑:“这个什鹿鸣,天生傲骨,软硬不吃,果然是收不回来?”
什鹿鸣一人事小,但天下民心尽在郑谷,郑谷死,老皇帝民心尽失。宰相生前厚遇什鹿鸣,什鹿鸣是读书人的种子。临别时宰相曾指了指东宫,与什鹿鸣争辩天下是否可救,如今天下读书人都看着什鹿鸣。
余嘉南忽然一改拥立前的言语:“陛下忘了,苹之再倔,终究是恩师的徒弟。”
几日后户部尚书余嘉南下令上调各州郡县粮价。
战乱刚止,百姓温饱难维,些许变动,便是元气大伤。
郑大人在病榻上攥着什鹿鸣说话的声音历历在耳。
十余天之后泾州刺史什鹿鸣孤身快马来到长安京门下。
“苍生何辜,苍生何辜?苹之,苹之啊——”
27.求仁
替什鹿鸣接风的是以前翰林院的同僚、如今的宰相田甫。当年送什鹿鸣离开长安京时,在场三人,而今城下重逢,一个满面尘灰,一个鬓发如霜,还有一个的坟上已经长满青青蒿草。偷生的二人各自相看惊心,欲寒暄几句,又终于默默不语。
到底是,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田甫大人引着什鹿鸣往东宫去,进殿内之前忽然说道:“郑大人曾经私下说过,你师兄余嘉南是个商人之子,家道中落之前,族里的铺子从京杭运河的这头一直开到了那头。“
剩下半句田大人没有往下说,郑大人当年还说:“商人本性,无利不起早。”
长安京的调令甫一下来,余嘉南便在江淮两地设立盐官,由朝廷榷盐,售与商人,商人纳榷,售与百姓,由是天下食盐者皆输钱于官。
月余,余嘉南回京,着左右僧录司及各州、郡、县僧纲、僧正、僧会司清理释教,收回多余俗产,令无籍僧尼尽数还俗,又集西明、弘福、慈恩、兴善各寺高僧,高价沽售度牒。
新帝请为户部尚书。
如今余嘉南于社稷有实功,又拔了拥立太子的头筹,圣眷正隆,纵然什鹿鸣当年再受郑谷青睐,也不过是个迟到之人。
什鹿鸣倒是看得开,淡淡谢过田大人。在殿外头托人向里边传报。
新帝孝思,仍宿于东宫,勤于朝政,把功课搬到了寝殿,请了百十来个户部官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直达殿外。传话的卫官出来说圣上知道了,让什鹿鸣等着。于是什鹿鸣就跪在东宫之外听算盘声听到三更。
三更天的时候吏部的人一个个走了,从跪着的什鹿鸣身边走过,不知道这么一个狼狈的人是个什么来头。为首的尚书余大人忽然惊呼了一声:“师弟!你怎在这里?来了怎么托人通传我一声?”这才拉着什鹿鸣,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可是来拜见圣人?来,师兄带你去——”
新帝也是一副大为吃惊的样子,令人杖责了门外传话的侍卫,又自责自己专心于政事,忘了问殿外的情况,连连向什鹿鸣表达歉意。
什鹿鸣自然连称不敢,向新帝行了君臣大礼。
新帝作势要扶,却没有真扶。
什鹿鸣抬头就看见年轻的君主的神情,这个神情他曾经看到过,周南在泾州鞭责曹风的时候就是这个神情。
周南说:“刀好不好,要先看他顺不顺手。”
当年什鹿鸣在幽州的时候周将军尚且舍不得伤了他一丝一毫,如今却在东宫被人强行安上了辔头、打上了刀鞘。
什大人心里觉得讽刺心酸,讽刺是对着自己,心酸是为了某人。
但他嘴里没这么说,他嘴里恭恭敬敬喊的是万岁。
新帝问他委不委屈。
他说:“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新帝便以什鹿鸣在泾州治理有功,授其礼部侍郎之职,重新谋划来年的科举事宜。
群臣咸称:“此乃本朝君臣佳话,圣上真乃明君也。”
余嘉南在朝堂上慷慨其辞,将自己的改革野心一条条陈述出来。什鹿鸣想问一句什么叫“两税”,却发现堂上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于是索性闭嘴,做一柄挂着好看的“贵人之刀”。
直到军部来报,说幽州周颂强占白壁关,杀父杀弟杀妻,自立为帝。
天子震怒,朝野哗然,什鹿鸣面无表情。
新帝问:“什爱卿,你也曾在幽州周家谋过事,此事你作何感想?”
什鹿鸣伏地跪拜:“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其罪当诛,至于其亲眷,亦皆是狼子野心之辈,死也就死了。”
走出宫门外才觉得步子虚浮。
周南曾经说:“什鹿鸣,有没有人说,你是天下第一号口是心非的家伙?”
新任的礼部侍郎什大人苦笑一下——不过是求仁得仁,自作自受罢了。
28.丧家犬
最近什大人睡得不好。
一方面是重回长安京诸多事务需要打点,一方面是因为他新搬的府邸隔壁闹鬼。
郑大人当年遣散家眷,独自一人留在京中。十余年过去,当年被剥夺的家产虽已归还,郑家人却早就尽数回归故里,只在京中留了一处私宅。郑谷曾拜托田甫将其交给自己没有出息的徒弟们。余嘉南刚回京的时候在此处暂居,后来飞黄腾达,搬进了御赐的尚书宅院。郑大人这处,如今就便宜了什鹿鸣。
京地寸土寸金,毗邻的非富即贵,好巧不巧,这隔壁宅院主人是个熟人。
当年李之仪起兵勤王,尚还未收复京畿时,皇帝在山南道许下诺言,封他天下兵马大元帅,赐他京中此处宅邸。李将军赶走长安京的胡人皇帝,马不停蹄,一路西追,收复汾州,驻扎白壁关,直到他暴毙汾阳,实际上并未在这处御赐的院子里住过一天一夜。一开始李家妻儿被京官们客客气气从老家凤翔请进京城,将军的军威日盛,金银珠宝就越流水一般地赏下去,里头人便也愈发质子般被密不透风地看管起来。李将军一死,倒是无人再顾李家人的死活。等到新皇帝忽然想起,这将军府早已人去楼空,余嘉南编了个好听的名目,又将这将军府重新抄家充公,解决了府帑之急。如今这被搬空的将军宅院,便跟隔壁的郑谷私宅一般,空落落并排在长安京的一隅,倒像一对相识无言的旧友。
什鹿鸣从田甫那里听得这些前尘往事,本未放在心上,只是近日夜深人静,总能听见小孩奔跑玩耍的声音,伴着一两句含混的歌声,顺着冬夜的风飘到院墙的这头,难免让人辗转难眠。听说当年李之仪有一个极其宠爱的孙儿,原本天资聪慧,被扣在将军府将近十年,不见天日,成了个只知道读书的废人,后来李将军去世之后,李家悄悄离开京畿,这小少爷也没了踪迹。若是好好活着,算来如今也有二十岁了。
什鹿鸣遇到周南的时候,周小将军也是二十岁的年纪,眉眼间掩不住的少年意气,又霸道又张扬。什鹿鸣比对方大几岁,又经历了长安京的一场漫长的风风雨雨,满以为拿捏得住这少年人的狂劲,到后面却不知道是谁先失落了本心。
什大人不是没有见过周家人熬鹰。他们把鹰捉回来,蒙上眼睛,断绝饮食,明暗不分地关上好几天,到头来,鹰总会驯服。
什鹿鸣自然知道自己奇货可居,可等到他千疮百孔地被拾回幽州时,那个人蒙着他的眼睛却说,别看,不痛了。
周南是有情之辈,什鹿鸣亦不是无心之徒,
老节度使周臣工早就说过,什鹿鸣不是凡鸟。
所以十指张开,终究是要飞走。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偏偏天下的良禽都争先恐后要在同一棵树上吊死。
什鹿鸣刚回京城的头几天里,倒是常梦见旧人。梦见自己风尘仆仆从泾原赶回长安京,正碰见郑谷系颈以组,跪在玄武下,等着向即将破开城门的突厥军俯首投降。
两人在门下相视良久,什鹿鸣看恩师一身狼狈,在马上取笑:“东门有人,何以累累乎若丧家之犬?”
郑谷报之一笑:“善哉,如今我见阁下亦复如是!”
连续几日,上朝时便略有恍惚。
余嘉南替他告病请假,什鹿鸣推辞,新帝此时已然坐稳龙椅:“无妨,什爱卿只消将名字留在礼部的名单上,天下书生便足以消停。”挥挥手浑不在意。
田大人说得对,来赶集的客人,不会有耐心去买最好的,因为生意总是属于那些赶得早的。
什鹿鸣默默谢恩还家。
回家的路上买了一瓶烈酒壮胆,天黑时分便持着防身的匕首坐在厅堂中央。
这回他听清了声音了来源,径直推开了隔壁将军宅邸没有上锁的大门。
李将军府院疏于打理,如今已长满枯草。
院子中间是一个在拍球的八岁童女,嘴里唱着的,正是夜夜让什大人惊梦的歌谣。女孩儿身后抱刀立着个年轻人,神色淡淡侯在月光之下,似乎早知道会有人来。
或许是烈酒灼心,什鹿鸣一时间竟然有点脱力,踉跄了几步,直到被这位故人扶起来。
“大人,你没有心的吗?”曹风站在风口上,开口问的,是一句老话。
侍郎大人眼眶有些发热,心跳又重新快了起来。
——虽说是良禽,到底当年还是在猎人处丢了些东西。
什鹿鸣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张开双手朝着曹风:“抱。”
29.自己
很多年之后,曹风偶然想起,总是将将军府的这个夜晚和汾州天王庙里的那个夜晚重叠起来。
醉醺醺的什鹿鸣躺在李将军府的榻上,蜷在曹风怀里,引着曹风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
天王庙里的周南对着李之仪的金刀像,从后边揽着曹风,说:“是酒。”
什大人什么都没说,抓住曹风的另一只手掌蒙住自己的眼睛。
那天周南对着曹风仿佛换了一个人,无比地温存。
时至今日,曹风忽然恍然大悟。
他沉默而笨拙地在什大人肩上、脖子上落下一个个轻柔的吻。
什大人有一些细微的颤栗。
周南说:“嘘——”
周将军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曹风的后颈。
什鹿鸣发出一些难耐的呻吟,却没有催促。
曹风想起那天周南轻轻噬咬过自己的耳垂。
曹风蒙住什鹿鸣眼睛的那只手忽然湿润一片。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下来。
却听到什大人命令他:“继续。”
那天周南抱着曹风,如同今日曹风搂着什鹿鸣,明明如胶似漆浓情似火,正是一对交颈的鸳侣,曹风先后与这二人肌肤相亲,亲密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每一丝丝律动,可曹风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事外,与他们毫不相关。
什鹿鸣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未亮,曹风坐在将军府的廊间,借着月色端详那柄金刀。
什鹿鸣替他披上外袍,略带歉意地提醒他:“地上凉。”
曹风轻轻推开什大人的好意:“不问问么?小人来京城之后,四下都传开了,说周将军在白壁关丢了性命。”
什鹿鸣摇摇头:“看见你好好的,他自然没事。”
曹风自嘲地笑了笑:“是,我是你们二人间被推来推去的刀,刀还在,主人怎么会亡?”
什鹿鸣很郑重地说:“曹风,你不应该是任何人的刀。”
却见曹风用无比讽刺的眼神打量自己。
什鹿鸣愧疚万分:“我很抱歉。”
曹风低下头:“小人受不起。”
随即终于轻声向什鹿鸣汇报:“将军在泾原的官驿等您回心转意,耽误了一天,故而躲过了汾阳的截杀。小人护送他一路往北,终究还是铩羽而归。从幽州逃出来之后,我们遇到了在白壁关幸存的甘棠副将及其残兵,将军知道您始终要来长安京,于是打发我来找您。”
什鹿鸣问:“他受伤了么?”
曹风不答。过了良久才小声说:“右臂中了毒箭,如今筋脉已断。”
什鹿鸣“啊”了一声,脸上竟然有些茫然,他拾起曹风的那只右臂,一点一点地来回摩挲,仿佛想找那个伤痕在哪里,他的动作如此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弄疼了对方。
曹风忽然道:“大人,你说我不是你们二人的刀,那我可以是我自己么?”
什鹿鸣猛然醒悟,却再也说不出道歉的话来,只好局促地说:”可以。“
话音刚落,就听见曹风无奈的口气:”大人。“
原来他握着曹风的手始终没有撒开。
30.近远
曹风叹气:“大人可还记得,入冬前您跟小人在泾原的府上论过《庄子》里的一桩公案?”
什鹿鸣略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一时间想不起曹风所说之事。
曹风道:“当时小人说,个人有个人的想头,即便是小人的心思,恐怕大人也是猜不中的,因而小人也猜不中大人的心。当时您觉得这话有惠庄辩鱼之乐的玄机,却又说小人的心思,您全猜得中,如今看来,大人说得也不准。”
什鹿鸣怔怔地回看他。
曹风道:“将军教小人的,是如何做一柄刀,您教小人的,是不要做任何人的刀——但你们都没问过小人,为什么愿意做这柄刀?您不知道小人之所愿,故而也不懂小人内心之所安。“
冬夜的风穿堂而过。
当年什鹿鸣给曹风讲了一个故事,如今曹风便也还了什大人一个故事。
男孩儿尚未记事前,便没了父母,流落街头,被恩师收养。师父本事多,却是个赌徒酒鬼,四处漂泊,遍饮群酿,无所不赌。手头的钱败光了,就出卖自己的本事,收够了佣金,便又拿去买酒赌博。
那天师徒二人路过河东,遇到个中年人,摆着棋谱在树下头跟自己下棋。师父技痒前去应战,竟然落败,悻悻之余,许下彩头,继续纠斗。
男孩不懂棋,在旁边睁着眼守了三天三夜。
最后一天师父终于以一步险胜,洋洋得意,那中年人拱手认输,让下人端来赌金。
赌金是一柄刻了御字的金刀,刀锋锐利,光可鉴人。
师父这才知道是上了中年人的圈套,连忙推辞谢罪。
“宝刀赠英雄,况且,愿赌服输。”中年人如是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倒不像是输了棋的人。
“小老儿早被酒色误身,哪值得将军此番厚礼。”师父面带惭色。
中年人微笑不语,又看向那身边的男童。
师父沉吟片刻道:”小徒尚幼,他日若有些许本领,自当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中年人道:”那好,这金刀便存在我这里,等你徒儿长大了,让他自来寻刀。“
三年后,突厥军的铁蹄踏破山河。
河东节度使振臂一呼,率三军勤王。
又五年,据说他在汾州把守中原要隘,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风光无限,节制三军,却颇为掣肘。
又二年,师父临行时说,自己当年明明下了两局棋,先负后胜,赢的那柄金刀归曹风,输的那局却还没赔给人家。
他从长安京偷换出一个姓李的少年郎,自己却被金吾卫砍了首级,没头的尸身被扔进了护城河。
从此曹风过上了比漂泊更漂泊的日子。
又一年,曹风十六岁,骑坏了七匹马,赶到汾州却只见到将军浑身浴血的景象。
将军早已不是当年中年人的模样,战火将他摧成一个鬓发如霜的老者,他瞪着眼睛似乎已记不得曹风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
暗杀李之仪的是雁门的一窝横匪,拿钱杀人,无恶不作。
曹风提刀了结了罪魁祸首,却被匪徒同伙追得走投无路。四面楚歌之时,心头想的却是——好在已经为中年人报过仇了。
想想也是凄凉——小时候跟着师父四海为家,刚学全了功夫,师父便死了,师父在世时,有人说等他长大便可去找他,还未等及冠,那人却也死了,连许诺的刀也不知去向。
后面的话曹风没有对什鹿鸣讲——那天曹风躺在破庙中,抬头看着天王没有头的塑像,塑像手里握着的泥塑的金刀,塑得粗糙,哪里有他怀里那柄宝刀的半分灵气,
周南在马背上曾迷迷糊糊感叹过,一个人来的时候是谁给他引的路,以后便会成为这个人的样子。
周臣工是周南的病根,郑谷是什鹿鸣的心魔。
曹风当时心想,那在他而言,或许便是李之仪的金刀显灵罢。
什鹿鸣裹着被子与曹风相对而坐,被这阵寒风一激,清醒了一些,想起许多事,忽然恍然大悟,又欣慰又颓丧地说:“你说得对,你比我活得明白。”
什鹿鸣道:“当年我考场失意,被恩师留在翰林作编修,曾经修过一本前朝的《六典》,里边历述治教礼政刑事,讲到传国玉玺的时候,说这块玺乃和氏璧所琢,上有李斯篆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始皇来,世世传袭,以昭正统。秦灭后传汉,历王莽,元后投之于地,于是缺了一角。王莽灭后,被公宾就奉与更始帝。更始帝败,又以此玺上建世帝。建世帝降,又奉与光武帝。至汉灵帝驾崩,掌玉玺者将其投入井中,为孙坚所获,袁术拘其妻而夺玺。袁术死,荆州刺史徐璆得之,还与献帝。汉灭传魏,至晋怀帝,汉赵君主刘聪得之,又经刘曜、石勒、石季龙、冉闵、蒋干,蒋干以玺送建业,归于晋,后又经东晋、宋、齐、梁,侯景窃位而得玺。侯景兵败,将侯子监盗玺,惧追兵,遂投之于佛寺,为栖霞寺僧永所得。陈永定三年,僧永死,弟子普智奉献。陈亡传隋,以至于今。“
曹风识字不多,也不通史典,也不知道什大人忽然说这些话,于是静静等待下文。
什鹿鸣继续道:”恩师郑谷当年鞠躬尽瘁,却换来个身后骂名,那皇帝也不过是个扶不起的老匹夫而已,因何担得起天下读书人的拳拳之心?——不过由着这’正统’二字罢了。历数这历任掌玺之人,有贤有愚,有明有昏,却能凭着这小小一枚印,宰制九州,役使万民。我在幽州被禁足的时候曾经大逆不道地想过这个事情,若是王莽、炀帝都可以,为什么周南不可以?为什么周臣工不可以?为什么周颂不可以?为什么李之仪不可以?为什么舒闵予不可以?为什么恩师不可以?“
曹风想了想:”李将军和郑大人或许可以,但是他们不愿意。“
什鹿鸣苦笑:”是,是我错了,你们都想得明白了,因而你们愿意做刀,做一柄锋芒过露就赶紧收敛的好刀,但我从识字起,便再没有资格去想这其中的’为什么’……而这明明是一个’可以不可以’的问题,他却偏偏要装作是为’真心不真心’来与我斗气,开口问的却是’愿意不愿意’,一问便是八年……”
他将脸埋在掌心,深深吸进一口气。
曹风见他伏着头,久久没有再言语。又过了一会儿,再看什大人,发现他已经就着这个坐卧的姿势睡着了。
冬月清朗,透窗而过。
屋外的窗边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立了个沉默的人影。那影子被月光投进屋内,正叠在睡梦中的什鹿鸣身上。
风动影斜,什大人的脸上水痕斑驳。
曹风抱着刀侍立在榻边,冷眼看着这对交叠的人与影,好似一对交颈的鸳俦凤侣,却又毫无相交。
李将军的庭院里有一方清池。如今池子里的明月亮得发白,仿佛掬水可得,古人说“肝胆楚越,虽近犹远”,莫过于是。
注:玉玺事见《唐六典》。
31.认输
什鹿鸣知道自己病了。
这个病是余嘉南想独掌大权时替他告假强加的疾,这个病是他听闻粮价上涨之后长途跋涉回京途中受的累,这个病是他初雪醉酒那日用金叶子和千里马送走曹风时伤的寒,这个病是他在泾原孤枕三年时着的凉,这个病是他和周南各有所图一拍两散时受的伤,这个病是他和周南从幽州一路痴缠到汾州勾出来的瘾,这个病是周南第一次将牛乳递到绝食三天的他的嘴边时中的毒。
十余年的忿恚不安操劳辛苦没能压垮他,如今天下初定,他却沉疴忽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行半点错,而如今一病不起,平白显得有些矫情。
”师弟,你该知足了吧?“余嘉南将什鹿鸣病中拟的反斥两税法的奏折驳回来,扔在赋闲在家的什大人面前。
”算了。“田甫来探望他时候轻轻拉了他的衣角。
”您究竟想要什么呢?“曹风坐在床头,看着榻上日渐消瘦的什大人问。
什鹿鸣抬着病眼回视他,脑子里却一团乱麻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将头埋在曹风的怀里。年轻侠士滚烫的胸膛能给孱弱的病官一点慰藉。当年他和周南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什鹿鸣迷迷糊糊意识到他想求的实在不应该太多。
背后忽然一声叹气。一只带着茧的手来回摩挲他的耳垂。
“曹风?”什大人被曹风圈在怀里,眼鼻都被遮住。
那双摩挲着他耳颈的手换成了一个个温热的吻。
“曹风?”什鹿鸣声音有点颤。
曹风抱着他没有说话。只有周南永远知道什鹿鸣最需要和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将一盏牛乳递到什鹿鸣的嘴边,所以他将泾原的大好前程铺到什鹿鸣跟前,所以他将年轻的侠士的怀抱送到什鹿鸣身边。
然而是夜侠士两只手抱着他一言不发。那个啄着什鹿鸣耳颈的双唇却从他身后发出低沉的问话:“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曹风感觉什大人反抱住自己的那双手十分无力,几乎要搂不住自己。
那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又问了一遍:”什鹿鸣,你想要什么呢?“
什大人没有回答,连日的高烧让他又冷又热,不清不醒,一个劲地哆嗦。
身后有人略笨拙地剥下他的亵裤,从后边戳进来两指,没有准备毫不留情地在什大人身体里施虐般地捣。
每捣一下,什鹿鸣便抽搐一下,发出带着些哭腔的胡话。从下体传来的痛楚让他再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肉身,不多会儿便湿哒哒一片。他试图挣脱开曹风的禁锢,却只能被圈得更紧。他明明感受到曹风的下身也顶着自己的前方,但曹风却一声不吭,像固定了姿势的工具或者人偶,任凭什大人身后那人在什大人身体里翻江倒海,而什大人只能昏昏沉沉被动地蜷在曹风的怀里沉浮。
曹风想起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情景,那天周南一面向他怀里的什大人索取,一面问他想做谁的刀,却被清醒的什大人回顶了一个灰头土脸。
如今什大人回到长安,恢复了恩师声名,人前显赫,得偿所愿,那人却又出现在黑暗里,用同样的姿势来问他。
“什鹿鸣,如今你做回了你要做的刀,你还想要什么?”
侠士纵然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到周南的脸。这位前将军大人脸上有气无力挂着戏谑的笑容,一双黑眼平静得如一滩死水。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如此野心勃勃的男人,这个在沙场上万夫莫敌的男人,用这个方式来询问什鹿鸣,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没法再用两只手稳稳地抱住他的什大人了。
周南曾经说过,什鹿鸣是天下第一号口是心非的家伙。
病中的什大人被人在身体上煽风点火,却又不能将头从曹风的怀里挣出来,只能无力无助靠着曹护卫,好一会儿后他闷声闷气地喃喃道:“要周南。”
遇到周南之前,他只会感到无力,却从不会感到疼痛。
——但这句话什鹿鸣永远不会在清醒的时候承认。
良久,偌大的卧室里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什鹿鸣再次昏睡过去之前仿佛听见耳边一声长叹,那个人说:“我认输了。”
32.不说
田大人说他应该出来走走,于是当年翰林的几个老匹夫凑了一桌酒菜邀他在新任宰相府里小酌。在座的有新科状元和新进翰林院的进士。
状元公年纪与什大人相若,亦是袁州籍,与什鹿鸣是头回在私下会面,什大人方一进门,他便恭恭敬敬起身向什大人行了个见师礼。
倒是几个年纪轻的新进士几少在朝堂上见过这位名动士林的“什大人”,见他病羸的模样,私下问了一句:“这便是什苹之?”
什鹿鸣倒是浑不在意,觥筹间来着不拒,一双桃花眼淡看了满席的冷与暖。
状元公如今在户部,借着敬酒之势,顺口请教什大人对新政的看法。
什鹿鸣摇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好事者撺掇:“是说不得,还是不会说?”
什大人与他打机锋:”该我说的,说不得;我该说的,不会说。索性全都不说。“
好事者轻哼一声:”原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什大人笑盈盈全不理会。
状元公听懂一半,知道这位与自己顶头上司近来不和,来打个圆场:”虎狼药伤身,但却能救急。如今府帑回盈,还是全赖新政之功。朝廷腰杆直了,四方自然也会渐渐稳妥。“
什鹿鸣刚想冷嘲一句“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却听那状元郎忽然说到近日朝堂上一桩新闻。
说原先的卢龙节度使周南虽被他哥哥周颂夺了幽州军政的权力,却没有死在汾阳,而是辗转由亲卫护送到了长安京,向新皇帝投了诚。
周南当着众朝臣的面向新皇帝三跪九叩,以幽州官印军符及所剩亲兵献之。
新皇帝知他父子三人皆是狼心之辈,又记恨起当年外贼来犯时幽州军迟不相救,便偏不去扶他,问:“如今幽州属谁?”
周南:“属陛下。”
新皇帝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既已属我,又何献之于我?”
反令人将周南监禁起来,如今已有三日。
什鹿鸣掐指一算,三日前的头个晚上,自己病得糊涂,做了一场旖旎春梦,梦中人的言语还历历在耳。
那人说:“我输了。”
连忙告病返家。
已过二更,府院里却有两个人在如水的凉月下。
曹风和女童蹲在院墙下,女童手里握着柄小铲,脚边放着个小盆。当年郑谷在园子里遍栽兰花,后来宅邸凋敝,院墙坍圮。余嘉南在时无暇修整,什鹿鸣来后无心打理。
曹风见什鹿鸣带着酒气走来,起身扶了扶他,见什鹿鸣好奇打量,便指着墙角一株枯草:“大人,您说巧不巧,这青瓦落下来,竟没将这四季兰砸死,反倒为它挡了冬霜。”
女童不大言语,乖巧地将那兰花移植到盆里。
什鹿鸣这才发现上面生了一颗极小的嫩苗。
他拽着曹风问:“甘棠在哪里?我要见他!他一定跟着他一道进京的!我要见甘棠!”
还没说完就抱着曹风如释负重嚎啕大哭起来。
33.钝刀
若要下定义话,甘棠是一柄比曹风趁手许多倍的刀。
周臣工两个儿子,长子周颂雷厉风行心思毒辣,次子周南后发稳重野心勃勃。
虽说时不我待,但是熬鹰磨刀到底是功夫活。
也可能一开始甘棠这柄刀并不算得锋利,只不过多赖明主耐心开刃。
所以从昌平到汾阳,从泾原到白壁关,好几回命悬一线,这柄认主的宝刀都能安然归鞘。
从昌平时,甘棠便见惯了周家父子磨刀。磨最利的刀,最听话的刀,最漂亮的刀,最多用的刀。
然后将幽州整个从里到外用利刃武装起来,按捺着周家一脉相承的贪婪和叛逆,等待时机的来临。
只有一个人说:“我不是你们所有人的刀。”然后费尽了周家父子的财力人力,甚至拐带走他的少主人周南的一片真心,然后一去不复返。
等甘棠重新带着残余队伍和周南在昌平郊外重逢时,他的主人竟然破天荒开始操心百姓的生计和安危。看到刚登基的太子迫不及待颁发出的新政,也会跟着扼腕叹息,嘴里还会自言自语:“若是苹之的话,必会……”
等到长安真的传来消息,说什鹿鸣领了官衔,他反倒不急了,绕过泾原,直接带着人从小道回了京师,然后就这么每晚每晚坐在什鹿鸣窗外看着卧榻上交缠的两人。
三天前主人少有地天未亮便回来了,五更鸡鸣,交代了一番话,便独自披发负荆去了兵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曹风来找他,说什鹿鸣想见他。
甘棠避而不见,他说他不懂,不过是一柄磨不好的刀,为何能这么伤人?
曹风向甘副将摊开手——年轻的侠士两只手的虎口关节上都结了厚厚的茧。
“若是天赐一柄七宝金刀,贵重却不称手,我等凡夫俗子,除了更用力地捧着,往往没有别的选择。”
甘棠想起周南临行那天忽然有感而发的一句话,于是对曹风说:“皇帝下令保留将军卢龙节度使的称号,与叛将周颂相峙,并将其监押在大理寺狱,待周颂被剿灭之后,将另派中央命臣往赴知事,而将军本人,则发往咸阳为质,永不得返回幽州。”
那天周南苦笑说:“我亦是血肉之躯。”
甘棠最后看了一眼曹风腰间的佩戴:“罢了,我回泾原去了。”
自此,直到什鹿鸣死,甘棠都再未与什大人打过一个照面。
34.青青
什鹿鸣头一回内心一片坦荡,正了衣冠往他师兄余嘉南府里去,半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
第二天他递了个折子,一方面大夸新政利落,另一方面声称自己德位难符,又旧病缠身,不堪大任,请往咸阳做一个司农令,愿替天子在当地督促新税法。
皇帝的挽留回复自然是官方又有诚意,这么固辞固请做足三个来回,终于准了这位久负盛名的袁州才子的请求。
离开长安京的时候曹风认真收拾家当和随身行李,什鹿鸣抱着那盆四季兰坐在一旁看。
周南的小侄女周青青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晃着脚看这个脸上噙着笑意的大人,觉得这人比自己还要傻气。
曹风回头看了什大人一眼,见那桌子上还放着半片碎青瓦:“这也要带走?”
什大人点头:“既是它粉身碎骨替我保留了最后一棵花苗,无论怎样,现在总该轮到我将它修补好,妥善保留。”
离开长安之前,田甫送三人最后去了趟郑谷墓地。
什鹿鸣在坟前洒了三杯冷酒:“丝逢乱处谁能理——恩师,如今天下局势几定,您想要我救,我来了,但我救不了,所以我走了。余下半生,我想留给自己。有负深恩,只好来世相报。来世若还为人,愿作贩夫屠狗之辈,略识自家姓名即可,再不做那读书忧患之徒。”
田甫说他思虑太重:“如今朝廷燃眉之急已有对症之药,周南又已臣服,四方稍定,惟患周颂,但那周颂又不过是个残疾之人,本不足为惧,你何必又作杞人之叹?未免过于悲观。纵然余嘉南政法有些偏颇,但也是众目所见地管用,你若留下与他服个软,二人刚柔并济,中兴之期指日可待,何愁没有你大展宏图之时?”
什鹿鸣摇摇头:“田大人,安边却敌,宜以缓计,方农事,不可遽兴功。而今祸已生肘腋,你看不见,我不救了。”转身离开。
初春的雪落满他的肩头。
若是余嘉南或者新科状元在场,或许会再回忆起那个已经很邈远的雪天,读书人拒绝了郑谷递来的大氅,一瘸一拐离开的样子。
但很快曹风便迎了过来,撑着伞替他遮住冰凉的雪。
八岁的女童被曹风抱在怀里,好奇将手伸出伞外,咯咯笑着去接那一片片转瞬即化的雪花。
新帝总算坐稳了位置,去咸阳的路上,都能看到大批曾因帝都失陷而流离的百姓陆续往长安、洛阳方向去。
青青一路上学会两句成语:“天下熙熙,天下攘攘。”
什鹿鸣对曹风道:“如今甘棠随了泾原舒闵予,周南在长安拘押着,你若是愿意,可以在长安等着你家将军,不必跟我一道。”
曹风答:“将军与我有赠刀之恩,嘱托我跟随大人,这怎么使得?”
什大人道:“既是将刀赠给你,那这刀理应任你处置,既是嘱托你跟随我,那我说使得,便是你使得。”
曹风短促地笑了一下,问:“大人,我是刀吗?”
什鹿鸣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刀。”
曹风又问:“那咸阳好吗?”
什鹿鸣想了想:“应该跟长安大有不同。”
曹风将青青往马背上一捉,在青青“哇”的大笑声中,长啸一声,扬鞭纵马往前头走了。
“待幽州收复,将军总会奉旨去咸阳的,我情愿和大人在一块儿等。”
其实正如状元公和田甫所说,新政虽然是虎狼之药,但救急之时往往奏效,两年之内,朝廷三千万贯银两,皆由余嘉南新法所出。
余嘉南榷盐有功,改税奏效,大受圣眷,便不满足于户部之职。田甫虽然没什么大才,但多年在位保有一颗持重慎行之心,因着什鹿鸣那日与他的最后那十六字诫语,几番与余嘉南的新党有了冲突。皇帝念田甫年迈,准了他乞骸骨回家做个乡贤。这一年余嘉南当上了新任宰相,年不过四十。
那一头舒闵予奉了皇命北上剿灭幽州反叛势力。妹妹舒慕予一死,他派去幽州的暗卫便统统撤回,舒闵予与周南、什鹿鸣交好,自然对妹夫周颂的敌情所知甚详,再有甘棠在侧,更是如虎添翼。舒闵予忍着丧妹之痛,带着泾原军一路往北,沿途所向披靡,竟无人敢撄其锋芒,所到之处,颇有当年金刀天王李之仪之风。
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年,泾原军将昌平围了足足六个月终于拿下城池,而据说周颂被家丁背着一路往房山逃亡,最后泾原军一把火将房山烧了,三日后在半山的一个石窟里找到他和家丁的尸体。尸体肚子上插着一柄匕首,想来是在进退维谷之际选择了自裁。
三年来什鹿鸣除了去有司应卯,便是关注幽州的战况。
皇帝明令要拿周颂的人头在奉天的皇陵祭祖,于是舒闵予缴了幽州的伪印伪符,捧着周颂的首级,浩浩荡荡带着泾原军南下。而舒闵予知道皇帝忌惮泾原军,主动递上奏折,让副将带着部队驻军咸阳,自己则只带了随身亲卫去奉天迎接皇帝。
“大人,”曹风手里拿着一串果子走进来,递给坐在椅子上看青青练字的什鹿鸣,“京中的消息,将军已经被发往咸阳,皇帝赐他的宅子果然就在咱们家旁边那处王爷府,等幽州的事情尘埃落定,咱们便可以将两边宅邸打通。纵然是再也不能出咸阳,在此处安度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三年之期,余嘉南的两税法的效力已呈疲态。地主们借着新法大肆收敛土地,却仍将银税重担落在农户头上,故而近两年逃户极多。而朝廷征税不足,两税之外又加杂税,四方隐隐又生不安。故而曹风“偏安”之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什鹿鸣明明心里已盼了足足三年,却偏要装作不在意,问:“哦?还有几日来?”
曹风也不点破他:“还有三日。”
什鹿鸣伸了个懒腰:“那还早,不急。”
曹风一哂,径自出去了。
倒是什鹿鸣待他走了,拿起手边的镜子:“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说完也觉得自己矫揉,不禁自笑起来。
旁边青青停了笔,正色道:“叔不老。” 三年过去,如今她也婷婷袅袅,略有了些少女的模样。
什鹿鸣训她:”你练你的。”走过去看她写字。
写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
什鹿鸣啧然:“倒是将我们俩的名字都吟进去了,说来也是缘分。”他本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什么子女缘分,倒是曹风偶然的一个善念,全了他一个念想。
青青如今十一岁,对幼时的事倒都还记得,听什鹿鸣这么说,反倒摇摇头:“非也,娘说我的名字出自《诗经》,并非出自《短歌行》。”
什鹿鸣本想说这两首诗之间的渊源,倒是青青自己背了出来:
当年舒慕予在幽州每月写信给泾原的兄长,舒闵予每一封都好好收藏,却从不打开。等到他终于开封,却已是天人永诀。舒慕予生下女儿取名如斯,倒是将一生的执念都倾注在此了。什鹿鸣和周南多年来看破却不曾说破,倒不是因为品性高洁,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连他们自己都尚且难以立足于世,又何必去苛责他人。
什鹿鸣唏嘘之余,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问女童。
35.真心
什鹿鸣死之前曾经用过非常短的一瞬间思考过这个问题。
——若是他当时没有问青青那个问题,结局是不是和现在不一样?
等着朝廷封赏的泾原军停在了城外一里,半日后押送周南的禁军也从长安进了咸阳城。
三载羁身客,归来南冠郎,惭对故人,应是满鬓风霜。
司农令大人在帝赐的怀宁郡王府为他除秽洗艾。初秋才打下幽州得了皇令,如今澡盆里却泡的是三年的艾草。
什鹿鸣替周南擦背:”刚来咸阳就晒着了,想着无论战况如何,你哪年哪月哪日来都合适。“
周南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若是老舒打了十年还没拿下幽州呢?“
什鹿鸣从后边捏了捏他的耳朵,被周南捉住手:”若是他这么没用,我就重新去当我的泾州刺史,直接把幽州打下来,领着泾原军来接你。“
周南没接话,引着什鹿鸣的手抚在自己脸上,这张年轻时俊朗锐利的脸,如今潦潦草草生着乱须,眼窝深陷,盈满了疲惫:”苹之,等那时候,我便老了。“
什大人另一只手从后边蒙住了周南的脸,他俯下身细细密密地亲吻周南的头顶:”我等得起。“
话音未落,便被新封的怀宁郡王周南拉进了水里。
醒来时日上三竿,外间一阵喧哗,原来是郡王府的下人陆陆续续将什鹿鸣那间陋宅里的家什往郡王府里搬。重新剃了面的周南神清气爽站在一旁指挥,外边有咸阳令前来致礼,言语间提到犒赏泾原军的一些细节,被周南一并拒了:“如今我是客居贵地的闲人,哪有替主人拿主意的道理”
他见什大人醒了,也不避旁人,亲手替什大人穿衣鞋。咸阳令认得司农令,以袖掩面,视而不见地连忙告退。什鹿鸣羞红一张脸。倒是周南苦笑着在他耳边道:”莫怕,这些明里是下属和下人,每一个都是陛下的耳目。我现在越是放诞,怕是越使他放心。“
什鹿鸣只好默默,任他去了。
周南半跪在榻前,随口了一句:”曹风去哪儿了?“
被什鹿鸣从上捏住下巴,道:”我当年便说过,我不玩这个。如今你好端端回来,便不许再想别人。“
周南投降,抱着什大人香了一口:”好好,不提,我将他赠你,不过是怕你寂寞,给你做个伴。其实你别说,当年我看到他举着刀跪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个眼神,倒是和你有八分相似。“
什鹿鸣想着曹风那个又倔又愣的样子,忍不住皱眉嗔道:”哪里像了?“
周南转了转眼珠,讨好地朝他求饶:”想不起来,是我错了,求什大人饶恕则个。“
还要闹,外边忽然一声脆响。
什大人脸皮没有某人厚,借故逃了出去,正看到家丁脚边一盆摔碎的四季兰。
”啊呀,“什鹿鸣心疼不已,”这是我从长安带回来,养了很久的。“
周南从后面搂着他,怕他扎手:”一盆花而已,咱们以后再种便是。“挥手便要打发了家丁。
什鹿鸣还要回头提醒:”都拾在一旁,回头我还要的。“被周南赶回房内。
家丁嘟嘟哝哝嫌这司农令啰嗦吝啬,一盆花也要计较。他想着院子里的名种花卉不少,料那人也想不起来,转头便将花秧子连碎盆一道扔了。
他和周南终是都没注意,那花盆其实是重锔过的,其中一面并不是瓷,而是一块碎青瓦补缀而成。
周南半夜梦醒,枕边空空,寻出去却见什鹿鸣披着外套,手提灯,在后院堆放瓦石垃圾之处,一点点翻找。
”萍之!“周南摸到什大人一双冰凉的手,又怒又心疼,”不过是一盆花罢了!“
什鹿鸣难得有一回露出惶恐而迷茫的表情:”那是我唯一剩的一盆兰,若是你走了,我便什么都没有,我就想要那盆兰。“
周南见他像是被噩梦怔住了,搂着他一边亲他的鬓角,一边用手轻轻在他的后背来回轻抚,替对方顺气:”不会的,我们还会有别的花,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什鹿鸣蜷在他怀里,一边瑟缩了一边吸鼻子,两肩时不时抽一下,待到平息下来,抬起头,一汪带着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的双眼往周南看去,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还挂着一点泪痕。司农令嘴里嗫嚅了两句,但周南没听清楚。
这张看惯了的陌生的脸,在此刻显得有些沧桑和颓败。
他情不自禁地拿手掌顺势在什大人憔悴的脸上摩挲。
你说什么?周南问。
却被这弱不禁风的什大人攥住了衣襟,一把将他的头拉低下去,没头没脑地啃咬了起来。
什鹿鸣在情欲方面从来放纵,两个人年轻时在幽州闹得人尽皆知。但只要他愿意,周南从不拒绝。可惜周南永远不愿意去懂,为什么什鹿鸣宁愿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痛苦,而不愿意在自己怀里索性放声大哭一次。周南以为他认输了,给两人各自留一个台阶,三年后相见便能坦诚相待。然而他还是错了。
不不,他听见心里那个声音说,你从来没打算对他坦诚,又何必要强求对方的真心。
或许周南和什鹿鸣的矛盾就在那株四季兰,于周南,那不过是株无足轻重的四季兰,但于什鹿鸣,那却是唯一一株在长安京十年的风霜里幸存的四季兰。
又或许周南和什鹿鸣的矛盾就在那柄刀,什鹿鸣可以天真地相信,每一柄刀都会有它归鞘收刃的时候,但在周南看来,刀就刀,只要有一天它还尖锐,就应该杀人饮血。
房间里还弥漫着欢爱后淫靡的气息,榻上的人沉沉睡着,平稳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周南打开卧室的门,秋夜的凉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襟。
周南穿过怀宁王府的厅堂,这个幽闭的王爷府今晚出奇的安静,静得好似没有一个活人。
周南在后院取到一匹久备的快马,马蹄声碎,一路往城门去。
有人悄悄为他半开了城门。
周南一路纵马往城外狂奔一里。一里外火光正盛。
为首的将士举着火把,身后跟着泾原一万精骑。
那将领满脸泪水,心潮激荡,他朝周南跪下:“将军!”
周南在马上好好欣赏了一会儿眼前这柄”刀“,这柄自己磨了十年的宝刀,既而爽朗大笑,下马扶起对方,拍着他的肩叫他的名字:“甘棠!”
这是怀宁郡王周南到咸阳的第三天。
36.选
咸阳遗宫,阿房旧址,秦汉年间毁于兵燹,本朝略有修缮,留作天子行宫。故而宫城中常备留守,虽然近年因为兵灾并无贵人居住,宫廷仪设却是一应俱全。咸阳令听上去不大一个官,实际上却身兼重责。原本他今日早晨的按常例是去巡视刚被押来为质的怀宁郡王,然后再去头疼劳军的军饷——这是两税法颁行的第三年,各地的银税已经很难收上来,咸阳也不能免俗。
但今日咸阳令却不用再为此伤神,因为原本驻扎在一里以外的一万泾原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们叫嚣着咸阳令吝啬,冲破了城门,强占了粮库兵库,又往咸阳宫方向去了。泾原军穷凶极恶,沿途百姓有挡道的,俱死在刀口马下。但这支军队又秩序井然,他们不烧杀抢夺,只是目的一致地往咸阳宫方向去。一群不抢劫的匪徒,往往不是因为他们不贪婪,而是因为他们觊觎的东西更多。咸阳令觉得大事不妙,想顺着人群往外奔逃,被冲进府衙的叛军正好捉住。
待这一万人闯入旧殿,杀光了留守宫城的禁军,来到中殿门口,早已有人准备好龙袍冕旒,为当中一人披戴上,将其拥上前,既而齐齐跪下,请那人入殿。
周南看着自己面前整齐跪倒的万人,三年来在他在长安包羞忍辱,终于等到这一天。如今咸阳在握,长安也是唾手可得,他心中原本应当快意万分,却因着一件事稍稍有些不安。
甘棠就在他下手,知他所想,一面与手下下令,一面与周南低声汇报:“王府里的家丁守卫昨晚便都被按计划毒杀,只留什大人一个活人在府中,适才我们遣人去找,他一个人好端端坐在内室,并没有逃走,这便与陛下送来。”
周南问:”你们吓到他没?“
甘棠踯躅了一下,回道:”不敢。听下面人讲,什大人好似早知道我们要来,并不惊奇,只是随队伍走的时候提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说,他要更衣。”
周南器宇轩昂立在中殿,慷慨陈词后,一刀斩断龙案,以此为号,自立为新帝,改正建元。
下边人山呼万岁,在跪的不仅有泾原军,还有以咸阳令为首的被俘地方旧臣。
惟有一人,整整齐齐穿着本朝紫衣鱼袋,手持笏板,鹤立于大殿中央。
什鹿鸣不是第一次在周南面前穿朝服,但却是第一次见周南穿龙袍。周南让他走上前来,于是他顺道将眼面的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既而笑着赞叹:“可惜这么好的人才,没能一开始直接投胎做了皇帝种。”
周南示意下边的人稍安勿躁,亦走近他一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是不是三年来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
什鹿鸣摇头:“不,三年里我一直信你,一直信到你来之前的三天。”
”那为何忽然又不信了?“
什鹿鸣念了念那天他和青青练字时写的那首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以为凭我和舒闵予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对他是全然了解的。他虽有力其心却不逮,故而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甘愿替你做嫁衣——直到我忽然想起青青的年纪。青青被救回来的时候是八岁,那会儿舒慕予嫁入周家也不过八年整。何以舒慕予要一封一封地给舒闵予写信?何以婚后舒闵予再不与舒慕予相见?虎毒不食子,周颂何以如此不顾骨肉亲情要活埋女儿?“
周南点头,哂道:”自然是因为那不是他周颂的骨肉。可怜周颂忌惮泾原势力,一直不敢拿舒慕予开刀。白壁关逃生之后,我本来只想最后回昌平给周颂留点麻烦,却不想误打误撞捉到了舒闵予的把柄,正全了的计谋,这才借来这一万精兵。“
”你将一个活人当作把柄!舒闵予果然说得不错,你们周家父子兄弟皆是暴戾任性,无心无肺之辈。“
周南怜悯地替他捋过鬓角的发丝:“事已至此,苹之,你没得选。”
什鹿鸣了然点头:“是,你已经替我选了。”
周南道:“听话,今日你只要低这么一回头,等我拿下江山,你再也不必像以前一样委屈。你不是一直想施展抱负么?那新皇帝跟他老子何尝不是卸磨杀驴的一路货色。如今不仅泾原、幽州两军合并,在奉天、咸阳起事,汾州四军俱也在北方自立,这天朝早该换主,郑谷当年救不了的,你也救不了。”
什鹿鸣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得对,我又何尝不知?我早知道这个江山救不了……”
周南又向他保证:“我绝不滥杀,绝不刚愎自用,绝不穷兵黩武,今后我勤政爱民,选贤举能,都听你的……”
什鹿鸣眼波摇曳:“那也……不错,若只论治国才干,你周南雄才霸略,一定会是一代明君。”
下边跪着的人见二人对峙太久,便由那咸阳令代为喊话:“什鹿鸣!识时务者为俊杰,快快向新皇跪下!”
什鹿鸣又问:“那若要你纳妃生子又如何?”
周南见什鹿鸣口风有动,连忙道道:“只娶你,待咱们年老了,我便退位让贤,陪你隐退江湖,再不过问世事,做一对闲散鸳鸯。”
什鹿鸣终于笑了:“想来……那倒是很好的,这三年来你一个人被关在那幽苦之地,一定是将这一切考虑周全了。”说着振了振衣摆,又深深凝视了周南一眼。
周南大喜,哪里舍得什鹿鸣跪,忙要扶他。
却被什鹿鸣手里笏板狠狠砸在脸上。
“陛下!”座下皆为惊动,左右亲卫冲上来将什鹿鸣一脚踢翻在地,挡在二人之间。
周南额上刮出深深一道痕,鲜血长流。可他却来不及生气或者顾及自己的伤,而是忽然心有灵犀,肝胆俱颤地咆哮一声:“拦住他!”
几乎是同时,地上那人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猛地挣开押着他的人,往周南身侧的大殿石柱撞去,像一只投林的飞鸟。
周南兜手想接住他,落了空,一整颗心都挂在他的小家雀身上,什鹿鸣一个趔趄,在触柱之前摔在地上,将周南的心又摔了回来。
我什么都依你。周南此刻就想说。
然而一柄后发的利箭直接从后背穿过了什鹿鸣的胸膛。
持弓的是被周南磨刀十年的甘棠。
年轻的司农令大人在血泊里只稍稍抽搐了一下,便再没了声息。
不知道临死前的什大人是否听到咸阳城外的鸣号,至少最后他总算获得了永久的宁静。
37.杀得
白水河边秋草合,雁门山外阵云开。
距离咸阳兵变已经一月有余。原卢龙节度使周南假意受降,往咸阳为质,却与泾原军里应外合占领了咸阳宫。与此同时汾州四军亦在汾、幽之地举兵。周南所领的泾原万人军队,待拿下咸阳之后,本欲趁着皇帝出幸奉天,都城空虚之机,一举夺下长安。孰料抵达当日,长安城门大开,早有接到消息的凤翔军在里边布置好埋伏,直接来了个瓮中捉鳖。
只有甘棠舍身陪着周南逃出长安,骑着快马往泾原方向逃,孰料舒闵予早已倒戈,紧闭城门,只留下一句:“念在青青已经被什鹿鸣托人送回,你我二人相交一场,便不亲取尔等性命。”令他们速速离开。
逃到白壁关,追兵在即,汾州四军各自为阵,亦无人愿收留这只丧家犬。
甘棠披着周南的衣袍,扮作主子的模样跳下了山壁。
甘棠临死之前朝周南磕头告罪:“箭在弦边,在下只恨那日杀什鹿鸣杀晚了。”
原来什鹿鸣早有预料,在周南抵达咸阳之前,便密遣曹风往凤翔报信。凤翔的守军是李之仪的唯一没有受牵连的外侄,认得曹风的面孔,接过急报连忙发兵往长安勤王。抵达长安之时正是周南在咸阳自立之日。曹风骑死八匹良驹,捧着什鹿鸣一颗心赶往奉天。本来还有布置的舒闵予看到曹风怀里的青青忽然泣不成声,在皇帝面前伏罪。
“他那几日与您温柔小意,不过是为了多拖住您几日。”
周南却如行尸走肉,喃喃自言:“那又能怎样,我早知我永远赢不过他……就像他早知他阻止不了我……”
甘棠叹口气,最后回看他一眼,往追兵方向去了,等到了悬崖边,也没什么迟疑,纵身一跃,连人带马划出一道完满的弧线。
说来也巧,当年他的同袍在此悬崖下方的谷地受埋伏,大多葬身此地,如今他不过是又将捡回的一条命交还了回来。
自此朝廷的追兵便不再往北。
只有周南浑浑噩噩一路往幽州方向去,好像内心早有指引,来到雁门山。
官兵忌惮北方局势不肯再前,草草取了甘棠的尸首回了皇命。周南单骑抵达雁门山之时,刀卷了刃,腿、臂上尽是细细密密被割破的口子,血满衣袍,却浑不在意,他知道有人在追他,好几次突出重围,又被紧跟而上的那人缀上。直到到了某个熟悉的山谷,他忽然认命地停下。
那天月光正盛,秋叶的深谷已经带着一丝丝凉意。
曹风孤身一人,从月光中走来,手持一柄金刀,刀锋锐利,正好将月光折射到二人的脸上。
周南如释负重,朝来人笑道:“杀得了。”
尾声
果真应了什鹿鸣的预言。新法难继,又施苛政,四方不稳,战乱频起,天下残瘁, 荡為浮人。
这于曹风而言不过是又重新回到漂泊的生活。
周南将的什鹿鸣葬在咸阳城外,朝着长安的方向。后来周南死在曹风刀下,骨灰又被带回什大人所埋的地方。
什鹿鸣死之前想,若是他当时没有问青青那个问题,结局是不是和现在不一样?
周南在受伤的途中也曾经说过,一个人来的时候是谁给他引的路,以后便会成为这个人的样子。
什鹿鸣是郑谷的得意高足,周南是周臣工的虎彪之子。
若是什鹿鸣提前三日看透了周南的阴谋,那周南第一次跟曹风说“杀得不”的时候,是否也早有预料?
曹风低头看手里的武器,只有刀还是刀。
李节南是凤翔守军的表甥,在此之前,他是金刀天王李之仪的嫡孙。当年他浑浑噩噩被幽禁在长安将军府,又被人暗度陈仓地救了出去,记住在凤翔表舅家。如今表舅救驾有功,于是李家再次受了恩赐,恢复了李之仪的宅邸和名号。
不过李家到李节南这里,终于再不习武,而是一心文举,只愿在故纸堆里寻觅救危邦、兴穷国的方法,再不愿蹈祖辈父辈的覆辙,以免落得个提携金刀为君死、死后荒坟无觅处的下场。
他这么想着,长叹一声,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
长安五月,榴花照眼。
他恍惚觉得园子里的那棵石榴树簌簌抖动了几下,便走出去看。
枝头静静挂着一柄归了鞘的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