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何来,债无台?


文兴,湖州人士,官宦子弟,成日游心稗野,读不圣贤之书。写了一篇《盗圣传》,将那贼王的轻功盖世、梁上风流吹得是头头是道。村头妇孺最爱这等茶余饭后的塞牙闲谈,于是段公子一时间名声大噪,颇有些洋洋自得。
  这天段文兴点灯夜读,忽然眼前一片漆黑——是有人将烛火灭了。
  此公亦是好胆色,向幽暗处拱手:“有朋自远方来,何必藏而不见?”
  梁上一个恭谨的男人声音:“道上的讲究,怕露面给外人添麻烦,失礼之处,万望海涵。段相公为我一介贼寇煞费词笔,鄙人实在担当不起,此番是特来致意,冒然惊扰,请勿怪罪。”
  段文兴又惊又喜:“盗圣前辈,有失远迎!段某虽有叶公之好,却不惧‘真龙’,何来惊扰之说。若是文章中有不实之处,是小生技浅,还请前辈指教。”
  那盗圣“嘿嘿”一笑:“指教不敢当,不实有不实的妙处,尔等文学家作文,不必拘泥。只是其中一事,还须向段相公澄清。鄙人虽然功夫尚可,凡所探囊,无一不中,于是朋友们给过一个‘盗圣’的诨号,但只是谬赞鄙人‘盗中第一’,而不是相公笔下的‘轻功第一’。这‘轻功第一’四字,在下实在当不起。所谓‘轻功’,身轻如燕之功也,在其涉远,在其攀高。在远,则神行千里,当论前朝麦将军,如今将军后人高公公尚在宫中居重位,我自不能及。在高,则鱼跃戾天,我曾败于一人,愿赌服输,从此不敢再称‘盖世’。”
  比起宫闱辛秘,段文兴更喜欢听江湖人打赌斗技:“愿赌服输?”
  那盗圣听出他的兴致来:“段相公可曾听说过‘嘉兴绳技’?八年前鄙人游历金陵,有一位大善人在兴福寺捐了一栋九层高楼,用以保存神僧舍利。此楼高百余尺,仅中间一道狭窄旋梯通向顶层,由寺中金人罗汉严密看守,每层楼的悬檐上挂着金铃,稍有触碰,便响动不止。鄙人彼时亦是年少轻狂,一心想在道上扬名,于是在寺门前钉了名帖,声称要于某月某日某时登楼盗舍利。孰料这名帖被钉在门上不出三天,便被一位街头卖艺的汉子揭了。”
  “鄙人当时生怕帖子发出后江湖上无人理会,易了容貌在那兴福寺门前晃悠打探。见这汉子不过三十来岁,嘉兴口音,腰上缠着两股粗麻绳,拇指上带着个铜扳指,步履虽然轻快,却不是神功在身的样子。几日下来,此人不是在街口摇绳乞钱,便是在醉仙楼的相好处吃酒买春,想来不过是闲来无事搅浑水的人,鄙人便没放在心上。没成想到了约好那夜,在下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将塔楼外的护院僧引开,来到百尺高楼之下时,却看到那汉子早已等候多时。他当时一身皂色劲装,腰上依旧缠着两股粗麻绳,手上带着铜扳指,笑眯眯跟在下拱手问好。那人说话倒是利索:‘既然是揭了盗圣的名帖,自然是要按着盗圣的规矩来比试。听闻阁下轻功卓绝,在下亦在腿脚功夫上有所领会,不如今日便看看谁更先登到这百尺楼顶、夺得舍利。’鄙人也不是多言之人,点头应允。”
  讲到这里,盗圣顿了一下:“以鄙人二十年的童子功,要登上这九层楼,尚且要在中间借力两次。那每层屋檐挂的金铃极其灵敏,稍有触碰,便会以响动招来楼中的金人罗汉,故而在下虽然夸下海口,却也不敢托大,好整以暇找好位置,循序渐进地往上攀跳。刚踏上那第三层屋檐,脚边一片安静,无所触碰,心中正是得意,便要看那汉子如何行动,一回头,却是大吃一惊——”
  “如何?”段文兴听到紧要关头,忙不迭发问。
  “那汉子解下腰上的两股绳索,分左右手拿着,其中一手将麻绳径直往上空抛去,那人也身似猿猱,一个纵身攀在绳索之上。说来也奇,这绳索竟似有了筋骨,负一人之重,竟也不曾弯折,垂直在空,还未等那绳索下坠,那汉子又将另一只手上的绳索抛出,整个人便跃向另一段绳索,而原本的第一根绳子又回到他手中,他便这样扔一截绳子往上跃一段距离,竟然不必攀附周遭屋檐墙壁,单凭着手里两段麻绳凭空往上。”
  段文兴听得目瞪口呆:“这便是‘嘉兴绳技’?”
  “这便位‘嘉兴绳技’,”盗圣也免不了赞叹一声,“这一抛一跃,转眼间那好汉便往高处去,没了人影,在下抬头不见了好汉踪迹,心中自然慌乱,也顾不得脚下步法,匆匆也往楼顶赶,生怕落在人后,可惜最后还是输了——”
  “输了?”
  “是,等鄙人赶到这九层佛楼的楼顶,却是清风雅静,半无一个人影,那神僧舍利好端端放在顶楼正中央的七宝盒里,旁边摆着一枚铜扳指——正是那好汉戴在手上之物,想来那好汉登上楼顶,便径直下去了。”
  段文兴道:“既然那人没拿,舍利终究还是归于前辈的,前辈若不说,自然没人知道你二人胜负。”
  黑暗中盗圣却郑重道:“愿赌服输,鄙人也是从这枚扳指了悟,原来‘盗亦有道’。”
  段文兴心中佩服,不禁问:“后来呢?”
  “后来?”那盗圣细语喃喃,“后来鄙人再去金陵街口寻他,又到醉仙楼问他的相好,都只道这人去别的县卖艺去了。再后来听闻他被皇帝招进宫里表演,因为绳子抛得过高,再也没人见他从云端上下来。绝世轻功,如今也随他绝迹江湖。”
  段文兴闻言不信,还待再问,却不再听人言语,点灯一看,梁上空空,再无一人。


  但这位段公子是最听不得半截故事的,抓耳挠腮寤寐思服了几个夜晚,带上家丁去了金陵。
  幸而醉仙楼的那位“相好”还在。八年光阴匆匆流逝,如今妓子依然徐娘半老。问到那位“嘉兴绳技”的汉子,妓子倒是愤愤啐了一口:“不过是个骗财骗色的烂人!”
  段文兴花了好些买酒钱,才问出妓子口中“骗财骗色”的始末。
  “奴家本来是嘉兴城外的农户,因为家贫,逃荒时便被卖到金陵城为娼,一开始并不在这醉仙楼里挂牌,只能在街口巷头站着招客。老鸨刻薄,若是每日不赚够银钱,便要挨打。那日奴家又在那巷口站桩,想到白日招人白眼,晚上还要挨打,免不得自怜,落下泪来。那‘烂人’便是这时候来的。他腰上捆着两股麻绳,肩上挑着个大竹筐,手上戴着个金灿灿铜扳指。这人身边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痴痴傻傻,说话含混不清,看眉眼应是‘烂人’的骨肉。都说这吴越之地十里不同音,我听那‘烂人’口音竟然是同乡,忍不住向他诉苦,‘烂人’听完却也不多言,只让奴家站开一些,不要妨碍他开张。”
  “开张?”
  “是,他一个街头卖艺的,自然是在巷口做生意。只听他敲锣打鼓地吆喝:‘诸位大爷大官好,鄙人张三,这是犬子张二娃子。’那烂人说话带着一股混不吝的味道,‘我父子俩个祖籍嘉兴,这孩子的妈原本是天宫的执扇女,偷偷下凡,与我相好,触范了天威,受了雷刑,仙气受损,在云端诞下个傻儿子,托白鹤带下人界交予鄙人。如今我父子两个相依为命,成日苦练登云之术,只盼有朝一日能上天宫寻到孩儿娘治好这傻儿子的病,望各位大爷大官施舍些路费,好打点这沿路的天兵天将。’明明瞎编乱造的一干话,却被他却说得有板有眼。”
  段文兴忍俊不禁,问道:“凭他一介凡夫,如何能上得了天上?”
  那妓子讥笑一声:“你也信他的鬼话。当时围观的路人也这么问他,那烂人便从腰上解下那两根麻绳,解释道:‘孩儿娘托下凡的仙鹤原来是位能说人话的仙君,赠了在下这根仙绳,说只要凭着它,便可以直登九重天。’在场的人不信,便有给他一锭银子,命他当场试试登天之术。这烂人掂量了一下那锭银子,便道:‘行,这些钱也够我儿子一人上天的路费了,这便让他先行一步吧。’
  “只见他将那痴儿领到人前,装腔作势一番:‘乖崽,你此番上天宫,若是有人拦你,你便以这银钱打点,待见到母亲,磕一个头,让她治好了你的伤便一道下凡来与我相会。’
  “那儿子呆呆傻傻,耐心听他说完,一板一眼道:‘那我走了。’于是烂人一手执绳,站稳步子,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起!’便将手中绳子往上一抛,绳子依势腾起。一起腾起的还有他的傻儿子,只见那傻儿子一个纵身便跃上了绳索,脚尖在绳索上借力弹起,绳索笔直落下,落入烂人手中。这绳子倒也奇怪,明明只是普通的麻绳,在他手中倒像是长了一副筋骨,任凭那痴儿在空中踩踏。只见那绳子又立时被抛起,比先前高了两尺多,痴儿一个腾挪,又借力向上了一丈多,那绳子便再落入烂人手中。依此反复,直到绳子飞入云霄,而痴儿的动作愈发矫健,身形也愈高愈远,只能在空中听闻那脚尖触绳的‘啪啪’之声,最后不见了人影。”
  段文兴虽然早已从盗圣那里听闻过类似的描述,但妓子的讲述仍是让他心醉,恨不得亲临现场:“当真登上了天宫?”
  妓子做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忽然语气一变:“就在这时,忽然天上掉下来些带血的断手断脚,那烂人见状,捧着那‘手脚’伤伤心心哭了起来,口里直喊:‘儿啊,儿啊,教你好好打点天兵天将,怎的还被人伤得没了人样,一定是你路上贪嘴,拿那一锭银子买了糖吃,不够钱讨官爷们的欢心。早知如此,我应当多给你一锭银子才好!’众人见他哭得伤心,果真非常同情,纷纷又掏了些银钱来安抚烂人。”
  段文兴觉得这故事诡谲,半信半疑:“那孩子果真是死了?”
  妓子哂笑:“你也是个呆子,别人说什么都信,当初奴家便是……唉,等到围观的众人都散了时,那烂人冲奴家比了个‘嘘’的动作,拍拍身边的筐子,唤了一声——那痴儿便全须全尾地从里边冒了出来!”
  “啊!”段文兴惊叹,“那断手断脚呢?”
  妓子道:“自然是假,莲藕做的道具而已。父子俩一个精一个傻,演了出好戏,赚了个鉢满盆满。这便是他‘骗财骗色’的始末。”
  “等等,”段文兴问,“你只说了这‘骗财’,却未曾说他如何‘骗色’。”
  这三十来岁的妓女忽然脸上露出些少女般的羞赧之情:“那日烂人赚的钱,分了一半与奴家,免了奴家一顿毒打。后来好几日又与他遇见,都与奴家分钱,久而久之,便被这‘烂人’迷了心。后来老鸨把奴家的卖身契卖给了醉仙楼,烂人日日都来,却不曾许过什么——毕竟赎身钱实在是贵。这么一来二去,也有好几年。忽然有一天,他却再也不来了,只留下个信物,人却没了踪影。”
  段文兴道:“是进宫去了?”
  妓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困惑道:“有京里口音的人来寻他,穿着官服手拿令牌,邀他去圣上的千秋宴上表演绳技,后来又听闻他在宴席上跳得极高,没了踪影,自那之后,江湖上便再没有这人音讯。”
  段文兴便问:“此人轻功真有登天之力?”
  妓子叹一口气,苦笑:“奴家向来以为他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何曾信过。便是京中的传言过来,也未曾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此人若是真有遁天之术,为何逃离京畿之后光给我留了信物却不露面,既然未曾出什么变故,那便是负心了,可不是‘骗色的烂人’一个?”
  段文兴突发奇想:“说不定真是登天找他那原配去了……”
  妓子低头拨弄衣袖:“未可知呢。”便再也不谈论此事。


  段公子一连问出两段嘉兴绳技的故事来,免不得更加好奇,想要往那张三的嘉兴老家去问。正巧段文兴父亲座下的一名书吏正是嘉兴籍人,听到段衙内要往嘉兴去,连忙将人拦下。说那嘉兴已经连续十年的饥荒,流民四窜,动乱非常。
  段公子与书吏本不相熟,听他言,只当是在替父亲的约束自己,全然不信:“嘉兴乃鱼米之乡,少有天灾,何来饥荒动乱之说?”
  书吏四顾一下,低声言:“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怎么说?”
  “嘉兴虽多产粮,却也是重税之地,百姓负担不起,自然背井离乡,不远耕地纳税,成了流民,往周边城市溃逃。”
  段文兴想起那戏绳的张三父子,以及卖身金陵的妓子,这些人未尝不是为了逃税而流落的可怜人,只不过常人只记得他们的传奇罢了。
  那书吏怕段公子不高兴,便想着话来讨他欢心:“要说嘉兴绳技,下官投奔府上之前,在故乡也久有耳闻。”
  段文兴打起精神:“那你讲讲。”
  “十年前嘉兴的地方长官忽然给当地加了重税,说要是年底不缴清,便要坐大牢。这税额实在高得离谱,百姓敢怒不敢言,于是那年县衙牢笼里满满当当关了好些人。正好那年县令爷六十大寿,要请人来表演助兴。便有人提起张家那户的父子两个好耍绳特技。衙役差人去叫张三,却发现这人被关在牢里,老婆早死了,只留一个傻儿子在家中看地。县衙里的人便向张三许诺,若是演得好了,便免了他家当年的税。张三自然说好,于是在县令爷大寿当天,演了一番他的登天之术。情形如何,咱们自然是没看过,只听闻那天张三在天上没了影子。等到众人醒过神来,这人带着儿子早就跑了。再后来听闻他去金陵显了名声,被京城的贵人召见,想来他既然能在嘉兴县令那里遁天而逃,那皇宫的高墙也是关不住他的吧?”
  书吏说得寡淡,见段衙内面露不耐,便又加了几句:“要说下官当年在嘉兴也是佃户家的儿子,一路逃难离开故土,自那张三逃了之后,嘉兴流落出来的人,总是不约而同,爱以戏绳为业,一面跳绳还一面有唱词。”
  段文兴有些好奇:“唱什么?”
  书吏便以手打起拍子,一边回忆一边唱:

“绳何来?债无台。
我本良田八百亩,难凑一岁赂官财。
脚离实地非我意,寻险居危处处哀。
绳何来?债无台。
听闻贵人爱奇巧,好向绳上寻开怀。
身在半天贪进步,登高难下看者呆。
绳何来?债无台。
练就一身登云技,赚得今冬暖炕材。
倘使不得贵人意,便上青天不下来。”
  

  唱完书吏叹口气:“自此嘉兴绳技天下闻名,想来嘉兴的百姓,倒是真的信这人已经登云而逃了吧。”
  段文兴听完久久未曾言语。


  又五年,新皇登基,诛灭了宫中权宦,段文兴考中榜眼,又借着父荫,讨了份不担关系的差事,留在翰林修书。恰巧新皇与他年纪相当,也爱读写野史杂谈,常招他伴驾。有一回便说到这“嘉兴绳技”。
  新皇听完前边三桩故事,莞尔一笑:“有时人只信他们自己愿意听见的部分。当年先皇在世,那权宦高阉人独揽大权之时,诸皇子成日被圈禁在‘八王宅’当中。孤每日抬头望天井,也想过自己自己若是会那绳技,一跃冲出九重霄,那该多好。”
  段文兴好奇问:“当年先帝爷的千秋宴上,那张三是否真的逃出天外了?陛下可曾亲眼见着?”
  新皇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哪有什么嘉兴绳技,那年先帝爷的千秋宴,是高阉人表演的‘神行千里’。你不知道罢,那高阉人,是前朝麦将军的后人,那日他向先帝爷表演了个‘千里取荔枝’的把戏,果真在寿宴当天一个来回,从广西摘来了贵妃最爱的荔枝。先帝一高兴,赐了他‘绝世轻功,独步天下’八个字。”
  段文兴大为惊讶:“那张三呢?”
  新皇不甚在意道:“听说是被召进宫没多久,便水土不服,死了吧。”
  这事果然大出段大人的预料。
  事后段文兴便悄悄在宫里打听,问那死掉的张三后来埋在何处。
  果真有当年管事的公公对此尚还有记忆:“当年高公公仿佛对此人颇为不喜,召他来提前演示绳技之时,脸色不善,骂了句‘你也配称轻功盖世?’便将人关了起来,不给吃喝,也不让他在千秋宴上戏绳。再后来,因为没人管,这人就被忘了,等到千秋宴的过了时候,终于有人想起他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早该饿死了。”
  “早该?”
  “照理说当是死了,但却没人看到尸首。有人报给了高公公,这事便再无人敢过问了。”
  段文兴揣测:“可是破牢而逃了?”
  那管事公公咂咂嘴:“许是吧,神奇!这人轻功虽好,难道还有破锁的工夫?”
  段文兴琢磨许久,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此时家中传来噩耗,说段老大人忽然离世。段文兴仓促告假丁忧,回乡奔丧。回乡的路上路过金陵,从那醉仙楼下过,轿夫不留神,撞倒了门前的龟公。那龟公傻乎乎也不知道爬起来,被轿夫指着骂了几句,不多时又有女人的声音与他对骂。段文兴戴着孝,听得心烦,掀轿帘一看,却是故人。
  妓子如今又老了许多,做了这醉仙楼的老板。叉腰护着脚边二十来岁的龟公,见到段文兴一张熟脸,却一时想不起是何时的旧客,只好故作风骚地一笑。倒是这龟公痴痴愣愣,神情呆傻,让段文兴想起一桩旧事。
  段大人忍不住问:“当年你说张三在京城失踪后不久,曾来金陵留给你一件信物,可否借来一看?”
  妓子见他摆着官威,不敢推辞,从胸口摸出个用绳子串在脖子上的挂件,递上前一看——原来是个黄灿灿的铜扳指。
  “这扳指是他防麻绳割手用的,以前都随身戴着。奴家一见便知道是他。”
  段文兴手里摩挲这枚几乎被磨得褪了光泽的铜扳指,脑中涌起无数思绪。
  回身进了轿子,嘱咐轿夫去兴福寺。
  还没走远的时候听见那龟公叫妓子:“娘——这人是谁?”
  妓子道:“不相关的人而已。”


  兴福寺的九层楼依然屹立在寺内,自那楼顶供奉了神僧舍利之后,便香火日旺。段文兴替父亲请了几炷往生香,由住持陪着往九层楼去。
  住持面慈而健谈,一面走一面道:“说来这神僧舍利初来蔽寺的时候还遇到些波折。那年有位自称‘盗圣’的人声称要来取舍利,寺里惊忧许久,始终没想到万全之策,忽然有位嘉兴口音的施主夜里来访,说只要在那‘盗圣’来的那夜之前,于舍利旁放上他的一枚铜扳指,便可以解难。老衲当时将信将疑,最终还是不得已照办。那盗圣果然了得,当夜支走了所有在外的护院僧。不过离奇的是,那盗圣来了,却没取走舍利,只取了桌上的铜扳指。自那以后,也再无人敢来盗取舍利。”
  段文兴听完也是感慨。
  说话间便到了那九层楼下。
  住持道:“如今这九层楼顶供的是神僧舍利,下边八层盛放的是善男信女们的遗骸,由佛祖保佑其往生极乐。不过中原之地,愿意火葬之人毕竟是少数,故而这塔里的多半是些不得善终尸骨不全的可怜人。”说到这里,住持便告退了,留段文兴一个人在九层楼里四下观摩。


  虽然是白天,九层楼里却不采光,只凭着长明灯照亮。
  段文兴寻了半天终于找到八楼中间一个龛中歪歪扭扭一个“张”字,正要细看,忽然眼前一片漆黑——是有人将烛火灭了。
  此公亦是好胆色,向幽暗处拱手:“在下远道而来,既是朋友,阁下何必藏而不见?”
  背后一个恭谨的男人声音:“道上的讲究,怕露面给外人添麻烦,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段文兴忍不住笑答:“盗圣前辈当年煞费苦心,为段某讲了半个故事,段某此番是特来致意,冒然惊扰,请勿怪罪。”
  盗圣也笑:“不过是夜里无聊与段大人说些闲话罢了,何劳段大人记挂这么多年。”
  段文兴道:“五年前前辈讲了半截故事,后面半截被晚辈勉强拼凑出来,有几个疑问,特来请前辈指教——究竟是张三轻功卓绝,自己从禁宫里逃出来的,还是前辈感念当年他在神僧舍利前的点拨,所以千里迢迢替他落叶归根?若张三确实没死,铜扳指究竟是他自己放到醉仙楼的,还是托他人所为?那妓子宁肯信张三是负心了,也不肯信他是死了,既是痴心被负,又怎么巴巴替人养着那傻儿子?幸而那罪魁祸首高公公已经伏诛,张前辈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安心了。”
  那盗圣“嘿嘿”一笑:“只是其中一事,还须向段大人澄清。让这张三消失的,固然是高阉人一人的罪孽,但让嘉兴绳技盛行天下的,却不止一人的过错了。”
  段文兴心中佩服:“平心而论,天下轻功第一,从头到尾,前辈都名至实归。”
  背后传来淡淡的回答:“不实有不实的妙处,尔等文学家作文,不必拘泥。”
  段文兴还待再问,却不再听人言语,点灯一看,背后空空,再无一人。

注:故事原型是《卅三剑客图》里边的“绳技”,书吏念的唱词是把这幅图的题词和刘克庄的诗融在一起化用的。《卅三剑客图》的第一幅图后来被金庸先生改成了《越女剑》,不过老爷子后来没有把剩下三十二个故事写完。